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七章 迷亂
長安大內詔訓門,已經完工的樞密院中,新上任不久的樞密副使李棲筠,也在發愁。
他是河北趙郡人,少小就為人所贊有遠度,莊重寡言,體貌軒特,喜歡讀書,多所能曉,為文章勁迅有體要,地方每稱有王佐才,士多慕向。
而且他與閹黨之禍中受牽連的倒霉宰相李梘,很早就已經是布衣之交,曾以名聲被河西節度使封常清闢為判官,又先後當任過監察御史,河西行軍司馬等職。後來李峴拜為御史大夫,以三司按群臣陷賊者,表棲筠為詳理判官,他在朝中開始發跡。
因為這重賞識舉薦之恩的關係,李梘被貶鏑後,雖然沒有追究,但是失勢是不可避免的,按照這個軌跡,他頂著工部侍郎的頭銜,熬到告老或者主動請退,或許還能得到加一級的追封,相對寬鬆優裕的過完剩下的歲月。
直到李嗣業病退,迫切需要一個足夠分量的人,來繼續維持河西出身的將士,在新的軍隊利益分配體系中的地位,以及在朝野中的語話權,舉賢薦近於是就想到這位老部下,再加上朝廷中樞某些大人物,需要某些權利制衡的需要,才重新把他推上這個位置。
因此他既不象僕固懷恩那樣熱切和激進,迫切的通過軍功來經營出自己的班底和人望,也不想梁宰那樣保守周全,只要維持現狀就好,滿足於站在那位內樞密大人的影子裡,獲取自己的政治利益。
雖然他已經四十是過半,同樣多少有著這個年齡階段官員上進的渴望和訴求,當然更不可能不自量力的野心膨脹到,和那位年紀和權勢都正當中天的強勢內樞密大人爭奪主導權。
從另一個方面說,他在樞密使中,很少發表自己的意見,卻熱衷參加每一件本職和本職有關的事物,表現相當懷若虛谷或者說好學,帶著自己的幕僚班底,積極了解和認識任何看起來對將來有益的東西,好讓自己更加適應這個位置。
在樞密院的位置上,對這個體系內的東西了解的越多,就不免越發位置震撼和吸引,雖然很多東西是前人曾經出現過的雛形,但是把這個多前人的東西和優點創造性的統合到一起,形成一個運轉自如,並看起來兼顧了相當有活力和效能的龐大軍事機構。
這位內樞密大人無疑是個奇才,要知道他幾乎是在前任的爛攤子上,白手起色,憑空締造了這麼一個周密而細緻的軍國體制,從這一點說,他的無愧是治政軍略的繼往開來的人物。
可惜他大部分的興趣和精力,並不在這些軍國大事上,而是那些詩歌文藝,博物雜學,不然成就不會比吳起、商鞅、歷史上那些先賢名臣遜色多少。
不過,他隨即想想也就多少有些明白,他也不是當初只需要追逐勝利和功名的小小行軍司馬了,進入朝廷中樞的官場浸潤,讓他多少有所改變和觸動。
到了這個位置,能夠像太宗和李衛公那樣善始善終的君臣,畢竟只是麟毛鳳角的罕見異數。連功高資重如蕭何之流都要自污以避嫌。更何況手掌重兵的首要之臣,不務正業,總比諸葛武侯那樣的事事鞠親,更讓天子安心啊。
從這方面說,他忽然發現,似乎在很多年前,這位大人還是一名郎將的時候,就已經似乎很有先見之明的計劃好了這方面的東西。
由於天子移行東都,於是作為分管西北路的樞密使,成為了長安樞密院的留守。
作為日常值守的樞密副使,他一上任,就遇到這個最大的挑戰。吐蕃入寇河西。
