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就是壹肆壹探霧小隊在25區西南方七號大霧區域所得出的調查報告。」
匯報之人將手中的報告輕放在桌面上,左右環視一圈後坐下,外衣上縫製的各式陶瓷配飾發出了一陣輕響。
彭曉東站在岳博身後,在筆記本上認真記錄著,隨後他抬頭看向身邊的岳博。他坐在會議桌的前幾位,將自己的雙手交疊,指關節微微用力地擠壓。這是一間巨大的會議室,邊界籠罩在黑暗之中無法辨別,只有眾人身前會議桌桌面中的一體式燈帶發出明亮的白光,照亮了桌前的參會人員與身後站立的記錄員。
簡單翻看筆記本上的內容,彭曉東深吸一口氣,閉上了雙眼。而他身前的岳博則低下頭揉揉眉心,眉頭不禁皺起,每當這間會議室中出現「探霧小隊」這樣的字眼時,那股揮之不去的煩躁感便會刺激著他們這些調查員的神經。偌大的會議室中鴉雀無聲,但彭曉東不用抬頭便知道,無聲交換的眼神已經在會議桌上蔓延,幾乎所有人的嘴角都掛起了一個微妙的弧度。
貪婪。
彭曉東抬起頭,看向了會議桌上首之位的那個人。那是一位老人,坐在一個高大的座椅之中,一身樸素的白色長袍松垮地包裹在他乾瘦的軀體上,露出已經乾枯的前胸。他的雙眼緊閉,頭上包裹著一個怪異的頭巾,半張臉包裹在透明的呼吸器之中,在安靜的會議室中不斷發出遲緩的呼吸聲。
老人的左右,站著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男孩,他們穿著與老人一致的長袍,頭上也各自包裹著一塊縫製金色紋飾的白色頭巾,搭配著他們的充滿稚氣的臉顯得有些滑稽。一個男孩在面前的電子平板上認真的記述著什麼,另一個男孩則面無表情地站立,空洞的雙眼注視著會議室的眾人。
左邊的男孩記述完畢,用手中的觸控筆輕輕敲了敲板面。
「針對徐總務匯報的調查報告,還有什麼問題嗎?」
「徐總務的意思是,我們在七號大霧裡發現了新的」
會議桌一邊的一位負責人毫不猶豫地站起身,滿面堆笑地說到。但話還沒有說完,彭曉東便看到身前的岳博推桌起身,出聲打斷了他。
「請問徐玉橋總務,這支探霧小隊在任務結束後有沒有第一時間進行處理?」
岳博雙手撐在會議桌上,雙眼死死盯著先前匯報完畢的徐玉橋。
「正如岳督察所說,壹肆壹小隊是一支全仿生人組成的探霧小隊,在任務匯報完成後,第一時間按照規定流程於前哨站進行了銷毀處理。小隊全部七人在我和前哨站負責人的共同監督下護送進入處理室,在確認處理結果符合標準,無任何剩餘仿生殘片超過5mm以及數據無流出的情況下進行了雙人封箱,移交後續部門審核填埋,還請岳督察與諸位同事放心。」
徐玉橋起身,滿面微笑的注視著岳博回答。隨後他深鞠一躬,接著說到。
「半年前因為我們日常工作的疏忽,造成了探霧小隊任務結束後未被及時銷毀,逃離控制而引發的「六零一」慘案,我們部門全體對此失職深感抱歉與愧疚。前任總務在事件發生後引咎辭職,我在接手工作後第一時間制定實施嚴格的管控措施,也請諸位同僚放心,我徐玉橋一定親力親為嚴格把關,不會允許此類事件的再次發生。」
看著鞠躬致歉的徐玉橋,岳博緩緩落座,但彭曉東卻看到他桌面下的雙拳不知何時已經握緊,虎口處攥的發白。
「有了徐總務的保證,我們就放心了。只不過我想確認一下,徐總務報告中所提到的發現的那個新的霧金礦源,是否有大體的數量?」
此前被岳博打斷而有些畏縮的負責人此時又一次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地問到。
「經小隊粗略探查,霧金儲量大約在四千到五千噸,具體的數據也會在後續幾支小隊的精確探測後告知各位。」
徐玉橋話音剛落,會議室立刻充滿了竊竊私語之聲。先前發問的負責人點點頭,臉上浮現出病態的紅暈,口中念念有詞地坐回了座位。四到五千噸,彭曉東一時間也被這個數字震懾,不由得吞咽口水。回過神時,卻發現岳博斜眼看著他,嗓子中發出不悅的輕哼。彭曉東一時有些尷尬,只能移開目光看向了桌對面的徐一航。
