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陳潢帶了一個小奚奴,騎馬來至清江城。書神屋 m.shushenwu.com果見城內生意蕭條,街衢清靜,百姓衣衫襤褸,面有飢色。道台衙門設在城西一座廢了的五通神廟裡,神像在湯斌任職時已被扔進運河。于成龍一到任,因嫌吃飯人多,把三班衙役裁掉了大半,只請了個鄉下寒儒在衙中幫辦文書,偌大的院子空落落的,甚是寂寞。陳潢邊走邊顧盼,心中暗自嗟訝:何以連肅靜迴避牌子也一概不設?看那門楹時,卻是:
看階前青草無非生意
守堂中昏燈恐懼冤抑
字體蒼勁有力,恰也如于成龍這個人,陳潢不禁一笑。
門口一個年輕衙役看過陳潢帶的河督府公事,將他引至大殿耳房,端了一杯白開水送過來,笑道:「道台就要升堂問案,不能接客。爺就在這兒暫且等待,也好瞧我們老爺斷案。只兩起案子,一會兒就完。」說著便撣撣椅子,請陳潢坐下。陳潢一邊就座,一邊笑道:「久聞於觀察政簡訟平,果然不錯,一天只有兩起告狀的!」那衙役笑道:「一件是告忤逆,於爺見縣裡斷的不公,調上來重審;第二件是我們爺撞見的,您一瞧就明白——小的外頭還有差使,不便奉陪了。」說完便匆匆去了。
陳潢啜著茶水打量這間耳房,看來這是于成龍的書房兼籤押房了。靠牆一溜兒是垛滿了書的書架,案頭也全是書和待批的文案。竹椅木桌,雖不奢侈華麗卻是十分整潔,極似三家村老學究的私塾。最顯眼的是東壁上掛的中堂畫,上頭卻不是山水花鳥蟲魚,卻是一望無際的青蔥可愛的白菜。兩邊聯語是:
官不可無此味
民不可有此色
——母於方氏囑吾兒成龍
字體娟秀柔韌,頗有大家風範。陳潢點了點頭,閒踱了兩步,信手抽出一本書看時,卻是吳少平的《治河齊民》。這是他早讀過的書了,隨手翻閱,見上面天地頭、邊角、行間注有密密麻麻的細字,細瞧時,仍是「防河保運」的爛套子,不禁失望地合住了書閉目沉思。
「升堂囉!」
外面忽然一聲高唱,接著便是一片岑寂。
陳潢坐在書房裡,門大開著,除了堂案正位,堂中情形俱都一目了然。只聽堂上一陣窸窸窣窣衣服響動,料想那個不近人情的于成龍已是升座。接著便聽于成龍吩咐:
「帶劉張氏控子忤逆案人等上堂!」
大堂上立時氣氛緊張起來。陳潢覷著眼瞧時,共是四個人,腳步雜沓依次進來跪了。兩個老漢,都在五十歲上下,一個長得十分清秀的青年僕人,還有一個少年,很有點弱不禁風的模樣,哭喪著臉跪在角落,離陳潢很近——不用問,這一定是被控告的忤逆兒子了。幾個人報了身份,陳潢方知兩個老頭兒,一個是被告的伯父,一個是舅父,正詫異為何不見劉張氏,卻聽驚堂木「啪」地一拍,開審了。
「劉標,」于成龍開口問道,「是你代你家主母控告劉印青忤逆不孝的麼?」
他的聲音很和藹,不似大堤上那個傲氣十足、咄咄逼人的于成龍。陳潢不便偷看,忍不住揣想著和顏悅色的于成龍是個什麼模樣。
「是。」年輕僕人叩頭答道。
「倒瞧不出,你年紀輕輕,卻懂得忠心事主啊!」
「小人雖不讀書,也知道食人之祿,當忠人之事,這是為仆之道。小人在清江多年,都曉得小的是好人。」劉標顯然識得幾個字,回話十分得體。于成龍沉默良久,說道:「那好,你將這不孝子的忤逆實跡講說一遍!」劉標又叩了頭,便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這少年如何放著書不讀,終日浮蕩。半月前主母因他不去學堂,偶然說了幾句,少主子竟跳腳大罵,頭觸主母撲倒在地。主母無力管教,只得命小人告發。求道台明鑑,維持縣裡原判,將少主人出籍另居……
那劉標口齒十分伶俐,口說手比,時而攢眉痛心,時而搖頭嘆息,說得滿堂人都怔了。因近在眼前,陳潢看那少年時,卻是面白如紙,渾身直抖,低著頭,用手指狠命摳著磚縫兒。
劉印青抬起頭,乞憐的目光向上看看,嘴唇動了一下,深深伏下身子,哽咽道:「是……實。小人實在無話可說,但求師尊發落學生幾板子,只不要將學生出籍……」
