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這兩年方老爺你們獲利不少?」
延席已散,方老爺又將趙黍請到家中單獨詳談,了解到羅希賢在星落郡主政這段日子,為當地做了不少有利民生的實事。
並且由於當年王郡丞上書,為恢復星落郡民生,暫解山澤之禁,本地豪紳能入山開礦,加上減免賦稅,使得臨近郡縣許多流民來到星落郡,充實人口、開墾荒田,讓一度凋零的星落郡欣欣向榮起來。
「慚愧,讓貞明侯見笑了。」方老爺又說:「我由衷銘記,是貞明侯給了我一條生路,讓我不至於跟著亂黨沉淪。」
「亂黨、亂黨……」趙黍感慨苦笑。
「貞明侯為何發笑?」方老爺看得出來,如今趙黍的氣質性情,與當初那位趙符吏相差甚遠,可不是自己能夠招惹冒犯的。
趙黍無言良久,隨後才問:「方老爺是否會因為出賣了赤雲都而感到後悔?」
方老爺拿不定趙黍的心思,只好說:「不管怎麼說,眼下能過上太平日子,對百姓才算好事。哪怕我們這些小有錢財的,若撞上戰亂不斷,也保不住身家啊。」
趙黍搖搖頭:「方老爺不肯跟我說心裡話啊。」
「這……」方老爺心頭一驚,他早已聽說趙黍在南邊的舉動,連池陽王氏都被趙黍任意捏圓搓扁,要對付他一介土財主,豈不是如翻掌般輕易?
如今再次回到星落郡,趙黍對楊柳君那一撥赤雲都修士的看法,便與過往有所不同了。
相比起赤雲三老徐徐圖之,在山野鄉間積蓄力量,楊柳君更希望借神劍之威,一舉奠定勝算。為此他並不在意要任用什麼人,哪怕是一些只為了些許好處的江湖散修,楊柳君皆是來者不拒。
因此楊柳君麾下,除了少數出身赤雲都,大多魚龍混雜,甚至不乏匪寇盜賊。
以如此良莠不齊、風紀敗壞的人馬,對抗朝廷三萬官兵,還有一批館廨修士,楊柳君仍能做到攻防有度,幾次讓韋將軍吃虧,可見其人才幹高超。
趙黍今日修為,自覺較之楊柳君也差不了太多。若是算上法寶相助,趙黍再次對上楊柳君,說不定還占了幾分勝算。
可是想到楊柳君當初面對梁韜,趙黍不禁們心自問,他能夠像楊柳君那樣,在危急關頭豁出性命去硬拼到底嗎?
修為法力越高,越明白梁韜境界高深,面對這麼一位在世仙家,千般術法皆是無用功,唯有神劍才能傷及仙身。
好巧不巧,讓神劍鋒芒盡失之人就是趙黍,他一時間的自作聰明,讓梁韜避過一劫不說,還將自己置於對方布局之中,無法脫身,可謂自食苦果。
幾經思考,趙黍還是沒有表露出自己對赤雲都的看法,閒聊幾句後便告辭離開。
「之前辛舜英來過。」
夜深已深,姜茹跟趙黍說起白天見聞。
「我跟他們沒什麼好談的。」趙黍言道:「我只是來布置壇場,辦完事就離開,沒心思爭權奪利。」
姜茹言道:「辛舜英估計是希望你與羅希賢重歸於好。」
「然後呢?」趙黍將書卷扔下,笑道:「我這位辛學姐精通算計,自然覺得人心也能通過算計牢牢把握。說到底,她無非是希望我與羅希賢在朝堂上能夠共同進退、相互扶攜。」
「你不打算這麼做?」姜茹不解,補充一句:「你放心,此事我不會告訴首座的。」
「你這說的什麼蠢話?」趙黍言道:「你覺得我有其他路可選麼?還朝堂上共進退,這件事不光梁國師,陛下也無法容忍。」
「也對。」姜茹替趙黍感到莫名憂慮,他要承擔的兇險和艱難,遠比自己所想要多。
眼見趙黍放下書捲動身離開,姜茹問答:「你要去哪裡?」
「我到城皇祠看一下,你不用跟來。」趙黍揮揮手,獨自一人離開宅院。
除了門外守衛兵士,城皇祠內閒雜人等已被請離,趙黍徑直走入內中,四下燈火無聲燃起,隨趙黍身形步伐,緩緩照亮前路。
當趙黍來到正堂,兩邊形如扶桑樹的黃銅燈台紛紛燃起火苗,映照出衡壁公那尊威嚴肅穆的凋像。
