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銷雨霽,金色陽光灑落大地,陶鶴齡坐在一塊大石上,呆怔望著山洪過後一片泥濘破敗的山崗景物,心緒低落。
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裡面有一枚骰子大小的方塊,從表面看,材質非金非木亦石,每一面都有繁複細密的紋路,不似凋刻而成,更像是從方塊內中浮現而出,隱約散發著微弱光芒。
陶鶴齡無聲輕嘆,心下暗道:「伯父,您把這麼重要的東西託付給我,只怕我根本保護不了。」
回想之前被一路追殺,自己狼狽奔逃,陶鶴齡深感無能為力。眼下雖然僥倖保住一條性命,但是望著荒山殘林,想到自己前途難料,陶鶴齡心中不由大為迷茫。
這幾天躲在山洞中養傷的時候,陶鶴齡一直懇求徐懷玉收自己為徒,奈何對方並未答應,估計是嫌棄自己身無長物。
早年間千機閣為了延請一位修士指點法器煉製,拿出大筆財物作為法信,金帛堆成小山的場面,至今仍歷歷在目――金龍金魚、玉龍玉魚各三軀,金環銀環、金簡銀簡各九份,珍珠三百六十顆,紫錦朱綢一千二百尺、五色紋繒二千四百尺、白素絹布三千六百尺,其餘金銀器皿、名貴筆墨更是不計其數。
按照那位修士的意思,只有奉上厚重的法信,才能體現求法艱難與用心虔誠。若是隨隨便便就傳授高深妙法,反倒會讓人輕視術法玄妙,失了敬畏之心,術法將不再靈驗。
陶鶴齡那時候還小,不覺得這些話有什麼問題,後來那位修士也協助千機閣打造了一枚能夠照攝人物形貌、留存聲息光影七寶天工球,用處巧妙。
四仙公之一的夏黃公前來拜訪千機閣時,前任閣主、也就是陶鶴齡的伯父,便將這天工球送給上景宗,換取了一門粗淺的淬鍊飛劍之法。
陶鶴齡還記得,當時千機閣不少老匠師都覺得伯父糟蹋了七寶天工球,認為伯父浪費了眾人心血。然而伯父認為,千機閣不應閉門造車,送出天工球是為與上景宗這些仙道傳承結緣交好。
千機閣除了與上景宗有所往來,更重要的職責是為有熊國朝廷打造軍器。除卻每年花銷大筆國帑,平日裡賞賜也十分豐厚,因此才能拿出這麼多財帛供養修士。
陶鶴齡身為千機閣的一員,過去雖然談不上錦衣玉食,但也不缺吃穿用度,畢竟對於千機閣來說,世俗金銀財物,遠不如精緻機巧來得重要。
然而陶鶴齡眼下根本拿不出豐厚財帛來供奉仙師,
難不成要眼睜睜放任對方離去不成?
「風雨已歇,山中洪流也漸歸平靜,眼下正是動身離山之時。」
此時趙黍從高處緩緩飄落,問道:「陶小哥傷勢如何?」
陶鶴齡匆匆收起那枚方塊,起身回答:「多謝徐仙師賜藥施救,晚輩傷勢已經痊癒,行走無礙。」
趙黍點頭說:「如此甚好。不過,筋骨之傷雖愈,氣血生機恐有虧損,我那點丹藥,加上術法點化的野果,只是稍加彌補,小哥下山之後,還是要善加保養。」
趙黍語氣和煦,讓人感覺如春風拂面。他見陶鶴齡欲言又止,於是問道:「不知陶小哥接下來有何打算?要去往何方?」
陶鶴齡垂頭喪氣:「我、我不知道。」
趙黍不解問:「小哥遭逢大難,為何不去尋找家人親朋,以求庇護?」
「我……晚輩世代都是千機閣的匠師,父母早亡,自幼託庇於伯父家中。」陶鶴齡語氣低落:「但是伯父已遭不測,如今晚輩實無棲身之所。」
趙黍輕輕應聲點頭,隨後說:「這樣吧,我先送小哥下山,尋一處城鎮落腳安歇。想來以陶小哥的本事,不愁沒有營生門路。」
陶鶴齡如今已無處可去,只得跟著趙黍。
離開荒山不久,兩人來到官道之上,便看到許多逃難百姓,拖家帶口、扶老攜幼,黑壓壓一大片,沿著官道綿延到視野盡頭。
「諸位父老鄉親!南邊十里便是新安屯,各家各戶都要帶上竹牌驗明身份!」
