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 權算
「這就是唐人用的火器」
西北邊境,一處隱秘的山坳里,營帳列布,刁斗森嚴,井然有序,眾多穿著皮毛氈衣的甲士,游弋期間,行伍行禁,竟然沒有太大的聲音,只有在鳥鳴猿吠都徹底禁絕後,才能聽到一些沙沙的震響。
一個用整塊巨大白色駝毛掛毯圍攏起來的帳篷內,這個營地的首領,也在觀察者眼前幾個形狀各異的物體,
「這是石炮,車弩用的飛雷。屬於火器中建構最簡單的」
說話的人,指著其中一個粗糙的就像個尋常裝酒的小罈子,只是封口的地方有些特別。
「其實就是個裝猛火油的罐子,最神奇的就是這口子上的竹管,裡頭填的藥棉,可以延時發火,按照遠近設定好,投到敵陣上空,正好燒裂開來。」
「這馬鬃尾子的是投手用的發火雷,」
那人又輕車熟路的拿起一隻臂粗的橢圓物體,質料卻是更加勻實的細沙陶。
「以健有臂力者,可旋而丟出三十尺,引火用的是雲夢特有的一種葦管,只要用力一拉就可以引燃,填裝的是猛火油里提煉的油精,雖說分量少了,但是性子更加爆裂。遇水則飛濺開來。一個士兵可以隨身攜帶六枚。又被稱作防禦型,最適合用來居高臨下的守營壘。」
「而這個略小一些的,被稱為進攻型,因為輕巧,可以邊跑邊投,據說還混雜了一些其他成色,可以空爆成火雨,一個軍卒可以帶十枚。」
「就為了這幾件東西,我們前後死了多少健兒,幾乎把河西這些年的大半經營,都給搭了進去。」
首領看著眼前幾個被拆解開來的彈體,突然轉頭對一個域外裝束的老者道
「上師你怎麼看。」
被稱為上師的老者小心的拿起一件,用手指伸入沾了一些,放在鼻前嗅了嗅,臉色凝重起來,又掏出塊黃色的帕子,倒上一些,放在牛糞塊的火塘上烘了兩下,頓時升起一團明亮的光焰,變成幽藍後隨即消逝,老者臉色幾乎糾結在一起。
「聖火的秘密,果然已經被泄露了啊。不過那些唐人又加了其他的成色,我就無法分辨出來了。」
「大。大人,到底什麼時候才出手啊。」
一個風風火火的身影,推開帳外的護兵,猛然掀簾闖進來。
「再這樣下去,我們的族人都要死絕了啊。」
「時機未到。」
「什麼時機還未到啊。」
來人氣急敗壞的說。
「這些日子的交鋒,唐人的神機營,還沒出全力啊。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只要你們能夠試出唐人火器的優劣長短,再多的牛羊人口,再多的肥美水草之地,都可以加倍的補償給你。」
「用低地人的說法,叫做知己知彼。」
說道這裡,意猶未盡的首領,又在心裡偷偷加上這麼一句。
「或者說,以其人之道,還之其人之身爾。」
「這是南平府、荊南道,新開軍屯莊的名錄,」
薛景仙又拿出一樁公文
「共計十三個申報的莊子,平成熟地一千三百二十七傾又二十三畝,傍山的梯田四百六十一傾又十一畝,半山半澤的沙田。」
聽著他報出一長串的數字,我已經有些見怪不怪的麻木了。
軍屯莊的優勢,在於計劃經濟模式下,帶來的效率和實行能力,以墾荒的例子來說,自古以來中國就不缺少未開發的荒地,象湖廣、象東北,但是這些地方雖然有適宜的氣候和足夠肥沃的土地,但是往往需要改造地形,從交通和水利上大量的先期投入。
在傳統的小農經濟模式下,那些農戶個體根本無法承擔先期投入的巨大成本,而作為有一定經濟實力也有組織能力的大宗族來說,除非是為了逃避戰亂之類迫不得已的理由,否則也不會將家族的資源,輕易消耗在這些前期投入大,回報周期晚的項目上。更別說對開墾過程中的風險和災害抵抗能力。
再加上官方缺少統一經營的意識,因此這些歷史上著名的富熟之地,其實都是靠歷朝歷代百姓自發的小規模開墾,不斷的與環境做鬥爭,一點點一點點的逐漸積累足夠的數量,千百年後才完成質變。
於是軍屯莊的作用就凸現出來了,來自軍隊背景的移民開墾團,所擁有的強大資源調配能力和足夠的人力,讓這些因素被弱化到一個可以接受的程度,
