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舜英這句話一出口,酸倒一票人,人酸倒了,連那來打探消息的,也不再往他身邊湊了,他是有了婚配的,再怎麼年少英俊也作不得女婿妹婿。
這些日子客棧裡頭的小二跑堂有了賺頭,大比之年一到,除了他們賺頭多,便是媒人婆跑得勤快,家裡有閨女的,也都肯往她那兒多打聽一嘴,再多聽一耳朵。
那外頭來的,有婚配無婚配,可不得問清楚了,媒人也不能胡亂牽紅線,明明家裡有了糟糠,還看著年長有為就替人說合,到時候妻成了妾,那是自拆自招牌。
這些個事體跑堂的夥計門清,有要寄信寄東西回去的,掃一眼就知道那是給父母寄的還是給妻兒寄的,再上下那麼一串,籍貫年歲不說,父母是否在堂家中有無妻室,俱都一清二楚。
這時節作媒的許多,女家家裡若有小產業的越發吃香,倒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聖訓拋卻腦後,若是中了自然好,若是不中,還得在此地等著補官,不紮根怎麼等得起。
紀舜英這個年紀又是孤身在外,客棧掌柜的娘子一眼就相中,看他身上穿得富貴,說是本地人,卻不回家去,兩個僮兒口裡又再不提什麼老爺夫人的話,還猜測他怕是早年喪了父母的,人又俊又是財才雙全,恨不得把自家女兒配了他。
紀舜英半點兒沒覺出來,也不知道自家這屋子朝向好是為著甚,還時不時就有湯水點心吃,天一暗房間裡就添得炭盆子。
青松綠竹卻是明白的,不說掌柜便是掌柜娘子自個兒都已經打聽了好些回了,如今紀舜英當著這許多人說得這話,原來知道的不過一笑,不知道的也不往他跟前去說,哪家哪家有好女兒了。
二月里考過春試,紀舜英取中成了貢士,隔開一月還有殿試,他也不回家,還只住在客棧里,等著明沅每日按點兒送過來的湯。
原來他住在外頭紀懷信還頗有微辭,這番取中了,還能有甚話說,便在黃氏跟前也換了另一種模樣:「他讀書辛苦,你這當母親的,怎不想著與他送湯送湯送菜?倒叫阿季先辦了。」
阿季是紀氏的小名,她在家中未嫁時,跟紀懷信還很親近,隔得許多年,人情早就淺了,只這稱呼卻還改不了。
黃氏氣的半晌不曾說出話來,口裡叫嚷著不管的是他,這會兒賴帳的依舊是他,她一氣兒忍下來:「我久病在床,家裡頭的事兒都鬆散了,萬不該叫老爺操心這個的。」
紀懷信聽見這話便不再說,點一點頭又道:「你把純馨的婚事先停一停,再有來送禮,你也緩一緩。」紀舜英送了信來,說是識得許多才俊,家中無有妻室的也有許多,想著妹妹婚事未定,先代問一聲,若紀懷信若無定下的,他便幫著留意。
這話正中紀懷信的下懷,嫁個為官的,自然比嫁商戶有利可圖,接著信便急巴巴的趕到後頭來,叫黃氏見那些個夫人時別把話說滿了。
黃氏心底兒氣不平,應下那些個商戶娘子,也是紀懷信開的口,萬事可不是她一個在周旋,那些個送來的禮他又不是沒沾,說的倒似便宜叫她一個給占去了。
「這點主意我還是有的,總歸只這一個女兒,她又這樣孝順,怎麼能不擇好了叫她嫁。」夏氏這麼個蔫了半輩子的人,臨了倒抖起來了,說是大房還在一處,也還是砌起了院牆,說是給紀舜榮往後結親要單圈出個院子來。
曾氏自來不曾把這個庶子放在眼裡的,貼心貼肉的就跟著親生子,夏氏站了干岸還得說一句:「嫂子侍奉得好,我便不如了。」
可不是不如,曾氏的事兒她自打進了門就辦過一回,黃氏只當自個兒病了,曾氏這麼個享清福的性子可不得往夏氏那兒躲懶去,她哪一天能斷了兒媳婦的侍候,可誰知道曾氏這回喊著身子不好,竟伸手要攬權了。
黃氏病著也得支撐起來,把家事一件件再抓進手裡,真叫這老不死的虔婆把管家事抓過去,她後頭可也沒個翻僧日了。
紀懷信的話是這麼說的,可黃氏卻指著這些商戶太太給她送錢鈔來,她還是頭一回嘗著這樣的甜點,那一個個湊上門,販絲的送絲,販茶的送茶,還有開洋貨鋪子的,送了一匣子珠子來。
這些個東西全是為著紀舜華攢下來的,裡頭均出來些個,叫她貼補了自家的私房,心裡還暗暗打算一回,拿這些巴結紀舜英的錢財來叫他這輩子翻身無望,光是想黃氏就恨不得夜裡也能笑出聲來。
哪知道他竟又一次取中了,這番成了貢士,下一步就是金殿策問了,一個官身總是跑不掉的,黃氏揪著領口喘不過氣來,師婆一步步把她騙進了套,她就信了紀舜英是魁星,初聽的時候心裡只還不信,甚個魁星投胎投到那麼個下賤貨色的肚皮裡頭?
