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黍聽到羅希賢的質問,一下子也無言以對。他知道星落郡境況不容易,但沒想到匪亂過後,民生遠比自己所想要艱難。
「為了安頓這些流民,我挨了多少罵?」羅希賢不掩怒意:「朝中有小人上書參劾,說我『招輯流亡、邀惑民心、陰懷反意』!今天居然還要被你苛責,說什麼耕牛不夠。早知如此,我當初就該帶著衙役,把這幫流民盡數趕走,省得招惹一堆罵名!」
趙黍聞言沉默良久,直到羅希賢把怒火泄盡,才開口說:「是我失於計較了,你也不容易。」
羅希賢冷哼一聲:「我用不著安慰!」
「我這不是安慰。」趙黍望向田地中農人耕耘:「別人說我位高權重,削豪強、殺紈絝,凡所過處鬼神退避,看似風光無兩。但我今日才明白,自己依舊盲目無知。
我能殺人,也能把作祟妖邪統統消滅乾淨,卻未必懂得如何料理國計民生。落到實處的諸多繁難,我也不曾經歷過,換做是我,恐怕早已弄得烏煙瘴氣。」
羅希賢本想大加斥責,可沒想到趙黍主動服軟,弄得他不好繼續發作。
「真是奇怪啊。」趙黍感慨萬分:「當年你我二人,明明是你擅長殺伐,我精通文書。怎麼今日卻顛倒過來,我成了逞凶行暴之人,而你專心治理一方,安頓百姓。」
羅希賢聽到這話,原本皺起的眉頭也鬆開了,他發現趙黍並不如自己所想那般意氣風發。
「你如今是貞明侯了,開壇巡境、削平群豪,我哪裡比得過?」羅希賢澹澹一句。
「等事情落到自己頭上,就沒有什麼值得誇耀了。」趙黍仰天長嘆,心中苦悶非常,如今自己看似炙手可熱,卻也是置身險境,而且現況容不得他急流勇退。
這話讓羅希賢也生出一絲感同身受,以前他覺得自己能夠主政一方,未來肯定飛黃騰達。可是真到了自己曾奮戰過的星落郡,才明白處理地方上的民生政務是何等枯燥艱難。
羅希賢修煉劍術,講究破陣殺敵一往無前,遇敵逢難更要迎頭直上。
可是主政一方並非是靠劍術鋒芒取勝,甚至談不上勝敗之分,只有無窮無盡的桉牘勞碌,各種利益糾葛盤根錯節,羅希賢的劍術膽魄毫無用武之地,這讓他一度感到無比焦躁。
原本羅希賢打算請辭,哪怕讓他到邊關做一個斥候小校,也好過埋在文書堆里耗費性命。
但父親不准羅希賢辭官,而且當他聽說趙黍獲封貞明侯,心中就不由得生出幾分嫉恨,於是暗暗發誓,一定要在任上做出顯赫功績,將趙黍這種「幸進小人」壓下去。
奈何趙黍風頭日勁,備受朝野矚目,羅希賢身為邊地郡守,一心任事,讓星落郡欣欣向榮、重振民生,反而默默無聞,這令他心中惱恨更盛。
羅希賢不明白,他已經竭盡全力了,加上辛舜英從旁輔助,他自信換其他人來,未必能夠辦得更好,可仍舊不受重視。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趙黍忽然說道:「有時我也不免在想,究竟是殺人容易,還是活人容易?如今想來,還是殺人容易,尤其對於我來說,有無數種把人弄死的辦法,可是要讓百姓安居樂業、長保生計,我其實沒有太大能耐。
百姓疾苦放在嘴邊說說,
拿來抨擊他人過過嘴癮,那也是再容易不過。但想濟溺扶困,則是要無比細緻與繁瑣的功夫,容不得半點自以為是、一廂情願。而且這種事,倉促間未能見功生效,難免要受人詬病。」
羅希賢若有所思,趙黍則問了一件不相干的事:「你有多久沒拔劍了?」
羅希賢微微一怔,抬手摸了摸腰間佩劍,有些茫然地說:「我、我不記得了。」
趙黍言道:「劍術首重藏鋒,生殺之利,當以虛心納物容之。世事有間,鋒芒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方可遊刃有餘。」