這個消息還是托近年日益發達的驛路和車運事業的福,作為前代肅宗皇帝留下來的少數政治遺產,為了滿足戰事輸送的需要,西北到長安的道路被修的筆直暢通,再加上朝廷創收的事業,帶動商旅發達,使來自邊境上的緊急軍情,能夠第一時間在最短的延誤下,被送到長安的朝廷中樞。
但這只是最直觀的消息,是更詳細的消息就沒有,對於吐蕃人入寇的規模和意向,究竟是例行的劫掠,還是有計劃的攻城略地,他都沒有一個詳細的概念。
這卻要「感謝」前察事廳那群混蛋,這群小人在閹黨的支持下,直接公器私用,將原本朝廷在西北路經營多年的軍情網絡,直接並為己用,結果閹黨謀逆不成,連帶這些為朝廷效力多年的探子和眼線,也不得不受到大規模的清洗和整頓,基本陷於癱瘓狀態。
壞消息並不只一個,新上任的那位河西都督馬廩,也行文過來一個噩耗,這些新上任的都督,第一時間對河西境內的駐軍進行檢點,結果發現現實堪憂。
由於歷年年來朝廷平叛的不斷追加投入,原本作為西北大鎮的河西節度使名下的軍隊,不斷的被拆分抽調走,以至於若大的河西道,只剩下節度使行營名下的萬餘機動兵力,其中有大半是剛入行伍不到三年沒參加過戰事的新軍。
而正是由於朝廷常年平亂,作為號稱阡陌萬里,牛羊漫地,盛產健兒的河西道內,已經出現了青壯勞力的青黃不接,作為兵源和預備兵員的中男和少男已經出現年齡斷代,甚至部分地區的田壟上勞作的近半是婦女和老人。各州縣都有不同程度的土地拋荒現象。
而隴右就更糟糕了,鄯州油廠的失陷,暴露出隴右的空虛,偌大一道,只有王思禮舊部的行營兵可為機動,結果因為現任的治所渭州距離遙遠,又正逢軍改檢點,結果靜邊胡亂一起,就不可收拾,直到朝廷的二路兵馬平定邊亂,隴右行營的兵馬才完成初步的整編。
總算早年乾元天子,多少聽取了那位樞密大人的建議,把吐蕃邊境上的那幾鎮兵力保留下來。再上上平定靜邊胡亂的招討軍三萬多人,由檢校樞密知事,左神策中郎衛伯玉正在當地築城,可為呼應,多少讓他心中有點底氣。
此外,
關內道和京畿道,倒是有不少兵力,但是問題能夠指揮他們的那位內樞密大人,正出使回紇在草原上做客,作為值守的樞密使,他固然可以樞密院的名義行文,要求這些軍隊協同作戰,或是守衛某地要衝,但是要大規模調動他們離開自己的防區作戰,那就不現實的逾越了。
想來想去,只有在河西北路,防備草原的三受降城那裡,還有些富餘的兵力,畢竟是馬廩經營多年的班底。他已經發出樞密院的協防令。
摩勒濕漉漉的從河裡爬上來,鑽進柵寨中的時候,太陽也再次高升起來。
因為作為遊牧民族,回紇人都是典型的旱鴨子,要他們跑到河流中封鎖,是在是勉為其難了,所以營地靠水的這一面,變成秘密出入的坦途。曾經有回紇人試圖從沿岸淺灘涉水,繞道營地背後發動夜襲,結果這種冒死的行為,很快變成一場典型的悲劇。
能夠涉水的河灘就那麼點寬,再深一點站穩腳跟都很勉強,一大堆奇兵連人帶馬的在夜晚行動的起來,聲音和目標都太明顯了,雖然有來自營地三面的進攻為掩護,但是他們還是觸動了埋在水裡的響鈴線,把偷襲變成一場強攻,人體在水裡的阻力,讓那些偷襲者變成秤砣一樣的緩慢,而那些戰馬更悲劇了,雖然有泅渡河流的經驗,但是一被火光和燃燒物所驚嚇,馬上在河水裡亂闖起來。
結果最勇敢的前鋒用同伴的屍體做盾牌已經衝上岸,而後續的士兵卻被燃燒的漂流物截斷在河水裡,又被自己的戰馬紛紛擠到深水裡去,結果營地的守衛把先上岸的偷襲者射成刺蝟後,發現河水裡全是下餃子一樣,飄滿掙扎翻滾的人和屍體。