可是越想越覺得有異,還問起老嬤嬤來,問她紀舜英出生那一天,可有過什麼蹊蹺事兒?隔得十六七年哪裡還想得起來,黃氏越想越覺得是,越發往師婆那兒去得勤快,還往寺廟裡添香油香火,把城裡有名頭的,俱都舍過一回。
她忽的信起佛來,也似曾氏一般日日吃素,曾氏吃的白胖福態,她卻一日似一日的消瘦,又是久病,開了春都脫了大衣裳了,她卻還裹著不能脫,一著了風就咳個不住。
眼中釘成了材,掌中珠卻還沒個樣子,黃氏一日比一日憂心,就盼著兒子這回也能中個秀才,滿腔的心思花在他身上,眼見得紀舜華確是下了功夫的,日日書房的蠟燭都點到半夜,黃氏燉得湯水給兒子補身,只盼著他這回能中。
既是紀懷信說了,她便也派人給紀舜英送湯送水去,夜裡紀舜華吃剩的,往裡頭加些滾水,把燉得無味的肉塊俱都堆在裡頭,當著紀懷信的面打開來看一回,遠遠看著是滿噹噹的,這才給紀舜英送去。
這些個湯他自然不吃,連青松綠竹都嫌著沒味兒,好容易燉只雞來,上面是雞脯,下面是雞爪子,好東西一樣不見,湯水還寡淡的很,還不如對門攤子上賣的辣糊湯。
客棧里空去一半的人,俱是不曾取中回鄉再讀的,也有不曾取中卻留下來等著舉人補官的,這頭因著離貢院近,又得從小巷子進來,算得是鬧中取靜,走得許多人,又住進新的來,掌柜還專給開了小灶,若是裡頭出了一位新科的狀元,他這樓也好叫狀元樓了。
先還住著,等後頭人越聚越多,紀舜英便想著往外頭去,他是本地人,知道有些寺廟也能典屋居住,收拾了銀兩叫青松往棲霞山去,那地方清幽空寂,真是靜心讀書的好去處。
只捨不得明沅那一盅湯,摸摸胸口存著的黃紙,他自來是不信運氣的,幼時聽的許多黃氏把他抱到身邊養活是他高運的話,說他該心存感激,說他日後得還報,聽的多了,再比一比後來的際遇,實不能算是好運。
可明沅給他這個,他倒一直帶在身邊,這番要上山住上一月,便去信給了紀氏黃氏,黃氏心裡頭一抖,她才把珠子換了錢,送到師婆處,叫她這一個月日日念經,盼的就是這回落馬,可得棲霞,小鬼還怎麼進門。
師婆自然又有一番說辭,面上作個為難狀,長長嘆出一口氣來:「這是命數,他生下來就該是魁星命,上回叫他從解元壓到魁經,已是不易,這回要再請小鬼,哪個敢在菩薩頭頂上作惡。」
一面搖經一面縮了脖子:「叫你家太太收了這些個心思罷。」這一二年間光她從黃氏身上搜刮下來的,也足夠她到鄉下買間大宅呼奴使婢了,這錢來的快,可師婆自個兒也犯嘀咕,若真是文曲,那她造的孽可大了。
乾脆縮頭想跑,她已經唱了這麼一齣戲,黃氏怎麼肯放了她走,作好作歹,給了她一袋珠子,倒出來總有三顆,師婆原是鐵了心要斷,賺完這一票,換個地方再生這營生,可偏偏叫這珠子給迷住了眼,把牙一咬:「成,最末一回。」
說完了又嘆:「原來那地方住的都是讀書人,離得貢院那樣近,那孔聖人像受了多少年的香火,可不得庇護這一干門生,想著他換個地界能行事了,偏偏又去了廟裡,到了菩薩的眼皮子底下,這可怎生是好。」
送錢去的嬤嬤這番也忍耐不住了:「回回都說靈驗,回回都不靈,他的命就這樣硬?住在別人家裡,怎麼也是半點事都無?」
師婆張了嘴兒說不出話來,故弄一句:「這是天機,我先也不知,那府裡頭有更厲害的人物在,小鬼也不敢近呢。」
嬤嬤看著她眼兒都不轉,她知道兜不住就露了破綻,指指天日:「不可再問,行得那一回,我供的佛像都裂了兩半兒。」
正正經經的供上三牲,那嬤嬤看著,師婆當著她的面念了咒,她這一年裡把看家的本事全使出來了,不得已只好去問問同行,使了錢鈔出去,別個也教她幾套新本事,這番使出來,確是嬤嬤不曾見過的,眼看著她搖頭晃腦翻了白眼仁兒跳舞,心裡也慌得很,一時又怕紀舜英真的氣運旺盛,若這番結了因果,可不得作牛作馬。
嬤嬤只看了一半兒就先回去了,師婆只作看不見,還念著紀舜英的生辰八字兒,等那嬤嬤出了門兒,她還只搖著鈴兒,眯起一隻眼兒,看人走的沒影兒了,往地下一癱,叫了兒子出來:「趕緊的,把那豬頭切了,給老娘下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