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端景來到侯府後門,一名白髮老翁早有預料般等待在此。
「趙黍狀況如何?」張端景問道。
「還是那樣,一天到晚面壁靜坐。」白髮老翁笑了幾聲:「那副樣子,跟趙子良死後的你幾乎一模一樣,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張端景板著臉不說話,快步來到後院,此處冷清寂寥, 磚石間雜草叢生,花壇里枯榮並存,好似久久無人打理。
「別看我啊。」白髮老翁被張端景一盯,辯解道:「趙黍不准下人進入後院,他日夜面壁,也不知道在修煉什麼法訣, 氣機流瀉,使得院內草木滋長, 幾天就成這副模樣了。」
張端景無聲嘆息,他感應到後院正房被一道禁制所籠罩,門上符咒若隱若現。他抬手虛書,如榫卯契合、執鑰解鎖,精確無誤地解破禁制。
「逆轉五行鎖?」白髮老翁嘖嘖稱奇:「也就是你們師徒倆喜歡搞這套。」
「你去外面看著,不要讓人靠近。」張端景說。
白髮老翁拄杖而行,腳不沾塵、抬步無風,身形一閃就到了院外。
張端景緩緩推開房門,進入之後便見趙黍披頭散髮坐在地上,面對空無一物的牆壁。氣息深長近乎停頓,讓人誤以為是一具死屍盤坐在地。
「頑坐枯心,徒然無益。」張端景看著趙黍的背影,語氣帶上幾分斥責:「縱使你坐得海枯石爛,已逝之人不可復生,已鑄之錯不可復改。」
趙黍聲音低沉:「老師,每當我閉上雙眼, 死去之人卻總是出現在眼前, 揮之不去。他們竭力呼號,質問我為何沒能拯救他們。」
「玄珠自絳宮升入泥丸, 會生出種種幻象擾亂心神。」張端景說:「你已為陣亡將士行法鍊度,他們若有靈應,也是乘願而來、護命保身,斷無作祟之理。」
「我寧可他們不要死,好好活著。」趙黍說:「老師您知道麼?贊禮官的鍊度法儀不止是安頓魂魄,亡魂甚至要化作維持綱紀法度的資糧,這何嘗不是一種折磨?」
張端景默然良久,問道:「你確定真是如此?趙氏藏書不曾記述此事。」
「我反思過往所學科儀法事,方才悟出其中之理。」趙黍言道:「只怕祖父也未必知曉,贊禮官前人或許刻意隱瞞,又或者後人曲解。」
「我覺得這並非折磨。」張端景說:「死者亡魂化作綱紀法度,以此鎮壓邪祟,恰恰是在蔭佑世間生者。」
趙黍反問:「老師,您又憑什麼認定,死者想要蔭佑生者呢?這世間鬼物陰魂若不理會,積年通靈、為惡作祟,或許這才是世間眾生的本來面目, 彼此爭鬥不絕、殺伐無休,最終所有人與所有人為敵, 人人割據自守, 只待別人露出虛弱之態,便如群狼一擁而上,分食殆盡。」
張端景皺眉沉聲:「你怎會生出這種想法?若是人人割據自守,莫說其他,光是這世間的耕耘勞作又要如何去做?正因世間人力有限,才必須要廣集眾人、同心合力。」
「千人合力,仍不敵邪神逞凶。」趙黍說:「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想,究竟如何才能對付那邪神幽燭。可任憑我絞盡腦汁,竟是想不出任何辦法。若非邪神心性如稚童般故意耍鬧,我恐怕早就死了,還拖得到別人來救麼?」
「你錯了,大錯特錯。」張端景話語擲地有聲:「所謂同心合力,絕非是千萬人只靠著血肉之軀流血拼殺,而是眾人各展所長、各司其職。若有妖神邪祟出世,自然是由修煉高人去對付,而不是驅趕平民百姓去白費性命!」
「可若是修煉高人作祟禍世呢?又有何人制約?」趙黍再問:「更甚者,仙家為一己所願、弘法之心,干涉凡世,牽連無數生靈,又當如何?」