作為我身邊的親隨中水性最好的人,於是摩勒成為外出偵查和聯絡的首選。
「辛苦了。」
我遞給他一塊棉布,搽干身上的水跡,其他人也眼巴巴的望著他。
「外面情形如何。」
「回大人,還是很亂,不過可以確認,九種回紇中至少有葛薩、斛嗢素、奚耶勿三種的貴人參加了叛亂,他們已經聯手壓制了外圍的十箭部落和附從王姓的部眾。」
「他們是怎麼冒出來。會盟之後不是已經離開王帳了,他們的領地可是遠在北邊」
「顯然是王姓中有人為內應,直接將他們的部兵引入河水上游接應,一會合立即返身殺回來。」
「現在的王帳城中,是王姓出身的金河王大都督合胡祿兼左殺,在以可汗的命義發號施令,外圍又有靜漠王拔覽將軍為呼應,那些平日與可汗親近的部眾,根本無法靠近。」
「這麼說牟羽可汗還在。只是無法視事了?。」
我托著下巴,若有所思道。
「那現在的,是誰在守衛王帳。「
「駐守王帳的是合胡祿親帳的契密部和拓揭軍。」
「王帳的護軍呢。」
「中護軍在變亂中逃散不知所蹤,左護軍被調出去監視拔骨野人最近的部落。目前歸於拔攬的帳下」
「眼前圍困我們的,主要是是來自外九族的渾人和契苾人的軍隊。渾人大概有八千帳,契苾人有七千帳。那些雜姓小部也有三千多帳」
摩勒喝了口滾燙的薑茶,又在一張簡陋的地圖上比劃道。
「昨天又增加了五百帳。主要在我們和王帳之間。」
我微微挑起眉毛。
草原民族以帳為計量單位,相當於漢族的戶。基本上有多少帳,就有多少常備軍。最大的帳有上百人口,最小帳也有五六口。因此軍政管理體制也相當簡單,以有親緣姻親關係的若干帳,構成一個落。
因此,落是草原民族最基本的軍事單位,等於漢族的村、寨,這種按照人口聚居流動性很大,一落從十多帳到上千帳不等,若干落構成了一個小部,頭人、部首,若干小部構成一個中部,頭領,若干中部外加若干別支小部構成一個大部,酋長,若干以學院為紐帶的大部,外加若干附屬的中部,構成一個最基本的氏族大姓。可以自稱做小汗。
五百帳接近一個規模略小的中等部落了,按照正常青壯的比例,大概可以提供五百到一千多名控弦之士,以及一到兩倍的輔助人員。
「此外,我還在看見了捕馬隊和打草隊留下的印記,他們已經隨那些聚集到王帳的雜部,一同潛進來了。只是還沒能聯繫上,數量和情況都不明。」
突然殺聲四起,顯然回紇人每天早晨的例行攻擊又開始了。我也移步到往可以俯瞰戰場的望樓上。
可以看到回紇人這些天態度的變化,前幾天那些部眾還有些迷茫和混亂,隨後見識到唐人可怕的防守,變得有些懈怠和出工不出力,但是到了昨天開始,變得堅決而兇狠,
一些身上著火的回紇士兵,突然把身上衣物一掀,翻蓋在地上,轉眼就將火撲滅。一躍撞入守軍當中,掀翻數人,隨即寡不敵眾的被殺死,但已經造成不小的損失。乘勢突入的回紇人,重新被驅殺出去後。
安息人瑪格臉色大變,衝進從屍體上搶了一件東西回來,丟在我身前
「該死的,居然是聖教的法袍。」
他皺的眉頭說,
「草原上的這些教長都瘋了麼,把這東西發給滿手沾血的人。這是在褻瀆啊」
原來拜火教的大小祭祀和知火郎,終日侍奉聖火不滅,為了防止燒傷等意外,都有這麼一件可以避火的法袍,說神奇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就是用了石棉纖維的織物。
「抓到了抓到了。」