不遠處的土坡上,一名差役大聲呼喝,附近也有不少逃難百姓上前,圍著幾名書吏討要竹牌。
「這是怎麼一回事?」趙黍見狀問道。
「應該是在為逃難百姓發放符憑。」陶鶴齡回答說:「畢竟剛剛發了一場洪水,估計附近又有村莊被淹沒,官府只得將鄉民遷到別處安頓。這符憑既是用來驗明身份,也便於官府重新核定戶籍。」
「原來如此。」趙黍連連點頭,有熊國經歷了這麼多災變,地方官府居然還肯派人出面,遷移受災百姓。這種事放在華胥國,估計根本不會被多看一眼。
「仙師難道沒見過這些事麼?」陶鶴齡有些意外,在他看來,「徐懷玉」這樣的高人,不該是對撫賑百姓一無所知。
「我……過去多在山野之中隱修,不問世事。」趙黍隨便應付過去,然後說:「既然附近有人煙聚落,不如就往那新安屯歇腳?」
「但憑仙師吩咐。」陶鶴齡倒不太在意。
趙黍變出一個竹篋背在身上,來到發放符憑的文吏前,剛報了姓名,對方瞧趙黍衣衫整潔、神色自若,略帶懷疑地詢問道:「你不是附近受災村落的百姓吧?」
「小民是行腳郎中,因為洪水阻擋路程,只得轉道來此。」趙黍拱手道:「聽說附近有安置災民的村屯,想尋一處落腳之地。」
「郎中?」那文吏聞聽這話兩眼一亮:「你會治痢疾麼?」
「倒是勉強能治……」趙黍的謙辭還沒說完,那名文吏便拿來一面竹牌,在上面運筆如飛,遞給趙黍說:「最近來到新安屯的百姓有不少犯了痢疾,上吐下瀉,我們這裡缺醫少藥,正好需要先生出手相救!」
「小民略盡綿薄之力。」趙黍隨即又示意身旁陶鶴齡:「對了,小民還有一位同伴,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那文吏沒有多問,十分乾脆地問了姓名,陶鶴齡自稱陶二,也獲得一面符憑。
或許是新安屯病患甚多,片刻之後就有軍士駕著驢車趕來,催促趙黍兩人上車,迫不及待將他們帶往新安屯。
「不知如今屯中有多少病患?」趙黍詢問駕車軍士:「若是患者太多,小民手上藥物恐怕不夠。」
「哦,別的病患倒是其次,我們宋將軍也突發痢疾,病得很重!」驢車顛簸,軍士答話也是斷斷續續的。
趙黍暗掐指訣,使得板車輕盈上浮,雙輪幾乎離開地面,拉車毛驢頓時感覺輕鬆起來,速度也快了三分。陶鶴齡有所察覺,腦袋往外探出看了一眼,心中驚嘆趙黍的修為法力。
「宋將軍?」趙黍問:「莫非附近有賊寇出沒?朝廷派官軍前來清剿?」
「大概是了。」那位軍士隨口應了一句,顯然他也不清楚具體情況,只是說:「如果你能治好宋將軍,自然少不了賞賜。說不定還能保舉你去太醫署進修。」
「太醫署?」趙黍心中陷入思量,有熊國設太醫署,明顯是沿襲天夏朝舊制。其中分設醫、藥、針、咒四科,教授諸般醫療之法,署員經考選方可登用派遣。
天夏朝供奉術者中,方藥科、咒禁生最初都是出自太醫署,前者調製藥物、救治病患,後者施咒以除魔鎮邪魅之害。這兩家漸漸發展壯大後,便從太醫署中脫離出來,也算自立門戶。
當驢車來到新安屯,一眼望去便是大片低矮棚屋,雖然簡陋,卻是排布得齊整有序,夯土道路橫平豎直,明顯帶有幾分軍中營寨格局,是為安置受災百姓所設。
而遠處有一座夯土營壘,旌旗飄搖、望樓高聳,外圍大量壯丁正匆忙修築房屋。
趙黍兩人跟著軍士前往營壘,路上便能看到不少百姓神色萎靡,風中飄散著難聞腥臭,混雜著燒焦氣味,氛圍壓抑,令人不大舒適。
「宋將軍就在裡面。」
軍士將趙黍兩人帶到營壘之中,見到那位臉色發白、躺臥病榻的宋將軍。
「有勞徐先生了。」略作介紹過後,趙黍上前把脈,宋將軍言道:「近來也不知為何,忽然上吐下瀉,搞得寢食難安,大大妨礙軍中公務。新安屯類似病患也有數百人,甚至波及營中將士,稍後恐怕還需要徐先生多多奔忙。」