徐一航好像沒有感受到會議室里的騷動,半靠在桌旁,雙眼微眯地望著坐在上首位置的老人,表情顯得有些怪異。岳博此時也發現了他玩味的樣子,眉頭更加緊皺,不耐煩地敲了敲會議桌。
「還有什麼問題嗎?」
會議室恢復了安靜,人們轉頭看向上首的老人。
「好的,我們繼續下一項,請岳督察和徐督察對此次殺人案件的調查情況進行簡要說明。」
站在老人左邊的男孩對岳博點點頭,繼續主持到。
彭曉東看向徐一航,後者只是靠在椅背上輕輕對岳博聳肩,露出了輕鬆的笑容。岳博長嘆一口氣,無奈地站起身。
「特別行動隊已於昨日對案發地點進行了現場採證,以下是調查中發現的最新情況」
岳博匯報完畢,會議室中一片沉默。彭曉東看向四周,人們的眼神大多還在徐玉橋的位置上游移,似乎並不關注岳博所做的匯報。
老人左邊的男孩等待一陣,見眾人沒有什麼反應,放下了手中的電子平板。
「好的,會議進入下一項,有請林先生。」
聽到這句話,會議桌邊的眾人皆是輕微一顫,深深低下了頭。彭曉東也趕忙將筆記本夾在腋下,與眾人一樣雙眼望向地面。
男孩轉過身,對著首位的老人深鞠一躬,隨後輕輕抬起老人的身子,從他的背後抽出一根線纜。
那根線纜的一頭沒入老人的頭巾之中,另一頭垂在老人枯瘦的背後。男孩摘下了自己的頭巾,露出了光潔的頭頂,他拿起線纜的另一頭,插入了自己後腦的機械接口之中。
他的一隻手握在線纜上,另一隻手抓住了一旁老人的椅背,細嫩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隨著線纜輕微的顫動,他的身體猛的弓起,四肢不住的顫抖,似乎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最終還是跪倒在地。他的嘴緊緊地抿著,嗓子中發出了連續的抽氣聲,會議桌邊的眾人聽著這聲響,紛紛把頭埋得更低,臉上滿是恐懼。
彭曉東感到胸口一陣苦悶,頭不禁微微抬起。隨後他驚訝地看到,對面的徐一航依然靠在椅背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倒在地面上抽搐的男孩。
沒過多久,男孩的身體逐漸平靜下來。他站起身,將線纜放回老人的身後,恭敬地為老人整理好了衣物,帶好自己的頭巾。隨後對著老人再次鞠躬,轉過身敲了敲身前的會議桌。
會議桌邊的眾人緩緩抬起頭看向男孩,眼神隱匿著或多或少的惶恐。
「林先生對徐總務的這次發現十分重視,並督促儘快進行探查及後續開採準備。至於與會的其餘問題,則依照會議商討所得的結果繼續跟進。徐督察和岳督察留一下,其餘人可以散會了。」
男孩看向眾人緩緩說到,不知為何,彭曉東總覺得他在說這些話時語氣中含著和年齡相去甚遠的老態。
會議室中的眾人沒有聽到更多的責問與命令,明顯各自鬆一口氣,紛紛起身帶領著身後的記錄員離去。刺眼的白光從會議室的周圍黑暗中發出,逐漸擴大,會議室外的捲軸防護牆緩緩收起,露出了玻璃幕牆外的藍天與稀薄的白雲,眾人所處的會議室是位於巴別塔公司總部塔尖處的塔頂會議室。
岳博轉過身,將手中的報告扔給了彭曉東,隨後沖他擺了擺手。彭曉東點點頭,跟著眾人走出了塔頂會議室。
「這次徐總務所報告的很可能是25區境內發現的最大霧金礦源,我希望你們能理解林先生對這件事的重視。」男孩走到桌邊,目視著岳博說到。
右側男孩無神的雙眼緩緩聚焦,轉身將端坐在主位上的林先生抬到了一邊的醫療床上,推入了會議室右側的休息室中。偌大的會議室中只剩下左側的男孩與端坐在左右的徐一航和岳博,徐一航把玩著手中的鋼筆,而岳博則搓著緊皺的眉頭,呼吸逐漸粗重。
「好啊,我相信我和徐督察已經充分理解了這件事的重要性,只是不知道埋在地下的那些弟兄們理不理解。」
岳博抬起頭,目視著男孩一字一句地說到。
「岳督察,你應該明白巴別塔公司不可能在「六零一」慘案上永遠糾纏不休。」