突然一陣歡呼,卻是南八乘太陽升起,回紇人新舊接續不力的那一霎那,再次突出去殺死數名措手不及的回紇將,順手抓了一名看起來像重要人物的傢伙回來,象死狗一樣五花大綁的丟在我面前。滿臉激動瞪著我大喊著什麼聽不懂的語言。
「他在叫什麼。」
我轉左右問道。
「這是栗末話。」
卻是瑪格回答道,他同樣也通曉栗末話。
「他在喊我們竊據了他們的聖火。是所有虔誠之徒,必須用血來洗刷的共敵」
我搖搖頭宗教這東西,真是個大麻煩。回去後少不得要整治一下。
「來的正好,給我用刑,。「
隨後知道,他居然是個奚人的設,設又稱殺、察、煞、失等,其主要職能就是別部統兵。
回紇實行分封制,由直接可汗直接統治的領土只有一小部分,而其他地區分封於子弟或由可汗派遣官員統治。在「九姓鐵勒」等部皆置都督,以管理各部事務。在其他部則派監使,以督責貢賦,監察政事,這個「監使」實際上也就相當於突厥在西域各國所置的吐屯。安史之亂以後,回紇成為北方繼突厥而後起的一個大汗國,甚至部分來自東北的奚、契丹等皆為其所役屬。
「其別部典兵者曰設」設就是管理這些分封地區軍事的專門官員,也是回紇統治集團中除可汗外最重要的軍事官員,多由王族獲與望族關係密切的人擔任,版圖大小不等,大可至一國一道,小可至一州一縣,他這個設,就是專門管理被李光弼擊破後,向東遷移,投附回紇的奚人。
當然,作為一個設,他知道東西可遠不止這些,拷問完俘虜,我臉色凝重的喊道
「魚同何在。」
跑過來一個滿身塵土將領
「營中還有多少富餘的人手。」
「大抵還有千人的餘力,可以掩護大人衝出去。」
「不是我要出去。而是他們要從這裡衝出去。」
我指著戰場分布圖上的一個角落。
「由程十力帶隊,打上我的旗號。」
幾個時辰之後,
「火龍。」
無數回紇士兵怪叫著奔逃潰退下來。幾條長長的火柱,將躲閃不及的人體吞卷進去,變成一段段燃燒的焦炭。
「怎麼會這厲害。」
「因為他們都喜歡穿皮袍,又常年不洗澡。看起來很好引火的樣子」
車牆突然裂開,大股的唐軍馬隊奔涌而出,又一分左右象劍一樣插入那些,還沒排好進攻序列的回紇士兵中,驅趕踏殺四散奔逃亂成一片,緊隨而出的後面是大隊唐人的步卒,沿著亂鬨鬨的回紇並留下的空白,席捲而過,其中一些人推著個小車,車上有類似鼓風機一樣的皮囊和銅管,不時對著重新逼近的回紇人噴出一道火柱,霎那間衝進外圍的營帳中,一邊砍殺一遍丟火彈,將大片的帳篷變成滿地濃煙和慘叫聲的火海。
人號馬鳴,聽聞突然逼近的殺聲,牟羽可汗臉色變了變,剛站起身來,就看見一名合胡祿的部將,帶著一干士兵再次闖入帳中,高聲道。
「唐人殺過來了,契苾人沒能擋住他們,那些雜姓小部恐怕抵擋不了多久。還請可汗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去哪裡,還有比王帳更安全的地方麼。」
牟羽可汗重新坐了下來,不動聲色的道。卻聽見外面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
「莫賀達干不見了。
部將臉色抽動了一下,隨即又恢復笑容,讓左右圍上前來。
「當然是請大汗你先走一步,去見老汗了。」
牟羽可汗這才留意到,他們手上持著赫然都是唐人制式的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