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黍帶著若木走出永翠神樹,時間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外面世間也發生了巨大變化。
最為緊要的一件事,那便是有熊國左相何輕塵在半年前與世長辭。有熊皇帝下令厚葬,並對其多加追封,極盡殊榮。
這位掌權多年的左相大人主持有熊國朝堂多年,儘管世人不免對他多有謗議,卻不能否認他在東勝都劇變後的動盪中,讓有熊國度過一陣艱難歲月,並以雷厲風行的手腕,讓國家重新步入正軌,甚至煥發新生。
就連得以親政的有熊國皇帝,也在朝會上力排眾議,稱讚何輕塵有再造之功。
同時,擔下國家大權的年輕皇帝並未推翻何輕塵生前的各項安排。儘管因為左相辭世,在南土前線作戰的大軍曾短暫停頓不前,但有熊國朝堂上下並未因此亂了步調,朝中衙署各司其職,確保平南一戰妥善收關。
有熊國對於九黎國的策略,依舊是孤立聖兕谷。將幾支意圖馳援聖兕谷的兵馬擊敗後,九黎國上下皆無戰心,投降歸順者與日俱增,甚至聖兕谷內也有出逃之人。
根據出逃之人所述,大祭司黎淳兵敗重傷之後,屢次下令谷內兵馬向外突圍,然而除了損兵折將,便再無建樹。
往後的日子裡,黎淳性情漸變,稍有不悅便對臣屬姬妾大加鞭笞,甚至到了沉迷酒色、不理政務的程度。如此使得聖兕谷內人心惶惶,皆知九黎國氣數將盡。
更糟糕的事情則發生在不久前,其中一位自稱天龍老爺的南土妖神,被上景宗四仙公聯袂斬殺,整座老爺山被星火焚成焦炭,轟然垮塌。
而天龍老爺的蜈蚣腦袋更是被傳示四方,昭告南土各部妖神已然伏誅。一些脫離了妖神掌控的部族,經過商量後也選擇歸附有熊國。
有熊國給這些新歸附的部族頒發印信,依舊維持過往的羈縻之治,准許當地酋豪世襲,並沒有大力改易制度習俗,也不用他們繳納稅賦。
不過有熊國在南土深處發現孛星隕墜形成的大平原後,另外頒發法令,准許各個部族村寨遷移人口至此開墾安居,有熊國還會提供農具耕牛,協助修造城廓水利。但遷居至此的民眾則要列入戶籍之中,遵循國家法度,按照何輕塵留下的謀劃,一步步改土歸流。
由此可見,有熊國已經打算逐漸併吞南土,而九黎國也在這個過程中漸漸消亡,只剩下聖兕谷和幾處零星反抗之地,無非靠著堅城壁壘頑抗不降,徹底覆滅只是時間問題。
除此以外的大事,便要數華胥國大司馬羅翼得受禪讓,名正言順執掌大權,改國號為東陽,並且立羅希賢為太子。
可如今的東陽國只得東土半壁,並不算強大鼎盛。雖然一度頂住了赤雲都的進逼,可形勢不見好轉,更被天下各方恥笑,說羅翼此舉不過是欺負華胥國主年少軟弱,謀朝篡位、得國不正。
可是羅翼並未就此坐以待斃,他主動向蟠龍山以北的戎狄結交,耗費金帛財貨借來一支兵馬,其中還包括上百位白絨民。
白絨民並非凡人,他們與當初侵略星落郡的一目民相近,都是上古龍伯國人的後裔,常年棲息於北疆冰原,身高兩三丈,鬚髮皆白,張口便能鼓寒風、吹霜雪。
照理來說,這麼一支北疆戎狄是不可能翻越高聳入雲的蟠龍山。奈何昔年東勝都劇變,引動蟠龍山崩裂,地貌變化,裂開幾條可供大軍人馬往來的峽谷,這才使得羅翼能向北疆借兵。有了北疆兵馬之助,東陽國得以與赤雲都相持不下。
這些事情,都是趙黍出關之後,身處永翠祠中,感應天地氣數所知。
如今趙黍與若木交感雙修,身處永翠祠中,也能遙知千里之外的事情。但凡是大變動、大殺伐,往往會引動氣數之變,,仿佛是天地間懸鐘自響,讓人一眼便察。
