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雲都鑄成神劍的消息發出沒多久,韋將軍便派人來請趙黍了。
由於朝廷後續大軍相繼趕到,近來星落郡剿匪形勢大為改善,曾被賊寇孤立的幾座縣城也被重新打通道路。但那些被賊寇劫掠屠戮的鄉村,此刻卻有不少精怪妖邪出沒,普通將士難以應對,前線修士人手也不夠,只能讓趙黍過去幫忙了。
好在如今鹽澤城安穩不少,法物與丹藥的煉製也有相應人手負責,無需趙黍事必躬親。
等趙黍趕到漁陽縣時,發現此地城牆坍塌、屋舍破敗,好似經歷了一場劇烈地動般,風中儘是屍骸焚燒後的焦臭氣味,在道路兩旁收拾瓦礫的平民百姓寥寥無幾,大多一副面黃肌瘦的麻木面孔。
「我聽說漁陽縣在星落郡也算富庶,怎是這副破敗光景?」趙黍見到韋將軍後問道。
「那是之前的事了。」韋將軍剛剛卸下盔甲,旁邊有親兵端來水盆給他洗漱擦臉:「除去那些被賊寇占住的城廓,這兩年星落郡賊寇光顧最多的便是這漁陽縣,周邊集鎮鄉村被洗劫一空,糧食不夠吃了,許多人出逃,有不少投靠了賊寇。
這裡的縣令也算能擔當,就地募集丁壯鄉勇守城。可惜在我們來到之前就被流矢射中頭臉,沒能熬過去。我探聽到賊寇正在圍攻漁陽縣,所以帶兵前來救援,雖然有賊寇攻入縣城,但我們也及時奪回。」
趙黍皺眉言道:「這幫賊寇近來作風似乎有變?我在鹽澤城沒怎麼聽到他們劫掠鄉鎮的消息了,反倒是盯著縣城圍攻。」
韋將軍坐下喝茶:「我派人到鄉下看過,很多地方早就被賊寇禍害成廢墟了,沒有糧食財帛可供劫掠,自然要圍攻縣城。」
趙黍對此不置可否,轉而問道:「韋將軍,我之前所發書信,您怎麼看?」
「神劍之事,我這邊並未探明情況。」韋將軍摸著鬍子說:「雖然也抓了幾個匪首寨主,可他們所知寥寥,不少人根本沒去過雲岩總舵,僅是被赤雲都收編的散兵游勇。」
「聽說羅希賢在將軍帳下立了不少戰功?」趙黍好奇問。
韋將軍面露笑意:「羅公子驍勇善戰,往往親冒矢石攻城拔寨,那些妖人匪首都不是他的對手。若非有他,我們進軍恐怕還沒那麼快,他眼下正帶兵在附近清剿殘餘賊寇。」
「哦,原來如此。」趙黍點頭思量。
韋將軍多少也知曉近來趙黍與羅希賢彼此嫌隙,於是引開話題:「本將軍請趙符吏前來,主要便是為了清除盤踞本地的妖人。近來每逢夜晚,就會有行屍襲擾營寨,奈何在我帳下效勞的修士都尋覓不到其來歷。」
「此事我也有所耳聞。」趙黍糾正說:「不過操縱行屍的,未必是旁門修士、邪道妖人,應該是開啟靈智的積年老精。」
韋將軍擺擺手:「我也不管那是何方神聖,總之就看趙符吏了。」
「我定當盡力。」趙黍抱拳拱手,確認沒有旁人,沉思片刻後說道:「韋將軍,有一件事我要明言。關於崇玄館的梁朔梁公子,我發現他似乎不能隨意地召請仙將。」
「哦?」韋將軍並未露出不安表情,示意趙黍靠近,低聲言道:「本來我也沒指望他。」
趙黍看得出來,韋將軍行事穩重,估計不會喜歡梁朔那種顯弄排場的作風態度。
「別的事情我不想說人壞話,但關乎戰事,不得不直抒胸臆。」趙黍說:「先前赤雲都修士來鹽澤城劫獄,梁公子毫無動作,我便心生疑惑。眼下赤雲都鑄造神劍,劍氣沖霄,萬一妖人持劍來攻,我擔心梁公子難以抵禦。」
韋將軍笑道:「術法時靈時不靈這種事,我當年也見得多了。崇玄館的高人也有諸多理由來應付,我對術法所知不多,也只能任由他們去說了。」
趙黍聞言只覺得荒誕離奇,施術行法的確有各種天時地利的講究,也有外人弄不明白的禁忌,江湖術士修為淺薄,術法靈驗不定還能說得過去。可是以崇玄館的底蘊積累,按說類似狀況不會經常發生。