「遊刃有餘、遊刃有餘……」羅希賢喃喃自語,心神一時恍忽。
「大人、郡守大人!」麾下差役連聲呼喚,才讓羅希賢回過神來,他放眼望去,天色已近黃昏,趙黍等人車馬早已不見。
「趙黍呢?」羅希賢連忙問道。
差役回答:「貞明侯早已離開,他臨走前說,郡守大人正逢修煉悟道的關頭,讓我們不准打擾。」
羅希賢表情複雜,抬手拔出佩劍,劍氣潛藏不發,跟過去一出鞘便堂皇激烈截然不同。
「我們要去追回貞明侯嗎?」差役問。
羅希賢深吸一口氣,收劍入鞘,立刻做出決定:「不必,他有他的路要走,我有我的事要做。」
……
「沒看出來,你也懂劍術?」
馬車之中,姜茹好奇詢問起來。她見趙黍幾句話就讓羅希賢遁入虛靜,這種一言啟悟他人的本事,在姜茹印象里僅有兩人能做到,一個是梁韜,另一個就是趙黍。
梁韜是在世仙家,境界高絕,居高俯下,一言點破別人修煉關竅,這並不稀奇。可趙黍則不同,他不通琴樂,卻能指點鷺忘機,不懂劍術,也可以點化羅希賢。
「劍術我的確會一點點,還是在修煉《九天紫文丹章》時,通過感應將吏真形時學的。」趙黍言道。
「我問的不是這個。」姜茹說:「我是不明白,羅希賢的修為也不比你差太多,為何你就能隨意指點他?而且真要論劍術造詣,你顯然是不如他的。」
「我要是說偶得靈思,你會信嗎?」趙黍雙臂叉抱胸前。
「隨你怎麼說吧。」姜茹微笑搖頭:「我原本以為,你打算跟羅希賢老死不相往來了,為何還會主動指點他?」
「我看開了。」趙黍回答說:「沒必要執著於過往恩怨,何況我跟羅希賢又不是有什麼深仇大恨。而且哪怕他是一個陌生人,能把星落郡治理得井井有條,也是值得稱讚。」
姜茹提醒說:「我只是擔心他不會領情,反倒將你的好意看作是戲弄。」
「我指點羅希賢,本就不曾指望對方還以好意。」趙黍說:「其實你說得沒錯,老死不相往來,或許才更好。仙家獨立無偶,彼此相忘於江湖,何必強求同心同志?」
趙黍輕輕一嘆,卻見姜茹表情古怪地望著自己,於是問道:「怎麼了?」
「我覺得你這人心口不一。」姜茹說:「你心裡肯定是存了匡扶世道、濟人利物的想法,否則不會這麼用心辦事。但你嘴上卻說著仙家逍遙、相忘江湖的話,你自己不覺得矛盾麼?」
趙黍一時無言,靈簫暗道:「你此刻迷惘,便如梁韜之鏡照。」
聽到這話,趙黍忽然發笑,姜茹問:「你笑什麼?」
「被人點破修煉上的關竅,難道不該笑?」趙黍放聲而笑。
姜茹翻了個白眼:「你有空指點別人,不如先管管那群田鼠,別讓他們成天追著我問東問西。」
「那是旱獺,不是田鼠啦!」趙黍捧腹大笑,拜別衡壁公後,趙黍便帶上那群獺妖,每當有空便指點他們修煉,但不會讓他們在凡人面前暴露形跡。
「我當然清楚!」姜茹故作猙獰面容:「也不知道他們哪來的膽量,我要是變回原身,吃的就是他們!」
……
梁韜抬手撥化,九天雲台展開重重捲雲,彌蓋方圓,無邊洞天清氣流降而下。
而在捲雲陣中,魁偉壯碩遠勝常人的梁豹站定不動,披掛一身厚重扎甲,宛如鐵塔,只露出一雙眼睛。
梁韜並指虛書數筆,就見雲氣滲入甲片縫隙,遊走片刻,好似解開重重鎖扣,梁豹身上甲胃才被一件件卸下。甲胃每個部位都異常沉重,絕非凡人身軀能夠承載。
將軍解甲,露出的並非雄健體魄,而是大片潰爛傷口、裹血膿瘡,還能看見肉芽隱隱作動,觸目驚心。梁豹甲胃之下的這副形體,已經不能用傷痕累累來形容,哪怕就此倒臥在地,被說是一具腐爛屍體都沒有人會懷疑。
就見梁韜取出一枚朱紅靈丹,將其化為霧氣,徐徐引入梁豹周身傷創之中。
藥力入體,穿行百脈,梁豹身體不由自主顫抖起來,身上破潰流出一股股惡臭膿血,還有細小蟲豸爬出。梁韜抬手虛攝,將其盡數收走,再運起真火徹底焚滅。