張端景沒有答話,他臉上難得流露出茫然失落之色。
「我不知道。」張端景最後還是向趙黍坦白說:「你此刻疑惑,我也曾經歷過。」
「老師找到答案了嗎?」
「還在找。」張端景長出一氣:「但我從不指望能找到答案,凡事總歸要親身去做,而不是枯坐空想,仿佛真有什麼大道至理從天而降。」
「我明白了。」趙黍緩緩起身,將披散頭髮隨意束起,轉過身來,露出一張清瘦面龐,嘴邊髭鬚雖然修淨,但鬢間白髮隱約可見,竟是初見衰相。
即便心堅如鐵,張端景也生出一絲不忍,他忽然後悔自己放趙黍走出懷英館,只能問道:
「你回到東勝都已有月余,每日面壁定坐,為何忽然會想到這些事?修煉有成之人,知曉處世之道,縱然性情乖戾,亦不會無緣無故作祟為禍。」
「若是有緣有故呢?」趙黍反問一句:「面壁多日,我所想並非他人,就是我自己。老師前來,想必是因為高平公出事了。」
張端景看著自己這個學生,沒料到蒹葭關的經歷,讓他發生如此劇烈的轉變。
「高平公父子妖變互噬,真是你做的?」張端景問。
趙黍乾脆承認,點頭說:「不錯。我料定此事發生後,消息傳回東勝都,旁人一時難察,唯獨老師您能夠一眼看穿。」
「為什麼?」張端景追問道:「你不是成陽縣那個王廟守,殺了高平公對伱並無好處。」
「我不甘心!」趙黍神色陰冷:「當年讓高平公這種人主持蒹葭關,使得軍務廢弛、民生頹唐,可稱作是禍國殃民!如今九黎退兵,更應勵精圖治,國主居然仍命高平公坐鎮蒹葭關?此事我無法容忍,更不能坐視邊鎮兵民再陷困苦。」
張端景則說:「你可知此事一旦被高人緝查洞悉,將會帶來什麼後果?」
「任何罪責,我一力承擔。」可趙黍隨後冷哼一聲:「查清了又如何?一個無能宗親,死便死了。沒了他,才是一方百姓之幸。」
「此等心思,不宜縱放。」張端景嚴肅勸阻道:「我明白你不喜高平公,可是陰謀暗害之舉,不足以改變局面,無非是泄一時之私憤。」
趙黍哪裡不明白這個道理,有些事情,他自己一個人根本無法改變,到最後所能做到的,無非就是泄私憤罷了。
原本趙黍打算在蒹葭關實現自己的一些想法,可是先慘敗於邪神幽燭,被調回到東勝都後,轉眼又迎來百官參劾,趙黍實在是身心俱疲,深感無能為力。
與趙黍苦悶不同,靈簫卻認為趙黍應該仔細領略這種無能為力,藉助幻象內擾,好好磨礪心性,於是讓他閉門謝客,面壁而坐,直到面對幻象而不動心,方能有所精進。
但這個過程真的太折磨人了,趙黍感覺自己的心神如同一塊燒紅的鐵坯,被放到鐵砧上經受無數次鍛打,以至於外表形容都呈現枯槁之貌。
「你術法造詣高超,可見腦識靈明、知覺敏銳。但過于敏銳,反倒無益於清修,一旦遇到大事便深感震撼,心神不堪磋磨。」靈簫直言道:「所謂俗人昭昭、我獨昏昏,混沌七竅盡開則死。玄珠上升引動幻象內擾,所考驗者在內不在外,你清靜之功大為欠缺,非用猛藥不能去沉疴。」
話雖如此,可是真落到實處修煉,趙黍天天苦熬死撐,仿佛一直行走在懸崖峭壁上,無有一瞬能可鬆懈,偏偏又看不到盡頭所在。
若非今日張端景前來解除禁制,趙黍估計還要繼續忍受幻象,那種直抵內心最脆弱的拷問,根本無法迴避,將心中傷疤一遍遍撕裂開來,無數次地宣告著趙黍的無能。
「你所想的,恐怕不止是你自己。」張端景言道。
趙黍緩步走出正房,環顧草木雜亂的庭院,嘆道:「我近來漸漸明悟,梁國師真正禍亂世間之處,在於其人間道國並非是以蒼生為念,雖為宏圖大願,卻只是梁國師一人獨私之願。
眾生若是因此得益,無非一時僥倖罷了。若不順其心、不合其利者,斷無生機。如此既非神道濟物利人之功,亦失仙道逍遙任物之真。」
「這些話,也是你自己悟出來的?」張端景半信半疑。