不過這也輪不到趙黍來煩惱,他在漁陽縣中稍作準備,隨後帶上韋將軍調撥的數百兵士,開始前往偏僻鄉野剷除妖祟。
……
東勝都北郊的覆舟山,形如舟楫翻覆扣地,北倚蓬玄湖,登臨山頂,能望見湖中瀛洲島在煙嵐中若隱若現。
覆舟山南麓則是樂游苑,此地風景秀麗、林木蔥蘢,更兼水土養人,因此遠在天夏朝之前便興建了行宮禁苑,專為帝王出巡而設,就連如今華胥國也不例外。
只是華胥國本就定都於東勝都,樂游苑距離宮城並不遙遠,國主若有閒暇,便會來樂游苑觀景賞玩。偶爾還會在此地邀集朝中公卿子弟,或奏樂起舞、或論詩文歌賦。若有青年才俊被國主賞識,還會被委任為郎官,從此平步青雲。
因此都中市井還傳唱有「館廨挑燈搔白髮,不如樂游一曲動君王」的歌謠。
可此時樂游苑中並無簫管絲弦之聲,十餘杆幡旗立在周圍,升起凡人肉眼看不見的禁制陣式。
苑內殿室之中,華胥國主正襟危坐、凝神養氣,兩側下首各坐了三人,但還有一個離著國主最近的席位上空懸無人。
「張首座。」國主一如東勝都男子風尚,不蓄鬚髯,面如冠玉、星眸劍眉,他望向左側下首的張端景:「朕在清晨收到星落郡的邸報,其中提及懷英館羅希賢陣斬青螺山熊氏巨寇,並將其麾下兩千餘賊眾盡皆斬首,你怎麼看?」
「回陛下。」張端景拱手說:「懷英館既奉王命戡平匪亂,自當竭誠用力,不敢絲毫懈怠。」
國主微微一笑:「懷英館能教出這等才俊,朕心甚慰。不知他是何等法位?」
「年前已升授散卿。」張端景低頭回答。
「散卿啊,稍低了些。」國主抬眼說:「華胥國正需此等能盡心任事之人,待得星落郡匪患平定後,可升授法將之位。順便讓他來東勝都,朕也好親自一觀。」
「臣領旨。」
張端景說這話時,能夠感受到周圍幾個館廨首座的目光,他視若無睹,端坐垂簾。
殿室中略顯沉悶,沒有人主動開口,直至片刻之後,殿外幡旗搖動,懸鈴自響,外面有人施術擾動禁制陣式。
國主沒有動作,暗地裡自然有人前去運轉陣式,讓來者進入樂游苑。
但見一人昂首闊步,鬚髮斑白、鷹眉隼目,身穿赭紅深衣,頭戴鶡冠、手扶長劍,徑直走入殿室,不趨不拜,外表清癯蒼勁,氣勢逼人。
「陛下,老夫來遲了。」來者略一拱手,言行並無半點臣下之態,同時環顧周圍,望向張端景時多瞧了一眼。
「梁翁。」國主面露笑容,抬手示意最近的席位:「朕要等你到了才肯議事。」
被喚作梁翁的老人便是當今崇玄館首座、永嘉梁氏家主——梁韜。
即便梁韜沒有多言,可是等他進入殿室之後,氣氛頓時肅然,其餘館廨首座大多低下頭去。
「老夫方才自東海而回。」梁韜一坐下來便自顧自地開口說:「鴻雪客要老夫代為向陛下問好。」
國主身子微微前傾:「朕不過是一介下土凡夫,有勞鴻雪客關心,也辛苦梁翁奔波往來了。」
梁韜隨意擺手:「陛下無需如此。不知召集我等來到樂游苑,有何要事?」
國主言道:「近來星落郡另有變數,辛台丞,你來說吧。」
右側下首有一位中年男子,拱手答道:「日前微臣觀星望氣,察覺有劍氣犯天星,勢不可止。按照封域分野,最終確定是星落郡、蟠龍山方向有神劍現世。」
梁韜暗暗皺眉,國主言道:「先前星落郡傳回邸報中也有提及,說是赤雲亂黨於蟠龍山中鑄造神兵利器。彼時朕還覺得荒謬可笑,如今看來,事態已超預想。辛台丞,你是否能測算出是何等神劍?較之天夏赤霄、古越太阿,孰高孰低?」
辛台丞面色凝重:「恕臣直言,星落郡現世之神劍,劍氣之盛前所未見,衝突封域、侵犯閣垣,天地之氣隱見失序徵兆,此等神劍堪稱古今異數。」
