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七章 十二隆奇的漢道昌
梁州流民大營的初級學堂,一群少年在晨風中活動著身體。
十二隆奇卻蜷成一團不起眼的身體,躲在角落曬太陽。
他不算嚴格意義上的戰爭孤兒,他是個被稱為雜胡崽子的混血兒,最明顯的,就是他眸子中那一線不知道來自父系還是母系的藍色。
在大唐漫長的邊境上有大量他這類的存在,胡風素來開放,大唐邊民們也對男女之事看的很開,隨著邊境部落的遷徙和衝突,因為來自父母某方一時的歡愉和衝動,而意外誕生又被遺棄的產物,
此外,
那些因為流放的女囚總是僧多粥少,為了解決生理問題的邊軍們,經常會跑出自己防區去「抵禦犯邊」,然後就地為促進當地的民族大融合,身體力行的做出一些強有力的貢獻。
因此,哪怕在最和平的時期,也常常會發生大唐邊境微微向外的彈性擴張,也大大加劇了這種棄兒的產生,在部落繁盛的時候,通常不會拒絕血統不明的新成員,但是在部落最困難的時節,也不介意減少一些消耗生存資源的嘴巴。
往往一場雪災後,胡人經常互市的臨時營地角樓里,都會多少一些這樣的棄兒,其中只有很小一部分,能夠活到成年。
十二隆奇,無疑是幸運的,當他還是被裹在骯髒的獸皮包裹的嬰孩,從遷徙部落的馬背掉下來的時候,遺失在曠野里哭啞了嗓子的時候,首先遇到的不是時常神出鬼沒緊隨這部落遷徙的牛羊,等著便宜大餐的荒原狼,而是一個沒有孩子的牧牛老人和他的狗。
十二是老人撿到他的那天的牛群數目,隆奇是老人死掉的一條老狗的小名。出自牧人樸素的使用哲學而已。
從小的玩伴就是牧犬和牛羊,還有荒原里永遠也不會缺少的野狼和鬣狗,老人也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教養者,酗酒和暴躁,總讓他身上永遠不會缺少粗暴鞭笞的痕跡,也讓他過早的變得沉默寡言,因為辯解只能帶來更多的痛苦,老人好歹活到了他的六歲,然後被牛群的主人當成添頭,輾轉賣給了新的主家。
然後赤身裸體僅圍那塊出生就裹著的破獸皮,泡在牛糞堆里一點點的長大,僅僅因為可以為主人家節約布料,一次次在最冷的冬天,因為蜷在乾草堆里取暖而被刻薄的主人用鞭子抽醒,理由是污了草料。
突然有一天,主人家也不存在了,只有滿城掙扎在慘叫聲中的火焰和血水,無數穿甲的人,象草原上最兇狠的狼一樣,將主人家塗成灰頭土臉的女人們,不分老幼一個個拖出來,圍起來折磨的一點點斷氣。
但是卻沒有人理會,滿身骯髒牛糞,泥猴一般骨瘦如柴的他,因為在太臭了。
所以他成了廢墟里唯一的倖存者,象幽靈一樣遊蕩在死城裡,靠和野狗爭吃吃還沒腐壞的生肉,活了下來,好在老天見憐,在他測地蛻化生野獸之前,終於有一隊路過的軍人,把他當作完成任務的添頭,送進某位權貴家庭建立的收容所。
能吃個半飽的雜糊糊和許多人擠在一起熱乎乎的通鋪,讓他很長一段時間都象在做夢一般,走路都象踩在雲端里的不真實,雖然不免還要受一些體罰和勞役,每天還要背誦和朗讀那些感恩和忠誠的內容,不停的輸灌一些難以理解的東西。
收容所的人,用了很長時間,才讓他夢中不再象狼一樣嚎叫。又一點點的糾正他們自幼的生活環境所造成惡習和時不時爆發歇斯底里的恐懼、焦慮情緒。
也一點點的明白,他們的身體生命,都是屬於某個力排眾議,決定收養他們的人。
對於這一點,他也並不覺得如何意外和不甘,早年的經歷讓他知道最樸素的哲學,人養牛羊,只是為了喝奶吃肉而已,供養他們,操煉他們的身體,教授他們知識,然後獲得他們的忠誠,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現在,