趙黍思量再三,說道:「確實得到高人指點。」
「誰?」
「一個蒙眼老人。」趙黍望向張端景,目光炯炯。
張端景露出一絲驚疑神色,可他沒有追問下去,另外囑託幾句後,便匆匆離開了侯府。
「你在試探張端景?」靈簫問道。
「有些事,老師沒有明言,我又不好直接去問,更無法向旁人探聽。」趙黍負手而嘆:「只是沒想到,你居然先我一步推演出來。」
「華胥國中,懷英館擅長煉製法器,加上能夠輕鬆取用大量雲錦煉製罡風驛旗,其人身份呼之欲出。」靈簫說道:「我當初沒有點破,便是要啟你思考。這種事旁人明言你不會信,只有自己想通其中關節,方可消除疑慮。」
「這麼說來,與楊柳君合謀煉製神劍之人,應該就是老師了。」趙黍此時心中並無震驚,反倒一片釋然。
當初蒹葭關軍務繁忙,容不得趙黍去思考這些事情。現在清靜下來,反思過往種種,這才使得趙黍察覺過去忽視的一些關鍵。
「張端景鑄造神劍,毫無疑問就是要誅殺梁韜,但此事不可輕為。」靈簫言道:「星落郡你設祈禳法儀壓制神劍,使楊柳君功虧一簣,也讓你自己被梁韜看重。如今張端景贊同人間道國大計,想來是虛與委蛇,讓梁韜放手而作,最終落入他之算計。」
「我如今總算是明白,為何老師過去為何不讓我離開懷英館。」趙黍心中不免悔恨。
靈簫則說:「如今悔恨無濟於事。」
「我明白。」趙黍苦笑:「只是當我知曉自己辜負老師的好意,回去再看過去的狂妄自大,總是不堪回首,如果可以重頭再來……」
「此念最無用。」靈簫乾脆打斷道:「若能回首再來,今日之你蕩然無存,今日成就化為烏有。世間最大妄想,便是假想重頭再來。」
「是。」趙黍隱約有悟,卻總覺得隔著一層窗戶紙,無法突破。
靈簫察覺趙黍念頭,轉而問道:「你能猜到張端景是如何鑄造神劍的麼?」
趙黍陷入回憶:「老師擅長煉製法器,但神劍鋒芒太盛,已非凡常手段可以煉成。熒惑石、龍血脂……我猜老師是用科儀法事召攝特定氣機,以此祭煉神劍。」
「你也曾祭煉法劍,卻無此鋒芒。」靈簫說。
趙黍琢磨片晌:「那估計是神劍劍胎來歷不凡,老師行法祭煉,用意或許不是鑄劍,而是為神劍開鋒。但此等神劍,鋒芒足以反侵持劍之人。我只是不明白,老師為何要讓儺面劍客現身救我?」
如今趙黍已經知曉儺面劍客並非赤雲三老指派,那此人出現必定與老師有關。
「邪神降臨凡間,哪怕是張端景也未必能敵,他安排神劍在側,無非是留足後手。」靈簫說。
「你不知曉當初情況麼?」趙黍問道。
「別忘了,我之真靈寄寓你腦宮深處,要借你耳目察知外事,你不省人事,我也不清楚儺面劍客有何舉動。」靈簫解釋:「不過按理來說,你當初在星落郡的作為,幾乎傾覆了赤雲都在當地舉事,這儺面劍客對你未必有多少好意。」
「且不論好意壞意,這位儺面劍客是對付梁韜的最終手段,他如果執意要為楊柳君報仇,那就等斬殺梁韜之後再說。」趙黍一揮手,憑空焚風呼嘯,庭院中雜草一掃而空,其餘事物卻不曾灼燒引燃。
靈簫追問:「你下定心思要對付梁韜了?你以前對他的人間道國,不是尚有幾分認可麼?」
「他所圖謀的,並非造福蒼生大眾。」趙黍不客氣地說:「我自己都被他算計多少次了?若是再不吃教訓,那才是真正的昏昧不明!老師不是說我泄私憤麼?那就好好泄憤!」
「可是以你的修為,又要如何對付梁韜?」
「我在等。」趙黍神色漸冷:「我近來閉門謝客,不只是在等高平公死訊,也是在等梁韜何時找上門來。他此刻還需要我幫忙布置科儀法事,既然有所倚重,那我便有可趁之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