國主正要開口,梁韜冷哼一聲:「這麼說,接下來崑崙洲便是要有諸般災異亂象?是地動山崩,還是三川洪劫?又或者大疫流行、赤地千里?」
辛台丞欲言又止,國主也不知該如何接話,對面張端景抬起眼帘說道:「若說亂象,當今崑崙洲五國並立,便是最大亂象。」
梁韜眼一睜,反駁道:「笑話!首陽山五國弭兵定約、盟天誓地,何來亂象可言?」
張端景不曾直視梁韜:「既如此,梁首座不妨讓令弟撤離拒洪關,來樂游苑賞玩山水風光。」
國主強忍笑意,見梁韜眉宇間生出怒意,趕忙言道:「驃騎將軍連年不解甲,足見其忠心國事。倘若國中生亂,梁翁與驃騎將軍定是護國平亂之砥柱,對否?」
梁韜鷹眉一挑,也不好在這個場合大發雷霆,笑道:「舍弟能得陛下垂青,是他之榮幸。」
「辛台丞,你繼續說。」國主示意道。
「是。」辛台丞言道:「依微臣所見,這新近現世的神劍,鋒芒威勢銳不可當,但劍氣之盛,恐也無人能持。」
「哦?」國主不解:「昔年天夏高祖不過鄉閭遊俠兒,遠談不上仙家法力,偶得赤霄劍,便可斬白蛟、定江山,不曾受劍氣所遏。」
辛台丞說:「赤霄劍乃是天夏高祖受命符瑞,上應天心,持劍人受氣數護持,其中玄妙非凡。而星落郡新出神劍,並無帝王命數,其劍氣暴烈無序、上貫蒼穹,常人持劍頃刻,恐怕便要粉身碎骨。」
國主感嘆:「果真神器難執。只是朕不明白,赤雲亂黨為何能鑄造出此等神劍?」
辛台丞低頭不語,這畢竟不是他熟悉之事。國主望向梁韜,對方則盯著張端景:「若論煉製法寶器物,此間又有誰比張首座更高明?」
張端景朝國主拱手:「回陛下,星落郡自古便是盛產五金之地,且顧名思義,此地曾有星火隕落,天地之氣隱隱匯集,不足為奇。赤雲亂黨盤踞當地,採集五金、冶煉兵刃,或許偶得天外隕鐵,由此引得天星搖動。」
國主望向辛台丞,他遲疑著說:「這……倒也有幾分可能。」
「至於劍氣暴烈無序之說,臣尚未得見,不敢妄下定論。」張端景一臉端正:「而無論是名鑄寶劍、抑或仙家飛劍,本身皆是氣韻有序。倘若劍氣無序而發,許是赤雲亂黨鑄劍不成,徒生災異。」
梁韜一對隼目緊盯張端景:「你是說,那幫赤雲亂黨其實並未真正鑄成神劍?」
「丹鼎爐火有偏,亦會致使神丹飛脫。」張端景回以堅定目光:「想必梁首座對此事並不陌生。」
梁韜昔年曾開爐煉製神丹,當時在東勝都就能遠遠看見地肺山方向祥雲瑞光不絕。結果在最後關頭,神丹衝破爐鼎飛走,讓梁韜大受損失。
旁人不敢當面提及此事,但張端景偏偏就說了。梁韜笑容陰冷:「張首座這麼說,不如來我崇玄館領略一番地肺風火?」
國主見狀說道:「好了,正事要緊。赤雲亂黨盤踞蒼梧嶺難以剿滅,如今更是遠赴星落郡挑起匪患、妄動干戈,倘若再放任不顧,這才是禍亂根源。諸卿作何想?」
張端景當即言道:「臣願往星落郡,為陛下蕩平匪患。」
「大可不必。」梁韜出言阻止道:「區區草寇,何須勞動張首座?朝廷之前已經增兵兩萬,我崇玄館也派出九天雲台,隨時能召請法籙將吏。」
「張首座此言乃用心國事……」國主剛開口,梁韜便起身問道:
「陛下此言,莫非認為老夫怠慢輕忽?」
國主抬手安撫:「朕只是覺得,匪患應當儘快平息。」
「既如此,那老夫親自去星落郡。」梁韜一揮手,環顧眾人:「也省得有些小人背後進讒言,說老夫無功於國!」
國主一聽這話,只得言道:「梁翁稍安勿躁。若是梁翁覺得不妥,那便仍依循先前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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