他們都是剛好過了集體成人禮的孤兒,然後到這裡來進行了半年的軍事化管理和訓練,學一些基本格鬥的技巧和一些生活技能的。
許多人也多少明白,既然已經長大,收留的地方,沒有理由再白養著他們的理由,更加振奮的操練,爭相表現起來。
首先一批身體素質最好反應最靈敏的被選拔出來,送進軍中,據說如果其中表現優異的,還可以進入某位大人的親事府做事,鯉魚躍龍門變成拿糧餉和津貼的官人。
隨後的幾個月里,還經常會有一些身份顯赫的大人物來訪,他們往往坐在屏風後面,觀察他們的訓練,提出一些奇怪的問題,當天的晚上,就有一些同伴鋪蓋消失,時間長也知道,哪些人是被上頭看中給挑走了,被挑選過剩下來的熟人越來越少,以月為單位補進來的新面孔越來越多,如果找不到去處,就只能去海南開荒了。
要知道,哪怕是是去劍南工場裡做學徒工,然後有機會被當做家養的熟練匠人來培養,一步步做到工長或匠頭,雖然苦點累點也比這個前程好。
因此,
僅剩的一些同伴也不免變得有些煩躁起來,找上新人頭破血流的狠狠打了幾架,被關了好些天小黑屋的禁閉,只有他還無所謂的叼著草根,整天得空就懶洋洋咪著眼睛,依靠在牆根曬太陽。用別人竊竊私語的話說,他就是個天生的乞兒命。
突然太陽給陰影給遮住,十二隆奇不耐煩的撥了撥手,想挪個地頭。就聽一個憋在嗓子厚厚的聲音
「就是他了。」
「大人,這廝可是出名的懶散啊。」
「某的勾當,需生的不起眼的才好。」
「管飯飽麼。」
他嘟囔道。
「傻小子你有前程了。還管什麼飽飯」
領來的人氣不打一處出,狠狠踹了他一腳。
渾渾噩噩的在同伴羨慕的眼神中,他被拉上一輛四面封閉的大車,裡面已經被十幾個人象肉罐頭一樣擠的滿滿當當,只留天頂一個出氣的窗兒。門板栓子直接被用大力壓在他後背上蹬了兩腳才合上的,隨著哐當搖晃的車子,咯的生疼。
隨著道路的起伏和顛簸,在車廂里,發出抑揚頓挫的哎呦聲。顛的頭昏腦脹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然後車門突然打開,他象貨物一樣,被一群人推擠的傾倒在地上。
起來活動麻痹的胳膊腿兒,才發現塊石碼成的牆面。
象是深山中的某處荒廢的軍寨,被簡單修繕開出一個營地來。卻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田地房屋甚至還有一整條街的店鋪,只是氣氛有些詭異,人人都對他們習以為常的視而不見。
然後是在山林里幾乎無止盡的生存試煉,學習設獵、墾田、伐木、種菜、親手築屋,為了更好的活下去,幾乎什麼都做。偶爾會有人被抽出來,給半塊餅子,然後蒙眼丟到山林深處,在規定的時間內自己找回營地來。
有一些人永遠消失在山林中,還有一些人,則因為出色的表現,被一些來歷不明的人看中給帶走。
偶爾也會有人也在觀察他們,只知道他叫盧大人,很少說話,但是那張讓人做夢都會夢魘的臉讓人格外印象深刻。
終於有一天,這批被層層淘汰剩下來的人,被帶到一個院子裡。
「現在我們上的眼力一課,怎麼觀人察物的,」
門戶推開,看見這個滿面風塵的老頭和他的行頭,少年們頓時竊竊私語起來,還有小聲的道「這不是東門頭的鐵算劉」,
主事的人開聲道
「不錯。還有些眼力」
他又拍了拍手,
而另一位出現,少年之中就有些騷動了,他額頭那個標誌太有名了,作為轟動一時小兒止啼的著名江洋大盜,在京畿、關東地區來去如風的三眼血倪俊,可是很長一段時間讓官府懸紅高漲的的人物,一度把他的圖像貼滿了街頭。
」這些相面的就是靠察言觀色的眼力混飯吃的,而這位正是其中的翹楚,。
帶他們來的領隊,也站在高處箭樓里,陪著那位盧大人低聲說話。
「作為他教授出吃飯的本事的代價,是本家給他優裕養老的承諾。根據對方的外表神態言談舉止,迅速判斷出相應的對策,這是他們能夠生意興隆,成為料事如神傳說的訣竅。」
