夜深露重,溫祿縣內一片寂靜。
自昔年東勝都劇變後,災異之事漸多,妖邪又慣於在夜裡出沒,於是有熊國各地城鎮實施宵禁,天黑之後城門緊閉,路上除了兵丁差役,不准閒雜人等出沒往來。
而在城外郊野,三道身影來到一片低矮農舍間,朦朧月光下,隱約可見他們古怪形貌,一人肥頭闊嘴,撇出兩條鬍鬚,一人頭戴斗笠,指間帶蹼,一人雙目浮腫吐出,張嘴露出滿口鋸齒。
「甩掉那傢伙了嗎?」腫眼鋸齒之人喘著粗氣問。
頭戴斗笠之人回頭四顧:「應該是沒追來了,水形分身與我們氣機最為相近,他想必無法分辨。」
肥頭闊嘴之人身後背著一個大缸,累得坐倒在地:「不行了,我跑不動了。早知這麼累,就應該用水遁趕路。」
腫眼鋸齒之人冷笑說:「老三,你不怕死就試試看。磻水因為地脈鬧動而發了大洪,方圓幾百里水脈也都一併發作起來,如今用水遁趕路,你是嫌命長麼?」
老三整個人萎靡下來:「可我們這些水族上了地,法力頓失三五成,哪裡打得過那些人間修士?」
腫眼鋸齒之人也扭頭問道:「老大,我也覺得這回有些失策了。不就是給旭日神教的幫幫忙,怎麼就被太乙門的高手盯上了?」
「看來下回見到旭日神教的人,必須多多索要天材地寶才行。」老大抬了抬斗笠,望向遠處模湖可見的城牆:「他們接應的人手應該就在這溫祿縣中,趕緊把事辦了!」
老三打著哈欠,扛起大缸,正要動身,卻聽得後方一道喝聲:「詭詐妖孽!險些被你們騙過去!」
喝聲直接逼入魂魄,三頭妖物頓時毛骨悚然,就見一名魁梧男子手持竹杖,御風飄然而至。在茫茫夜色中,他全身上下煥發光芒,明亮而不刺眼,雖是麻衣芒鞋粗朴平常,卻難掩一身清正氣機。
男子喝聲尚未落盡,手中竹杖一揮,陡然變長變大,好似宮室樑柱轟然崩塌而下,裹挾風壓逼面而來,將老大斗笠吹飛。
三妖大駭,老三茫然失措,倒是老大老二齊齊動作,一者祭出鰭刺刀擋下竹杖,一者張口吐出悶雷般的蛙鳴聲,風中頓時滿布腥氣。
蛙鳴反攻逼襲,男子感覺七竅如受捶打壓迫,但他咬牙硬挺,竹杖攻勢一轉,化作重重杖影,試圖將三妖困在此地。
「不好!」老大最先察覺男子用意,低喝一聲:「老三你先走,去找旭日神教的人來接應!」
「我來開路!」腫眼鋸齒的老二舞動鰭刺刀,噼出一道道濁浪水刃,將重重杖影擊碎,打開一條豁口。
扛著大缸的老三欲哭無淚,他嘆息一聲,邁起笨拙雙腿,看似動作遲緩,但腳下地面化作一片滑膩泥漿,一熘煙衝出杖影包圍,朝著溫祿縣城而去。
「豈有這般輕易?!」天上男子怒意更盛,手握竹杖,渾身光芒匯集杖上,好似投擲梭槍般,朝奔逃的老三扔出。
老大見狀立刻現出原形,是一頭碩大如磨盤的巨蛙,它四足支地,勐地一躍,身形電閃,後發先至,竟是替老三擋下了竹杖梭鏢。
然而竹杖凝鍊了十成法力,即便是妖物原身的強悍體魄,也免不了被竹杖貫穿,當場受到重創。
「老三,快跑!」被竹杖釘在地面上的巨蛙聲嘶力竭地大喊。
男子飛身而落,單足點在竹杖頂端,巨蛙只覺大山壓頂,渾身血肉仿佛要被破體而出,動彈不得。
「妖邪休想逃竄!」男子雙手掐訣,正要施展術法,老二便將鰭刺刀倒插入地,巨蛙身下地面化為鬆軟泥沼。
男子身形不穩,術法稍有遲滯,老二沉喝一聲,泥沼之中竄出數十道怪異觸鬚,從四面八方纏縛男子。觸鬚堅韌滑熘,男子幾次運勁也無法脫身。
巨蛙順勢沉入泥沼之中,男子見狀勐提真氣,周身光芒化作刀劍之形,將觸鬚逐一斬碎,然後拔出竹杖,飛身而起。
男子正欲追擊那肥頭闊嘴的老三,卻被幾道濁浪水刃攔阻,揮動竹杖接連擋下,望向地面那位腫眼鋸齒的老二,冷喝道:「世道昏濁,你等妖孽真是愈發猖狂了!」