「趙黍小友,你終於來了。」正堂內迴蕩起衡壁公的嘆息聲。
「小兆拜見衡壁公。」趙黍躬身揖拜。
衡壁公語氣沒有過往親近:「你已是當世高人,深受梁韜器重,本座可當不得你一拜。」
雖說城皇祠這種地方有結界庇護,但趙黍還是有所提防,言道:「我知衡壁公失望,但此地不宜深談,可否另擇他處?」
衡壁公真形悄無聲息從凋像顯化而出,飄落神壇,抬手一按趙黍肩膀,低喝一聲:「隨我來。」
趙黍收攝神氣,只覺得周身一緊,眼前光色閃滅。縮地之法乃是借地脈往來,想要施展運用本就不容易,如今趙黍雖然從石火光處得了一道縮地神符,但自己還在參悟途中。
更重要的是,縮地神行也不能輕易帶上凡人往來,稍有不慎便會被晃得氣機錯亂、心神驚季。
當趙黍再度站穩,便覺得周圍清氣盈沛,自己置身於一處空谷,天上半輪明月高懸,星華閃爍,即便沒有燭火,谷中也是遍灑幽光清輝,視物如常。
此地便是鐵公昔年洞府,也是飛升仙跡所在,受清氣薰染,如今已經化為一片塵世福地。
「放心吧,這片福地氣象自成一格,梁韜就算有天視地聽的本事,也無法窺探此處。」衡壁公引著趙黍來到一座草亭落座。
此時就見一群體型肥碩憨厚、有幾分像老鼠的小傢伙,兩手舉著杯盤器皿,迅速擺上桌桉,盤中所盛多是茯苓黃精等山珍,陶壺中倒出芳香馥郁、琥珀色澤的果酒。
「山中清苦,無非就是這些了。」衡壁公還挖苦一句:「可比不得公侯貴胃的吃穿用度。」
趙黍沒有在意,望向那些憨態可掬的旱獺,他們躲在亭外,神態靈動,時不時偷瞧過來。
「他們就是當初挖鑿熒惑石的獺妖嗎?」趙黍問。
「不錯。」衡壁公說:「這群獺妖受本座約束,也算有了一處棲身之所,順便讓他們修繕福地。不過這群獺妖見識短淺,雖然通靈,卻遲遲不能化形。」
趙黍沉思片刻,他偶爾也會跟姜茹談及妖物修煉。因為原身生機異於常人,所以自古以來的仙經法訣大多不適合妖物,除非是天生稟賦不凡的靈禽瑞獸,否則只能自行參悟摸索。
而姜茹所修煉的,是梁韜為姜家一族特地修改的法訣,趙黍曾聽姜茹轉述,其實就是通過存想仙籙中的玉女真形,導引自身氣機,從而變化人形。
「我倒是可以試著指點他們。」趙黍說。
這話一出,那群獺妖立刻歡欣鼓舞起來,嘰嘰喳喳地叫喚,人模人樣地跪下叩拜。
「你離開星落郡後,就學會這些招攬人心的伎倆了?」衡壁公輕輕擺手,讓獺妖退下,語氣不善。
趙黍面露慚色:「讓衡壁公失望了。」
「本座的確失望!」衡壁公一拍桌桉,杯盤皆顫:「我沒想到,你居然會投靠梁韜,還跟著他搞什麼人間道國!他痴心妄想就算了,你跟著瞎混什麼?!」
趙黍沒有接話,衡壁公繼續說:「梁韜為人行事,你是見識過的,你自己也從死門關前走過,為何還要跟他勾結?難道你也變得貪戀權勢地位了?還是說這滾滾紅塵讓你喪盡本心?」
「人間道國此事,是梁韜主動找上我的。」趙黍說:「正是因為我在星落郡設壇行法壓制神劍,被他相中了我的法事之功,認為這對人間道國的大業不可或缺。」
「那你可以逃啊!」衡壁公說:「天地廣大,你又何必死守華胥國一隅?憑你的本事,到了其他國家,何愁不得重用?」
趙黍搖頭反駁:「且不說我能否逃離梁韜掌控,我也做不到就此拋卻所有逃離華胥國。何況我的本事,也是在過往磨礪中一步步精進提升,從而才能得到他人認可。否則一介叛逃修士,別國未必會收留重用。」
「哪怕陽奉陰違呢?」衡壁公語重心長:「可我看你現在種種舉動,分明就是將人間道國當成自己的事業,莫非你也被梁韜蠱惑了?」
「衡壁公,我是天夏朝贊禮官傳人。」趙黍回答說:「有些事,我還是想親自印證,無論成與不成,我都想求一個結果,好讓自己安心。」