「那位則是街頭扒手的總頭目,偷兒們祖師爺級別的人物,因為清街被清進了大牢,被仇家指認出來,三木之下無不應承,連帶將整個窩點銷贓網絡一網打盡,現在是京兆府的外圍據點和眼線之一。」
「還有那個傢伙,別看她一幅老太太的模樣,卻是個貨真價實的壯年男子,則是因為擅長易裝,偽作女身,混入大戶人家,以繡娘的身份,鬧出許多醜聞,竟然沒有多少察覺的,若不是在女人街想混進湯池子被抓住,只怕還要禍害更多的人。」
很快那些少年身前,已經站滿了一些來歷不明的,卻滿身讓人不自在氣息的人。
「這些人,將會教授他們如何不動聲息的接近目標,如何潛行,如何易裝,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完成任務,追蹤與反追蹤的周旋,甚至包括用最殘酷的手段考驗這些少年們,以培養如何有效應付拷打逼問的技巧,這就是他們被從最深的死牢裡翻出來的代價。」
在這些少年以後的歲月里,不斷有這樣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物來教導他們。
隨著營地的更換,還會有更多這樣奇奇怪怪蒙著臉兒的神秘人,陸續駐留上一段時間,教給他們更多涉及三教九流奇奇怪怪的東西,其中甚至有許多都是諸如倡優伶人乞兒這般,素來為人所不齒的賤業。
不幸的是,十二隆奇正好是最後一批被淘汰的人當中,於是他發現,自己和同樣時運不濟,只堅持了小半學業的同伴一起,被蒙眼重新送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在這個乾燥到只要一張嘴就覺得嗓子直冒火,風吹頭髮里不一會滿是沙子的地方,
他們需要渾渾噩噩的學著深一腳淺一腳,瞪著滿是血絲的眼睛和乾裂的嘴唇,在鳥不拉屎的沙土裡找水;學著如何晝伏夜出,最節約體力的穿越一些,炎酷到光靠熱風能把人烤乾的地段;如何用一塊僅有兜頭布遮風擋日,在冰冷刺骨的夜裡保持體溫,收集晨露的水分,用蠍子和沙蟲替代乾糧。
直到有一天,這些噩夢也終於結束了。
他們被趕進一條河水裡,痛快的洗澡洗頭,搓掉積累半年的泥垢,換了新的頭面,卻發現命運似乎又和他們開了一個大玩笑。
他們很快被分到一些看起來相當落魄,連店鋪的一個攤位都租不起,吝嗇到吃飯都摳著米粒餅渣的小行腳商人手下,跟著從最下等的學徒開始,學做生意買賣的勾當,趕著臭烘烘髒乎乎,被沉甸甸貨物壓著直翻舌頭的乾瘦驢騾,成群結隊的踏上漫漫黃沙塵土的西去旅程。
「長相思,在長安;路緯秋啼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綠水之波瀾。
雲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燭龍棲寒門,光耀猶旦開。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風號怒天上來。
天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單于台。
西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
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
別時提劍救邊去,遺此虎文金鞴靫。
中有一雙白羽箭,蜘蛛結網生塵埃。
箭空在,人今戰死不復回。
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