「小民盡力而為。」
以趙黍的本事,其實完全可以不施針藥,直接一揮玉樹寶杖就能讓宋將軍病癒。但他沒有急於顯弄,確定病症之後,從竹篋中拿出一瓶藥散,再讓人取來一碗清水合藥。
可是當軍士遞來清水,趙黍卻動作一頓,盯著碗中清水看了好一陣,肉眼可見少許雜質沉澱在碗底。
「徐先生,怎麼了?」宋將軍見狀問道。
「不知這碗水是從何處而來?」趙黍問。
軍士回答說:「就是從井中打來,存在大缸之中時刻備用。」
宋將軍卻好似察覺到什麼,連忙問道:「徐先生,莫非這井水有何不妥之處?」
趙黍不用親嘗,僅用英玄照景術便看出水中殘存瘟毒之氣,普通人喝了自然會被侵害犯病。
「井水污濁,恐怕這就是痢疾病害之源。」趙黍又問:「莫非新安屯一帶兵民都是從井中取水麼?」
那軍士神色也有幾分不安,連連點頭:「正是。」
宋將軍當機立斷:「立刻把營壘邊上那幾口井封住!然後派一百人到附近河邊打水。」
軍士正要離開,趙黍勸阻道:「等等,日前剛剛發了洪水,河水污濁更甚,常人喝了定然多生疾病。」
「徐先生可有解決辦法?」宋將軍問計道。
「最好自然是將河水濾淨之後再燒滾,這樣才能免於污濁病害。」趙黍說。
宋將軍點頭,對軍士說:「調兩隊人,設水漿處,專司燒水分水,備足儲水大缸。在查清水源病害前,新安屯所有人都到水漿處取水。把這事告知屯內百姓,現在去辦!」
軍士奉命告退,趙黍有些意外,這位宋將軍儘管有病在身,但思慮敏銳,根據趙黍的話語,立刻做出相應布置,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絕非無能怠惰之輩。
轉念一想,能夠在洪災過後主持撫賑百姓的官吏,而且辦得井井有條,怎麼可能是無能貨色?自己隨便路過就能見到這等賢才,若非僥倖,那恐怕便是有熊國選賢任能遠在華胥國之上。
「嘶――」等軍士離開,宋將軍便臉色發白地倒在榻上,止不住蜷縮身子、捂住腹部,臉色難堪道:「徐先生,可有靈丹妙藥救我一救?」
「此藥不用水也能吞服,就是可能略傷脾胃。」趙黍倒出幾枚丹丸,宋將軍也沒多問,直接一口咽下。
被趙黍暗施法力的丹藥迅速發揮效用,宋將軍腹中絞痛漸漸和緩,臉上也多添了幾分血色。
大大鬆了一口氣的宋將軍擦了擦額頭冷汗,苦笑道:「讓徐先生見笑了。」
「不敢當。」趙黍拱手道。
「軍中醫師治了好幾天不見好轉,徐先生一來便妙手回春,又點破了此番病害來源,uu看書 當記一大功!」宋將軍誇獎道。
「僥倖而已。」趙黍說:「小民先前在別處,也曾見到洪水過後,百姓汲取污水飲用而受痢疾之害。」
「是我疏忽了,大水過後常有疫病隨後而至,我原本以為清理便溺就足夠,沒想到水源早已不淨。」宋將軍以手扶額,然後轉而詢問起來:「不知徐先生為何會來到新安屯?莫非也是因為洪災而被迫遷離?」
「小民是一介行腳郎中,居無定所,路過此地。」趙黍隨意應付道。
「行腳郎中?」宋將軍疑惑道:「徐先生如今在外行走,恐怕很不容易吧?我麾下有些斥候在野外巡視,甚至會連人帶馬被妖物開膛破肚,啃得面目全非。徐先生居然敢獨自在外行走?」
趙黍一時沉默,這回輪到他疏忽了,如今世道,荒郊野外多得是強盜流寇、妖邪鬼物,落單行人幾乎是將自己性命棄之不顧,行腳郎中這個身份在精明之人眼中,便是最大的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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