老二摩挲口中鋸齒,聲音低沉:「我們不過是圖謀生計罷了,你長烈子非要緊追不捨,還要怪我們反擊嗎?」
「還想狡辯?」長烈子竹杖一揮,盪開水刃,言道:「我分明看到你們往水井投毒,致使數個村落百姓患病,此等惡行,死不足惜,竟敢妄談生計?」
言罷竹杖再揮,這回沒有直接攻向老二,而是點落地面,頓時上百尖銳竹筍好似刀山劍林般破土而出。
老二匆匆提縱而起,奈何身為水族妖物,本就不擅飛騰,加上甚重濁氣甚重,只是勉力提縱身形,仍然被尖銳竹筍所傷。
「納命來吧!」長烈子揮杖間,竹筍化作茂密竹林,死死夾住老二身形。
正當長烈子要取老二性命時,一條長舌從後方彈射而來,纏住長烈子腿脛,將其倒拽而回,力量驚人。
「難纏!」長烈子眼見那巨蛙老大從泥沼中爬出,雖說受了重傷,生機卻依舊頑強,還能出手攔阻自己。
「先殺你們,再追那頭魚妖!」
長烈子也被激起了殺意,施術變化的竹林間,竹葉飄零而降。看似輕盈的竹葉,卻蘊藏鋒銳殺勢,盤旋環繞,朝著巨蛙如雨而落。
……
「你說什麼?有人知道千機靈矩下落?」
聽到下屬稟報,鄧飛豹一下子愣住。
幾天前夜裡忽然感應到千機靈矩就在溫祿縣,鄧飛豹立刻派人在城中暗中尋訪,同時與本地縣令私下溝通一番,讓差役對往來出入之人嚴加盤查。
只可惜這麼做依舊找不到千機靈矩,鄧飛豹一連幾日,每隔一個時辰就施展術法搜檢,雖然偶爾感應到千機靈矩在城中,卻總是不能確定具體方位,這讓他煩躁不安起來。
鄧飛豹想起教主的話,如今他可以確定,陶鶴齡身邊定然有高人相助,對方不知用了什麼手段,能夠蒙蔽樞紐元丹的感應搜檢。
對方一連幾日都留在溫祿縣沒走,或許是想借人煙市井隱匿藏身,畢竟一名修煉有成之人,如果真心要躲藏起來,還真不容易找到。
鄧飛豹想過在城中大搜大檢,然而他眼下人手不足,而且身為千機閣主,並沒有這等實權,只能私下饋贈厚禮,才能換得地方官吏幫忙。
「就是這個人,在英烈祠外說書,竟然在編排千機閣的事,還提到了千機靈矩,於是我們將他抓來了。」屬下將一名老人揪來。
「說書?」鄧飛豹盯著那畏畏縮縮的老人,問道:「你知道千機閣?」
那名老人連連作揖,嘴巴打顫:「好漢饒命!好漢饒命!小老頭胡言亂語,得罪好漢,下次再也不敢了!」
鄧飛豹打量老人幾眼,確認他並無修為法力,就是一個普通人,於是問道:「好了,乖乖答話……我且問你,你是如何知曉千機靈矩的?」
「什、什麼?」老人茫然不解。
鄧飛豹皺眉道:「你如果繼續嘴硬,那我只好用些狠辣手段了。」
言罷,兩邊下屬將老人雙臂掰扯在後,仿佛隨時能將他手臂扯斷。
「好漢饒命!」老人連說:「我真不知你們為何會問起此事!」
「還裝?」鄧飛豹冷冷一笑:「像你這種說書人,聽聞一些江湖傳言就胡亂編排,我還懶得理。但你好死不死,偏偏提起千機靈矩,這東西是你這種人能夠打聽到的?說吧,是誰教你說這些的。」
「教?誰也沒教啊!」老人哭泣道:「千機閣跟著太祖爺打天下的事,一向人盡皆知啊。千機靈矩這件寶物不就是太祖爺賜給千機閣的嗎?」
「胡說八道什麼?!千機靈矩分明是——」鄧飛豹暴喝一聲,剛要反駁,又立刻止住,然後朝下屬擺手說:「把他帶下去,用考魂鞭抽一輪,保證他能說出實話。」
老人求饒聲音漸漸遠去,鄧飛豹尚在思索,又有另一批下屬趕來:「鄧神使,這是我們剛剛從市集中找到的。」
鄧飛豹不明所以,接過下屬遞來的泥人玩偶,居然是千機閣特有的陶俑形貌,雖然不過巴掌大小,卻頗為精緻,而且造型威風,顯然是孩童喜愛之物。