聽著他有些諷刺話語,男孩面無表情地回答道。
「糾纏不休?好一個糾纏不休。」岳博站起身,一掌拍在了桌面上。「怎麼糾纏,糾纏到徐玉橋那條老狗還敢在我面前提「六零一」慘案?糾纏到巴別塔特別行動隊為了該死的霧金徹底全軍覆沒?陳嘉樂你告訴我,到底再死多少人你才會滿意!」
「你應該明白霧金對於我們公司的重要性,況且徐總務和整個調查部門在半年前已經為此事付出了代價。」
「什麼代價?一個引咎辭職、處理相關人員,一句深感抱歉和愧疚,這就是所謂的代價?」岳博死死盯著眼前的陳嘉樂,雙眼已經微微泛紅。「把探霧調查結束後該送去銷毀的軍用級仿生人重置,賣給聯邦政府和MAT機動隊謀利,別告訴我在事發之前你陳嘉樂一點都不知道。那天死在巴別塔下的,應該是徐玉橋,是你和我,而不是那幫奉命頂上去的行動隊隊員!」
「半年前我們對這件事已有定論,所有人都在事後報告上簽字表示接受處理結果,包括你。」
「為此我活著的每一天都在懺悔。」岳博痛苦地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你告訴徐玉橋,那件事在我這裡永遠不會結束。後半輩子我只招呼他一個,我會盯著他的,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話畢,岳博拿起椅背上的大衣,轉身大步向外走去,厚重的大門在他背後緩緩關閉。
陳嘉樂看著他的背影逐漸遠去,稚嫩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一直到他走出會議室,才輕輕嘆了口氣。
「有時間你幫我勸勸他,作為公司的高級督察,他應該理解這一切。」
「嘉樂,其實問題根本不在於理解和不理解。」徐一航收起了手中的鋼筆,轉頭看向陳嘉樂。「問題在於,那些人的死應該有個交代。」
「善後處理部門已經給與了優厚的賠償,案件牽扯人員也全部受到了處罰,這些不能算作交代?」
「人的死,應該有個交代。」徐一航只是看著他答到。「不說了,你今天把我留下應該不是想和我聊這些吧?」
「關於你上次提出要成立行動小隊的請求,林先生批准了,從這一刻起公司會全力配合你提出的需求。」看著手中電子平板上的條例,陳嘉樂的語氣中第一次出現了些許的情緒波動。「只是我沒想到,單良居然還活著。」
「我不好說他現在的樣子還能不能算作活著,像是一個空殼,靈魂的某些部分已經永遠留了過去。」看著陳嘉樂,徐一航嘆了一口氣。
「現在的他能行嗎?這次的事件可不僅僅是簡單的殺人案,聯邦政府和我們都被牽扯其中,你應該明白這裡面的利害關係。」
「我想不出除了他以外還有誰能扛起這次的案子。」徐一航靠回了椅背,看向手中的鋼筆。「放心,既然是我啟用的他,這件事我會負責到底。小隊的另一個人選呢?聯邦政府那邊怎麼說?」
「之前讓你們進入MAT的封鎖區已經表明了他們的示好。聯邦鷹派派出了兩支滿編的機械編隊、六支滿編機動隊,以及高級軍官龐晨作為指揮,鴿派那邊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鴿派最高執行官親自選定了這次參加行動小隊的人選,據說是他本人的直系親屬,於明天早上到達25區與你見面。林先生也囑咐你如果後續情況惡化,請務必保護此人周全。」
陳嘉樂頓了頓,向旁邊的另一個男孩點頭示意。
「至於你要求的行動物資,我已經讓陳嘉君備齊,你現在跟著他去科技部領取。」說完這些,陳嘉樂的臉上出現一絲疲態。「拜託你了。」
徐一航在空中擺擺手,跟著名叫陳嘉君的男孩走出了塔頂會議室。
隨著他們踏出會議室的大門,屋內的燈光逐漸熄滅。徐一航回過頭,看到屋中另一端的陳嘉樂繞過林先生高大的座椅走到窗邊。他站在空無一人的會議室中,瘦弱的身形在窗前廣袤的藍天中留下一個細小的剪影。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