而且因為修為進境,世上若是有人提到趙黍之名,他也會生出微妙感應,堪比當年的梁韜。
只是這種呼名感應之功有強有弱。與趙黍親近之人,比如雲岩峰眾弟子,氣數勾連緊密,即便千山萬水阻隔,趙黍動念間便能感應得見,如己親臨。
可要是與趙黍沒什麼關係的旁人,他便只能有模糊感應,而且也受距離所限。更重要的是,修為境界越高之人,便越難被感應。
「這是你留在這個世界的痕跡。」
一番繾綣旖旎過後,趙黍一邊為若木疏發,一邊講述自己近來印證,若木則解釋起來:
「你的名字、你的功績、你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會在這個世界留下痕跡。你在他人的內心占據一席之地,註定會與你形成看不見的聯繫。」
「氣數勾牽、承負沉重,這些對仙道長生未必是好事。」趙黍轉而問道:「你家鄉的神明,很看重這份聯繫嗎?」
若木輕聲道:「是的,我們很樂意向自己的神明敞開內心,只有這樣才能容納神明的智慧、傾聽神明的教誨,期待能夠成為受到神明的揀選之人。」
趙黍動作一頓:「我也在道經中看到類似說法,不過我們這裡叫做種民。洞天主者擇選種民,使其名注玉冊,待得塵世壽盡,便接引魂靈升入洞天,受化更生,長存洞天之中,列位法籙宮府。」
「你們這個世界的神明,似乎很注重秩序?」若木問道。
「秩序?是嗎?」在趙黍眼中,仙家洞天之中固然自備法度,也有千真萬聖、仙卿將吏,看似與塵世朝堂一般。
然而在總制青崖仙境之後,趙黍發現事情根本不是如此,哪怕是受接引度化的法籙將吏,在洞天之中也是適志從容,與洞天仙家想必,地位尊卑並不顯著。
趙黍身為洞天主者,雖被衡壁公等將吏奉為師君,但彼此絕非君臣,師徒之份也說不上。
「洞天仙家與門下諸真,更像是求道路上志同道合之人,無非是聞道有先後、修證有深淺。」趙黍言道:「或許我們對秩序的理解不同,洞天仙家召遣千真萬聖,也要合乎傳承法度,而不是將他們當成僕役隨意驅使。我的……一位老師曾經犯過類似錯誤,最終落得一個形神俱滅的下場。」
若木問道:「你那位老師也是神明麼?」
「他殞落在成為神明的路上。」趙黍學著若木的言辭話風說道,輕撫她的銀白長發。
「你害怕了?」若木轉過身來,直直望著趙黍,眼眸深邃。
趙黍沉思片刻:「之前怕過,現在明白,怕也無用。」
「你的道路已經呈現,放心大膽去走吧。」若木抬手按在趙黍胸膛:「你只需要記住,我的命運被你所拯救,你永遠可以信賴我們。」
「我知道。」趙黍剛說完,若木便輕輕攬住了他,親吻他的額頭,兩人裸裎相擁,好似兩棵交纏起來的樹木。
永翠神樹似有感應,枝葉輕快搖晃起來,灑落點點甘霖。永翠祠結界之內,天地間仙樂蕩漾、生機煥發,一眾山鬼歡呼雀躍,伸手承接天降甘霖,以此沐浴己身。
正當趙黍與若木兩人神氣交融,將入大圓滿境界之時,卻同時感應到永翠祠外的玉樹寶杖忽生動靜,兀自搖晃。
「又有人來了。」若木露出一絲無奈:「青睞你的神明,恐怕不願意你享受這份悠閒。」
趙黍不得已抽身而出,苦笑道:「我註定不是享受清閒之人,起碼現在不是。」
更衣梳整一番,趙黍這才來到永翠祠外。與若木推演法訣、交感雙修這段日子,永翠祠結界隔絕內外,不容任何外人進入。而留在外面的玉樹寶杖則代替趙黍耳目,有緣識機之人,自然知曉要對寶杖傳話。
實際上這段日子並沒有人主動來找趙黍,永翠祠外雖然有不少人來來往往,也有人嘗試破除結界,但皆是無功而返,甚至沒幾個人能夠發現玉樹寶杖的存在。
然而這回出現的人,卻是直接站在玉樹寶杖旁,饒有興致地看著趙黍現身走出。
