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的目光在牛金星與宋獻策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意興蹣跚的問道:「大家還有什麼話要說,盡請說罷。」
李來享拱手道:「退守銀川斷不可為,銀川比起關中還要貧瘠,若是退了,必將一潰千里,但是眼下人心離散,戰也沒法戰,孩兒冒死直諫,請父皇下令降了李公子,去海外建國。」
牛金星還不死心道:「誰知那李信是否表面一套,背後一套,皇上,萬不可將生死交於人手啊!」
田見秀哼道:「李公子還算是守信的,丞相,你是沒上過潼關,若是上了,見著蕩寇軍的軍威,必然不會有退走的想法。」
「哎~~」
李自成嘆了口氣:「真的無路可走了麼,想不到,朕還要受此之辱,他娘的,怎麼會弄成這樣?」
劉體純猛一咬牙道:「皇上,臣亦為此事苦思良久,今有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你說!」
李自成抬了抬手。
劉體純道:「破了西安之後,軍中有了驕氣,以為燕京唾手可得,以至根基不穩,懸軍東征,一戰被打回了原形,臣敢肯定,即便沒有李信引軍北上,我軍與韃子交手,怕是也難倖免,想韃子率十餘萬大軍孤注一擲,又招降了吳三桂,而我軍一路分兵,到北京僅七萬多軍,又不得民心,如何能守?」
「還有什麼?繼續說!」
李自成沉著臉道。
劉體純略一沉吟,又道:「當時誓師東征之前,文武百官縱有一二清醒者,明知懸軍東征不妥,亦不敢勸說,若僅止於此倒也罷了,關鍵還是在北京不得人心啊。
我朝數萬將士駐紮城內,住民宅,軍民混雜,發生搶劫百姓、尖銀婦女之事,致使許多婦女自盡,這是最失人心,而且北京雖是繁華京城,俗話說在皇帝輦轂之下,居住著許多勛舊世家,達官貴人,可最多的還是平民百姓,他們既不能靠俸祿,也不能靠莊稼,好像是在青石板兒上過生活。
他們平日生活就十分艱難,何況亂世,千家萬戶的平民百姓常聽說闖王率領的是仁義之師,所到之處開倉放賑,救民水火,但是我軍進北京後不但無開倉放賑之事,反而騷擾百姓,使百姓大失所望,日子反不如前,北京城內和四郊地方常貼出反抗大順的無頭招貼,防不勝防,禁止不住。
還有我大順兵進了北京,軍紀迅速瓦解,士氣低落,這種情況,陛下清楚,總哨劉爺清楚,軍師清楚,我們自己人清楚不打緊,可要命的是,李信與皇上比鄰而居,他的南城秩序井然,皇上的北城卻如人間地獄,老百姓一對比,自然心裡明白的很。」
這話可謂大膽之極,李自成與劉宗敏均是心中震動。
李自成的心裡滿是悔意,既後悔不該高燕京懸軍東征,又生氣文臣武將不聽囑咐,致有今日滅國之禍。
劉宗敏因為離開西安後任提營首總將軍,位居文武百官之首,劉體純在李自成面前的披瀝陳詞,所奏的每一件重大失誤都與他有關,心頭無比沉重,臉色鐵青道:「舊事重提又有什麼用?還是商量該怎麼辦吧!」
李自成道:「不,讓二虎說下去,東征以來,孤對進占幽州以後的許多事情處理不當,也是深為後悔,雖然說出來於事無補,卻可以懲前毖後,引以為鑑,二虎,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劉體純對牛金星和劉宗敏很有意見,牛金星首先是名不符實,自加入闖軍以來,除了考據典儀,處處講究排場,並未出過什麼有用的點子,其次便是硬生生拆散了張鼐與慧梅,在軍中產生了極其惡劣的影響。
而劉宗敏的問題更大,在北京被趕走,除了軍事上不如蕩寇軍,劉宗敏主持的拷餉也功不可沒。
只是平時他話藏在心裡,沒有機會吐出,此刻因大順朝前途難保,所以經李自成這一鼓勵,便狠心道:「皇上,我大順軍數萬將士駐在北京城內,軍紀敗壞,引起士民不滿,但源頭,還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啊。
有一天臣騎馬從田皇親府的門前經過,恰好遇到兩輛轎車也在田府的門外停下,許多人駐足觀看,小聲談論,臣也勒住馬韁往裡面看,兄見從第一輛轎車上下來四個穿戴標緻的僕婦丫環,走向第二輛綠呢亮紗轎車,揭開車簾,從車中下來一大一小兩個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又扶下來一位濃裝打扮的大家小姐。