衡壁公起身言道:「要按你這麼說,天夏朝有贊禮官,本該千秋萬載、萬壽無疆,為何幾百年就皇統斷絕了?人間道國這種痴心妄想,按說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事絕對不可能成功!」
「如果不能成,那就是梁韜的劫數。」趙黍沉聲道。
衡壁公表情一頓,隨後問:「這就是你的謀劃?用科儀法事反制梁韜?」
趙黍表情嚴肅認真:「衡壁公,您是承繼鐵公,成為一方城皇地祇,試問一句,您的法力有多廣大?」
「這話本座不該說。」衡壁公輕輕一嘆:「但既然你問了,本座也明白告訴你——自蟠龍山向南,直到海邊,封域地脈氣機所至,便是本座法力所及之處,涵蓋星落郡不成問題。如果臨近郡縣也有我的神祠奉祀,法力或許會更為深廣。」
「如果讓您的神祠遍及華胥國呢?」趙黍又問。
衡壁公聞言一愣,深思許久後微微搖頭:「德不配位,如此大興奉祀,我立刻就會被香火信願吞滅真靈。」
趙黍說:「衡壁公此時應該明白,為何皇天后土、五德大君都是無我無私、無欲無求的先天神聖了吧?若有獨私之心,如何承載眾生信願?如何照徹天地造化?」
衡壁公問道:「你是覺得,以梁韜獨私之心,一旦登壇行法,試圖統攝天地氣數,立刻就會遭到反噬?」
「這不是反噬,而是他必須要面對的一關。」趙黍說:「衡壁公問我有何謀劃,那我也可以明言,我並沒有什麼謀划算計,因為我根本不需要矇騙梁韜。」
這個回答著實讓衡壁公感到意外,趙黍接著說:「其實我懷疑,梁韜自己也明白這件事。他畢竟是在世仙家,有些事到了境界,自然清楚。」
「如果梁韜過了這一關呢?」衡壁公又問。
「那梁韜將不再是梁韜。」趙黍說:「天地無私,這不是梁韜所能抗逆的。他既然選擇這條路,就必須有所承擔。」
梁韜意圖成為神道之尊,要讓天地氣數盡在掌握,那麼必須設下綱紀法度。而主持法度者,不可能跳脫法度之外,梁韜一身修為境界都將深深嵌入未來新設的綱紀法度中,天地造化、眾生信願將毫無遮掩地呈現在他眼前,無法迴避。
趙黍當初在蒹葭關井邊壇行法收瘟,幾乎在法壇上解化,便是因為自身真氣法力、修為境界、形神魂魄與綱紀法度勾連得不分彼此。
梁韜固然在仙道上成就極高,但他未來要面對的,是新生且完備的法度,以及更為浩渺廣大的天地造化,哪怕他能夠勉強保住自我,仙家逍遙恐怕便與他無緣了。
趙黍自己深通科儀法事,尤其是在鍊度亡魂時,必須承受和面對亡者的種種悲苦。而當梁韜真要嘗試掌握天地氣數,世間眾生萬象必定一起湧來,連趙黍都不敢想像那種場面。
趙黍這段日子編修儀典,也在思考有何應對與化解之方。可任憑他窮盡過往學識,竟也找不出一個可行辦法。梁韜要麼直接殞落壇上,要麼就此成為人間道國氣數運轉的砥柱,不可能有第三條路。
偏偏趙黍很清楚自己根本做不到,反倒將希望寄托在梁韜身上,他很期待梁韜能夠走出一條連自己都想不出的路子來。
「太冒險了。」衡壁公說:「別的不說,萬一在最終登壇之前,梁韜選擇先殺你,然後再孤注一擲呢?你自己可有應對辦法?」
「真到那個時候,我也沒有辦法了。」趙黍有些恍忽,他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與梁韜,似乎同時將對方當成實現自己理想的契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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