待得膿血流盡,梁韜書符印落,雲篆烙入筋骨,使得殘破潰爛的身軀放出絲絲光華,洗淨內外。
「好了,如此便能暫時壓製毒咒。」梁韜澹澹一句,輕輕勾指,甲胃重新套到梁豹身上,彷佛熔鑄一體。
梁豹活動一下軀幹四肢,瓮聲瓮氣道:「多謝大哥!」
「你我之間何必說謝。」梁韜一揮手,捲雲散去,露出一件簡樸靜室。
梁豹言道:「我當年中了血屍蟲流咒,本該血肉潰爛、百蟲破體而亡,是大哥你以仙家法力,強行保住我的性命。只可惜我耽擱了大哥飛升成仙了。」
梁韜嗤笑出聲:「你這話是看輕了我,還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就你這樣還談不上耽擱我飛升成仙。」
「讓大哥笑話了。」梁豹也同樣發笑,只可惜頓項兜鍪遮住臉上表情。
「血屍蟲流咒,哼!」梁韜面露寒意:「這幫咒禁生當初打算以此法來對付我,試圖壞我仙身。用心可謂十足歹毒,同樣是天夏朝供奉術者,為何卻跟贊禮官傳人截然不同?」
梁豹問道:「大哥,你對趙黍的信任,是不是太過了?」
「過了麼?」梁韜反問。
「你對少熙也不過如此了。」梁豹說:「我都要懷疑趙黍是不是大哥你的兒子。」
梁韜笑著搖頭:「怎麼你們一個個都往這裡頭去想?就不准我有個親傳弟子麼?」
「大哥你真的打算把他當成傳人嗎?」梁豹問道:「我知道有些事不該多嘴,但要做你的傳人,可不光是要看修為法力的。」
「你是不是想說,拒洪關的將士不打算效忠他?」梁韜直言點破。
「就算外面如何吹捧趙黍,我是不能信服的,拒洪關上下也不能信服。」梁豹言道:「他或許在科儀法事上有幾分成就,但那不代表趙黍可以凌駕在上,對我們指手畫腳。」
「他倒不會仗勢凌人。」梁韜說。
「是麼?」梁豹卻言道:「我看王鐘鼎的下場,可算不得多好。」
「王家的人找過你?」梁韜鷹眉輕挑。
梁豹乾脆承認:「不錯,他們說趙黍如今對付池陽王氏,就是要將崇玄館羽翼逐一翦滅,最終要對付我們永嘉梁氏。但我沒有理他們。」
「王家目光短淺、自取滅亡,一來覺得不用靠我,總是存了另開門戶的心思,二來看不清國家大勢,混到今日這種地步,也辜負了前人餘蔭。」梁韜搖頭:「王宗然之後,池陽王氏便無能人了。」
「也不盡然。」梁豹說:「其實跟少熙同輩的王九章,也算一時才俊。」
「王九章?有點印象。」梁韜略作思索:「他好像也死在了伏蜃谷?」
「不錯。」梁豹點頭。
梁韜問道:「當年伏蜃谷,uu看書 你為什麼會派趙子良去誘敵?」
「是他主動請纓。」梁豹直言道:「當年戰況焦灼,眾人疲憊不堪,只想堅守關城,不願意出戰跟有熊國拼殺。我答應給趙子良一支精騎,其他修士人手是他自己請來的,我也無暇顧及。」
梁韜沉吟:「也就是說,趙子良是自願冒險?」
「不錯,誰也沒逼他。」梁豹問道:「趙子良就是趙黍父親,大哥不擔心他心懷仇怨麼?」
「所以我在等,等他主動跟我說。」梁韜言道:「這是我試探他的最後一手,如果他能勘破,便是我真正的傳人。」
「這會不會太冒險了?」梁豹不免心生顧慮:「他畢竟未曾親歷當年之事,若是連這種仇怨都能放下,他的野心到底有多大?」
「我可以用大明寶鏡為趙黍重現當年伏蜃谷前後經過。」梁韜嘆氣:「至於他心思真偽,瞞不過我的。」
「要是他虛情假意,大哥你打算怎麼辦?」梁豹追問道。
梁韜眼中精光一閃:「那在我登壇飛升之日,便是他趙黍身死道消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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