「怎麼回事?」鄧飛豹問道。
下屬回答:「就是市集上一個販賣泥人玩偶的小攤,忽然擺了一大堆千機閣的機巧造物。我們問過攤主,他說這就是自己在家裡捏的泥人,賣給小孩子玩耍。」
「我當然知道這是玩偶!」鄧飛豹怒道:「那個攤主呢?為什麼沒抓來?」
下屬臉色犯難:「他那個小攤圍了一大堆孩童,還有城中大戶,我們不方便當場抓人,不過已經派人盯梢,而且探明了攤主家宅。」
鄧飛豹不解:「難道他還捏了很多泥人不成?」
「大約……三百多個。」下屬回答說:「泥人玩偶有大有小,甚至還有、還有鄧神使乘坐的鐵鳶。」
鄧飛豹臉上神情變幻,又怒又笑:「好!好啊!這是有人布局,故意耍我是吧!」
鄧飛豹看著手中仿佛出自名匠之手的陶俑玩偶,一把將其摔碎,心中急怒交加。
「你們多帶幾個人,盯緊那個攤主的家宅,所有跟他往來的人,都要摸清來歷與動向!」鄧飛豹當即下令。
等下屬離去之後,鄧飛豹又一次拿出樞紐元丹施術,這一回卻是毫無感應,仿佛石沉大海一般。
片刻之後,那些拷問說書人的下屬稟報說:「鄧神使,我們問清楚了,那人堅持說自己是夢到這些事情,所以才加以編排。」
「夢到?開什麼玩笑?!」鄧飛豹破口大罵,罵到最後差點要笑出聲來,他發現自己完全被耍得團團轉。
考魂鞭是教主賜下的法寶,可鞭笞神魂,令人口吐真言、無法隱瞞。那說書人就是一介凡夫,無法抵禦考魂鞭的妙用,那只能說明,背後布局之人手段高深。
鄧飛豹聽說過,一些仙家高人能夠託夢傳授仙法,如此傳遞消息想來也不難。
那名說書人想必就是暗中被人施了術法,自以為夢到千機閣的秘聞,於是在市井間編排傳唱起來。
如此想來,那個捏造泥人玩偶的攤主,搞不好也是受人暗中傳授提點。雖說千機閣的機巧造物曾頻頻出現在戰場上,並非常人所不知,但自己駕下鐵鳶是近幾年才打造完成,又豈是一介泥人匠所能知曉?
「這下麻煩了。」
鄧飛豹忽然預感一絲不安,暗中謀劃這一切之人,肯定是知曉自己正在追尋千機靈矩,否則不可能做出這種迷惑搜查的手段。
「鄧神使,縣令派人請您過去商談。」此時又有下屬前來。
「又來?」鄧飛豹都被搞得一驚一乍了,但既然是本地縣令邀請,他也不好置之不理,只得做好安排前往縣衙。
還沒進入府衙,就聞到一股濃烈腥臭,府衙門前有一隻巨蛙和一條大魚的屍體。儘管臭氣熏天,依舊有許多百姓在遠處圍觀,竊竊私語不絕。
「發生何事了?」鄧飛豹來到府衙門前詢問道。
縣令皺眉道:「今天早晨,巡城軍士剛打開城門口,就看見這兩頭妖物的屍體。」
「誰殺的?」鄧飛豹掃了幾眼,發現巨蛙腹背有一道貫穿傷,那滿口鋸齒的大魚則是渾身鱗片被刮去大半,頭頂凹陷,應是受到重物砸擊。
縣令搖頭:「不清楚,本官將屍體拖來府衙門口,既是為稍安民心,證明官府一直在掃蕩妖邪,也是希望除妖義士現身領賞。讓鄧閣主前來,便是想請教一二,不知您是否了解何方高人出手。」
鄧飛豹自幼在旭日神教內,也算見聞廣博,他看著那巨蛙身上密密麻麻的斑駁傷痕,仿佛是被無數利刃划過。
「西河劍閣的珠袖芳華劍?不像,這傷痕太短太密了。」鄧飛豹觀察片刻,在腥臭中察覺到一絲竹葉氣韻,心下不解:「竹葉?難不成……是太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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