「你現在可真是春風得意、容光煥發啊。」絳瑛客一上來便打趣道,顯然已經看穿趙黍的經歷。
「什麼都瞞不過上仙。」趙黍揖拜道。
「呵呵,我可沒那麼利害,是稷主告訴我的。」絳瑛客爽快承認。
「稷主?他果然在留意永翠神樹!」趙黍聞言略感驚喜,卻並不覺得意外。
絳瑛客嘖嘖稱奇:「原本是稷主用來安鎮南土地脈的天外神樹,結果卻被你拐走了,你可要負起責任來啊。」
換做是以前的趙黍,面對這種話語,肯定羞愧難當,可他現在修為大進,心境也超然不少:「理所應當,此事上仙不提,我也會去做。不過還是請容我解釋一番……」
趙黍將自己傳授法訣,讓若木脫離神樹束縛一事講述清楚。
「如今永翠神樹依舊根連千里地脈,安鎮南土山川,勾連幽冥世界,雖無多少干預之舉,實則為崑崙南土最大一尊地祇正神。」趙黍轉而問道:「但我還有一事不明,稷主當年為何要將神樹安置在南土?是為了迴避中土紛繁動亂麼?」
「也有這方面的考量,但並非主要。」絳瑛客言道:「我來此之前,特地去烈山靈窟拜見稷主,他預料到你會問到此事。」
所謂烈山靈窟,想必就是稷主開闢的洞天,趙黍好奇問道:「稷主怎麼說?」
「他是這麼說的,咳咳……」絳瑛客裝出一副威嚴長者的模樣,語氣粗重:「……上古洪荒清濁未定,濁氣化生凶害,流行肆虐,我與數位仙家同道聯手,將太古濁氣封印四方,永翠神樹便是為鎮壓濁氣而安置南土。」
「竟然還有這段往事。」趙黍喃喃道。
「你是不是想到了華胥國地裂深處的太古濁氣?」絳瑛客問道。
趙黍點頭道:「我聽說當初從地裂深處竄出一些上古妖邪,應該也是太古濁氣所化,至今未能全數斬殺。」
「其實你已經斬殺過這類濁氣化生的上古妖邪了,你可能沒印象。」絳瑛客微抬下巴:「給你個提示,那妖邪巢穴就在南土。」
「我?」趙黍一指自己,很快就想到了孛星隕墜:「莫非是赤瘟大王?」
「正是!」絳瑛客言道:「稷主雖然安排永翠神樹鎮壓南土地脈,但不能完全遏阻濁氣蠢動,好在偏遠之地人煙絕跡,久而久之便化為赤瘟大王。此等妖邪若是自守偏遠,也談不上為害,奈何世間人煙綿延,彼此觸及,瘟毒穢濁濃烈不化,那便成了害人之物。」
「稷主難道沒想過如何處置麼?」趙黍問道。
絳瑛客說:「你有沒有想過,這本就是稷主留給世人的考驗?世間凡人開闢山林,一樣要面對毒蛇猛獸、煙瘴瘟疫。凡人面對這些艱難險阻,必須集眾人之力、眾人之智來克服與應對,如此才是人道開化、破除蒙昧的正途,而不是光靠仙家施展大法力,幫他們把什麼都幹了。」
「這話有幾分道理,可落到實處,赤瘟大王還是要靠大法力方能誅滅。」趙黍言道:「天降孛星這種事,可不是光靠人道開化就能解決。」
「你尚未飛升成仙,在此之前,你在稷主眼中仍是世間凡人之一。」絳瑛客毫不客氣地說道。
「這話也對。」趙黍一直覺得,自己許多領悟,本就是從凡夫俗子間而來。
「稷主還讓我帶一句話給神樹之靈,如果她將來有志仙道,飛升之後可至烈山靈窟鑿建洞府。」絳瑛客盯著趙黍,笑眯眯地說:「不過看現在這樣,似乎也不必要了?」
「若木未來是否飛升,由她自行決定。」趙黍言道,其實如今若木得趙黍傾囊相授,真要求證仙道並非不可能,但對若木來說,她未必能隨意捨棄眾多子民,起碼要讓這些山鬼陸續脫離神樹,才會考慮未來。
「都直呼其名了?」絳瑛客感慨道:「果真人不可貌相,原本以為你什麼都不懂,看來倒是挺討長輩喜歡的,尤其是得道女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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