那小姐下車後,由丫環僕婦們前後左右侍候,進了田皇親府中。
過了兩三天,有士兵們紛紛議論,說打了十幾年的仗,皇上爭得了天下,將領們封了侯、伯,分了金銀美女,士兵們平時賣命,破了北京後依舊兩手空空,大家都不服啊。
再看看同城為鄰的李信是怎麼做的,他不搶一女,所有得來的女子,均是配給軍中將士,他對大小官員,即便不任用,也保全其財產家人,對於百姓,則是調撥糧食救濟,他以身作則,樹立榜樣,他的士兵怎麼可能會有怨言,沒有一個敢於劫掠民女,寇掠百姓。
臣曾打探到,李信離開皇上後不久,夜襲福王府,有兩個隨他從杞縣起兵的老人尖銀了王府都人,如擱咱們軍中,怕是就算了,甚至把那都人賞賜下去,壞事變好事,可李信偏偏把那兩人槍斃了,這才有了今後蕩寇軍的嚴厲軍紀,臣時常在想,他能做到,咱們怎麼就做不到?」
李自成不由得嘆息一聲。
李過從旁道:「皇上,李公子是從一開始,就有了明確的目標,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而咱們起兵之時,哪知道將來會怎樣,大伙兒都如無頭蒼蠅似的,敗的不冤啊。」
田見秀鼻子一酸,哽咽道:「國家到此地步,京城不能守,天子無處去,咱們都有責任吶,臣不怕皇上怪罪,皇上從北京回來以後,脾氣大變,焦躁易怒,以嚴峻刑法試圖挽救敗局,可是以陝西一省之力實在無法支撐。
當時如果每占領一個地方,就設官理民,撫輯流亡,獎勵農桑,豈不很容易站住腳跟?百姓苦了多年,只要使他們有一天好日子過,誰不感恩戴德?
當日急著占領北京,好像只有在北京登極才算數,難道在長安登極就不一樣麼?我雖然讀書少,可是我知道漢、唐君主就是在長安登極的!
倘若我們大伙兒都敢諫爭,皇上不急著去北京,先將河南、陝西、山西、湖廣各地治理出一個眉目,然後派兵去占領北京,再下江南,豈不是可攻可守,立於不敗之地?
唉,如今我大順國的土地在哪裡?人民在哪裡?在哪裡呀!」
田見秀這話說到了眾人的心坎里,無不現出了悔恨難當之色。
忽然,劉宗敏嘆了一口氣,心情沉重道:「當初我大軍渡河北伐,我就任提營首總將軍,代皇上指揮全軍,占了北京北城以後,我朝雖然有牛金星任天佑閣大學士,位居開國首相高位,又有獻策任軍師之職,代皇上謀劃軍事,決定用兵方略,可是皇上欽命我位居文武百官之首。
我在皇上面前,說話最為算數,正如人們常說的,一言重於九鼎,但我是打鐵出身,沒有多讀書,所以憑心而論,我為大順立過戰功,也做過錯事,到今日後悔無及。
皇上,我是個直性子人,該說的話不能憋在心裡,剛才,劉二虎兄弟在皇上面前痛痛快快地說出了平時揣在心裡不肯說的話,有些事牽涉到我,只是他沒有提名道姓地說出責任應該歸在我宗敏身上。
其實,自從東徵兵敗之後,我的心裡何嘗不很沉重。只是我沒法說出罷了。
比如進了北京,將六品以上的官員抓了幾百人,酷刑拷打,追索贓銀,有的受不住拷掠死了,這事雖然是東征之前在西安就商定的,可是在皇上左右親信大將中,我是主張最力的人。
我出身很窮,起小學打鐵,看見明朝從上到下,無官不貪,叫百姓沒法生活,所以在商議破了北京以後,如何籌集軍餉的時候,有人說,崇禎連年打仗,加上天災不斷,國庫如洗,從宮中找不到多的銀子,只好向皇親國戚和大官僚們想辦法,將六品以上的官僚們抓起來,逼他們拿出銀子,不拿銀子就叫他們受點皮肉之苦,不怕他們不是出血筒子。
我因為平日最痛恨貪官污吏,對這個意見竭力贊成,皇上也因為我平素做事鐵面無私,更不會貪污公款,所以命我負責對明朝官員們拷掠追贓,可惜我拷著拷著,越發的不擇手段,名聲也越來越敗壞,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的所作所為和明朝的那些貪官有什麼區別,還虧得補之在潼頭城頭點醒了我,我們起兵,到底是為老百姓,還是打著弔民伐罪的旗號,為自己牟利?」
眾人面色肅穆,無不捫心自問,只是隨即,又化作了一聲聲嘆息。
李自成苦澀道:「自朕登基以來,天下老百姓對朕大失所望,到了這時,我才恍然明白,李信為何能得天下,我們仍是流賊習氣不改啊,並沒有得天下的樣兒。
自古得天下的,都是時時處處撫恤庶民百姓,千方百計招降文官武將,可是我們……都乾的什麼事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