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 」
剛從衙門回到家來,由初晴服侍著換過衣冠擦了臉,就看到從安西快遞寄回來的《太白詩選》,我不由會心一笑。從這些詩中的意境,可以感覺他的心態變化,似乎隨著塞外北域的雄渾壯闊,而開朗起來。
根據參事團擬定的「漢道昌」計劃,李酒鬼率眾出巡西域,不過是擴大影響的第一步,隨後跟進的利益集團背景的商業會社,也不過是個開始,作為配合他們的後續,還有近千名由我門下培養成年的少年,以工匠、學徒、夥計之類的身份為掩護進入這個體系。
他們都是因為身體條件被從軍隊的候選中刷下來,卻受過相應基本生存和職業訓練的少年人,他們將用兩到三年的時間,初步在河西走廊到西域之間,建立一個以商業情報為主的消息渠道網絡。當然如果時機成熟有需要的話,轉變成戰時情報體系,也不是太大的問題。
「唔」
杜佑走過來遞了一本新油墨味的冊子給我
「這是什麼。」
「這是欽天監編制的新曆法。」
他隨我邊走邊說,穿堂入室。
「乃是為正在編撰的大典,而採用的一種全新的歷算之法」
「名稱定下了麼,本朝不是已經有大衍曆了。」
「初定為。」
他翻了一下書薄,
「嗯。就叫共和曆。」
「什麼。」
我大吃一驚停下腳步,心中生出一種荒謬的感覺。
「有何不妥麼。」
杜佑小心的看了看我的臉色。
「為什麼會叫這個名字。」
我深吸了一口氣,把奇怪的情緒平復下去。
「新曆法乃是取自西周國人暴動,厲王出逃彘,周公、召公開始執政的共和元年,開始計算的曆法,因為號稱共和曆,至今正好是共和一千六百年。」
「當初還是應大人您的要求編撰的。」
「我的要求。」
我愣了下,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
「當年京師大學堂草創,整理本朝的典籍,編撰大藏館書目的時候,大人巡察後說是歷朝年號繁多且雜,又參差不齊短缺不全,前後重疊太過凌亂繁瑣,不利於索引文籍,當下指示各有司協助京學,最好能編以一部以貫通古今的年代計算之法。」
「然後。」
說到熬這裡我腦海中隱約有些印象了。
「於是欽天監他們用了兩年多的時光,考經論史,才整理出這麼一套通曆之書來,已經算是不易了。」
我暈,我已經完全想起來了。
我不過是要求建立一套簡單的,可以拋開歷代斷斷續續繁瑣複雜的年號直接編史考據用,可以貫通曆朝直接對照的簡表,沒想到這群人會錯了意,給我編出這麼一套複雜的大型曆法來。
不過這東西出來,只怕又會成為某些人攻擊的藉口,比如說某人這些年的手段,無非是為想以周公為名,做王莽之事張目而已,如今露出狐狸尾巴來了。
不過想想等歷史發展到我那個時代考證起來,居然發現中國已經共和了兩千多年,比耶穌誕生的所謂公元歷,還早那麼百多年,那些民煮石油的國家的反應,我果然很有惡意趣味啊。
突然我一眼看見一個鷹鼻溝頰的番人,站在堂下角落,不由道。
「他是什麼人。」
「他啊。」
杜佑看了眼說
「這是安息王孫授藝的武教長瑪各,乃是長安拜火教聖壇中數一數二的護教高手,一手狂沙卷的刀術使出神入化,」
「據說他也是地道的安息人,十年前隨傳壇的大火者,一同來到長安的。」
拜火教的觸角,也伸到了我的門下啊。我的們下已經有傳統的中土佛道,也有來自域外的景教,也不差這點花樣。
無論拜火教、還是希伯來教,都是我利用的工具和達成目標的載體而已,他們相對弱勢和非主流的地位,和改變自身劃江的渴求,才是我選中它們的理由。作為一個心智成熟的正常人,是不應該被工具所影響了。
「你叫他過來,我有話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