由於新作物的引進,土地的利用率也大大增加,除了適合種植傳統稻麥的水澆地、旱田,那些房前屋後的山地,也可以種上耐旱耐貧瘠的土豆、地瓜,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人手不足。這些年開拓的太多,經營的人力眼見跟不上」
「為什麼。」
我疑惑了一下,這些年到處抓拐誘騙,沒少弄到人。
「自從本軍還京,大量青壯被抽調北還經營關內,南邊的補充只有一些南海奴,可要將這些土人馴養成合格的農人,需要足夠的監管人手,還有足夠的時日啊。」
我默然,自從天下平定,從戰爭中獲得俘虜的來源越來越少。
河西北路經過龍武軍這些年的練兵和掃蕩,那些大小胡族部落,或遠逃或散亡,留下來的都變成駐軍的附庸,能抓到的青壯幾乎微乎其微,光靠渤海戰爭中買賣的那點人口,連當地滿足當地的勞役需求都很勉強。而江南的平定,也讓那些用糧食誘拐人口的手段,效果越來越小。
「不是還有合作社代耕麼。」
我又想起一個辦法。
「那些承包勞役代耕的商家,現在正是分身無暇,都在經營邊軍的業務啊。」
我頓時想起那個樞密院正在邊軍推行的小額信貸扶助和新作物推廣計劃,似乎還比這個更加重要一些,頓時無語了。
「好吧,也許你可以去找李相公。他不是剛加了知樞密院事。補訓營應該也有些人手用的上。」
我記得李泌手上還有十幾萬解甲沒歸田的退役軍人吧,花點代價借點人來種田加管理,應該問題不大吧。補訓營的那些傷殘老兵做體力活或許有些勉強,但是用來監管那些南海土人,還是綽綽有餘的吧。
「這是千秋節大禮的禮單。請主上過目」
說完朝中和軍中的公事,然後是我幕府的事情,薛景仙又遞上一份冊子。
「真是虧大了啊。」
我看了眼禮單上的東西,不由牢騷道,
現在朝廷內有今上、太上、上皇三位天子三世同堂,所以一年要過三次千秋節,送的東西也要很講究,要有針對性的體現出差別,又不能讓別人找到厚此薄彼的藉口,而且還要體現出別具一格的新意。
象去年給開元上皇的禮物,最核心的就是一套《開元大樂典》,編撰了六年,收集了開過以來歷代名家的曲做詞譜,除了官定的二十四部樂,還有大量來自民間的俚歌俗謠。給乾元天子的,則是一套《乾元藥藏》,乃是是由仁濟院所屬一品堂供養的宿老大夫們,編撰四年初成,收集了自古以來存世的各種藥方和養生之法。
現在又多了個當今聖上小白。這次給他準備的,是一套最新版特大號大比例的寰宇圖,主要是多出可薩人和大食人都城在內的一些城邑。
小白雖然沒法常常上我家打秋風,但隔三差五,還會把我找去召對,在世人眼中,需要皇帝和樞密使親自商議的,當然是很重要的國家大事。當然事實正好相反,這個召對,只是小白處置國事累了,找個由頭讓我做掩護,給自己放鬆片刻而已,討論的也不過是長安城中的風月敝菽,海內外的奇聞異事而已。
「這是京學,新一期拜謝座師的名單。」
見我默許了,他又翻出下一份,念了起來。我聽了一遍,問了兩個問題,調整了幾個名次和位置,就算通過了。卻見他又翻出一份附條。
「揚州府江都縣當地士紳,抵制三附學開辦的分校,至今都收不到生員。」
「理由是什麼。」
「工匠、吏目此乃賤業,興學與經理之道並舉,有辱聖人學問。」
「由他們去了。是在不行,換個地方好了」
我冷笑道。
「一群腐骨而已。歷史上淮揚的衰敗,也不是沒有緣由的」
為什麼史上那些大儒、名士、宗師什麼的,越往前推,影響越大呢,因為古代社會生產力和生活的不發達,和受限於交通資訊的緣故,知識總是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中,這些人多少家有恆產,不用為生計發愁,平時也比尋常人有更多的時間和金錢,支持他們收集古代的典籍,潛心做學問受徒,通過家人、親族、門生弟子的代代傳承和傳播,很容易就形成巨大的社會關係網。
而在教育不發達的古代,有知識的人總是比別人更容易進入社會輿論和官府的視線,乃至成為國家政權的一部分,因此他們也很容易獲得對社會輿論導向的影響力,這就是通常所謂的士林清流的人望。
但是學校誕生,並普及到一定程度後,這些古老傳承的方式也不可避免的受到衝擊和影響。雖然現下還不是很明顯,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差距將越拉越大,所謂順昌逆亡,既有王維這樣識相知趣的人,當然也有試圖抗拒歷史潮流的人。
「這是殿下新收門人的名錄,請主上過過目。」
說話間,溫哲也通報進來,束手站到一邊。
雖然那個一群女人把持朝政的時代已經過去,但是女子參政的傳統和氣氛,依舊被沿襲下來,後宮嬪妃接見大臣,公主們對某件朝議發表看法,乃至依靠夫人乃至娘家的背景,獲得仕途上的助力,也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情。
特別是作為宗室成員,他們雖然不能直接參加朝會,但卻可以通過舉薦推舉的門人,在朝堂上表達自己的利益訴求。
相比親王、皇子之類男性皇室成員,距離皇帝的血緣越近,越要謹小慎微的考慮當今皇帝的想法不同,大唐的公主們就自由的多了,不但可以在公開場合表達自己的意見和立場,還可以通過與皇帝關係的親疏遠近,推薦一些人直接成為官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位姑婆玉真大長公主,象王維當初也做過她的門客,而被推薦給皇帝才步入仕途的。
當然,被推薦的人,自身也要有足夠的名氣或者說人望,不然讓一個強有力的擔保者,推薦一個籍籍無名的人出任官職,只能是一場笑料。
因此,那些年輕的士子們奔走於公卿大臣的門第,積極參加各種公眾性活動,好讓自己的作品獲得更多的傳播和認可,也就不稀奇了,只要能闖出名聲,就算科舉不第,也還有依靠名望的積累,被強力權貴保舉為官的可能性。
我的名下,主要都是正對武職一途,對文職方面,多少要避嫌,但是以小丫頭的名義,就沒有這個限制了,實際上這些年,好些人都是以她門人的名義,外放出去的。
「居然還有現職的品官。」
要知道做誰的門人,就打上了誰的烙印,作為有點身份的官場中人,除非一些仕途無望,或者得罪人太狠走投無路(比如溫哲、鄭元和),一般不會過早背上太過鮮明的背景,影響自己發展的空間。
「你昏了麼。居然想拜到那位的門下」
另一個地方,投貼的當事人,新進的吏部員外郎竇參,面對的是同年的友人新科庶吉士郭士倫的苦勸。
「竇家好歹是北朝以來的名門啊。」
「什麼名門,靠祖上蔭澤混個小吏的名門麼。」
「就算你想找個靠山,那也應該找郭令公,李大夫這般的。」
「郭李算什麼,」
「什麼。」
「郭令公雖然軍中人望無可匹敵,但是畢竟已經老了,李大夫中興戰功第一,偏偏是個胡人。」
說道這裡,他臉上透出幾分潮紅的得色。
「相比之下樑樞密雖然根基淺薄,崛起的時間也太短,反而還有上進的空間和餘地啊,更關鍵的是他足夠年輕啊。不足三旬就已經是侍奉三朝的少壯元老,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取代那兩位根本不成話下啊。」
「出身差,根基淺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他更需要足夠的人來幫襯,這才是我輩的機會啊。」
「可他畢竟是個武人,對我們這些文途影響有限啊。要避嫌的」
「你又錯了,正因為他受限於軍中的身份,才需要在朝野政務中,有一些外圍的耳目和呼應啊。」
「這樣我們才能夠保持足夠的獨立性,又能夠體現出用處和價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