「嗯。」陳潢聽于成龍頓了一下,接著便霹靂火閃似的發作了,「王法無親,你曉得嗎?!你身為童生,聖賢之書你讀過,本道講學你聽過,平日本道看你品學尚好,殊不知你在家竟無法無天!為何不尊寡母,犯上不孝——來啊!」
「扎!」
衙役們轟雷般答應一聲,劉印青已抖成一團,顫聲乞求:「道……道台,老師,您……」
「饒你不得!」于成龍斷喝一聲,震得滿堂亂顫,卻沒有立即扔下火籤,呵呵一笑對劉標道:「你是忠僕,又是好人,還懂得『食人之祿忠人之事』。真乃好綱紀、好長隨——既如此,理當代你家少主人受杖!」
這急轉直下的判決驚得滿堂人瞠目結舌愕然相顧。不但劉標面如土色,連瞧熱鬧的陳潢,手中茶水也潑撤了一地。
「愣什麼?」又是炸雷般一聲咆哮,「脊杖四十!」便聽「咣啷」一聲,四根火籤兒已是摜了下來。
衙役們又驚異又好笑,答應一聲,架著張皇四顧的劉標,拖至堂口按定了,便聽到一陣噼噼啪啪板子聲,打得劉標殺豬般嚎叫。半晌打完了,又拖進來跪了,便聽于成龍叫道:「劉德良,你可是劉印青的伯父?」
「小老兒……是。」
「劉印青不孝已非一日。他生父亡故,你做伯父的便有訓教不嚴之罪。」于成龍不緊不慢地說道,「本道要責你四十脊杖!」
「大大大……人!」
「你怕什麼?」于成龍冷笑一聲,「有忠僕在嘛,難道叫主子受杖?——來!將『好人』請去受杖!」接著火籤兒又毫不猶豫地扔了下來。
陳潢見此情景,已知于成龍用心。這種斷法不但沒見過,連聽也沒聽過,幾乎失聲笑出來。
接著又是一陣板子,打得劉標魂不附體,只含糊哭腔兒叫喊哀告,于成龍哪裡睬他?
一時完了又拖上來,劉標已是面無人色,殷紅的血跡透過後襟,倒在地上。卻聽于成龍又笑道:「張春明,你身為舅舅,也有訓誨不明之責,也須得責三十杖!」不等張春明答話,簽兒已扔下來,「休要驚慌,還是『好人』代杖!」
劉標臉色死灰一樣難看,頭上大汗淋漓,爬在地下搗蒜般磕頭:「大……大老爺超生,小人實實受不得了!」
「哪裡的話!」于成龍縱聲大笑,「『好人』焉有不做到底之理?人不笑話你,倒要說本道不肯成全了!」接著腔調一變,又是簡單的一個字:「打!」
這一次劉標已無力嚎叫,先頭還能哼兩聲,後來連也不能夠。滿堂寂靜,只聽堂外一板又一板敲在背部皮肉上。發出「噗噗」的響聲,聽得陳潢毛骨悚然。三次共打一百一十脊杖,劉標再被拖上來時,已是發昏,直挺挺地趴在地上,氣若遊絲般說道:「求,求大,大人……」
「按大清律三百十二款,劉印青本身應受四十杖,重枷三日。」于成龍老官熟牘,流利地說道,「『好人』,你自願代杖,情殊可嘉——你家少主人尚有三日重枷之苦,一發由你承擔了吧——此案了結,劉印青著回府由劉德良嚴加管教,所擬出籍不准!」
陳潢至此方舒了一口氣,將杯子放下,手心裡已全是冷汗。看看窗外日頭,全案斷完,不足半個時辰,便放了心,又看第二案。
人帶上來了,一個是武秀才,昂首闊步走在前頭。走近時,陳潢方吃一驚,原來後頭跟的被告竟是河工上趕驢送茶的黃苦瓜老頭兒,為人最是忠厚,吃死虧也不會與人拌嘴,怎麼會冒犯了這位衣飾華貴的秀才?陳潢正自詫異擔心,二人已報了名字,那個秀才叫葉振秋。「案情」極簡單,老黃頭清晨起來在東圈挑糞,出來時不防撞上正進茅房方便的葉振秋,弄污了衣裳。
「你們的情形本道親眼見了,」于成龍在上頭說道,「這事極明白,錯在黃苦瓜。」
黃苦瓜嚇得渾身直抖,磕著頭結結巴巴說道:「小老兒雙眼昏花,實在不是故意的,求大老爺……」他看了一眼威嚴的于成龍,下頭的話竟沒敢說出來。
「本官也很憐你。」于成龍道,「本來事情稀鬆平常,不告亦可。但葉某不能容你,我亦無可奈何——你是願打還是願罰?」
「打……怎樣?罰……怎樣?」
「打,二十小板,」于成龍道,「罰——磕一百個頭賠罪,由你挑。葉振秋,你可願意?」
葉振秋挖著鼻孔說道:「既是道台大人斷了,就便宜他這一回!」
「黃苦瓜,」于成龍拖著長腔,冷冰冰說道,「你想好了沒有?」黃苦瓜委屈得咽了一口唾沫,說道:「小人……認罰。小人老了,還要養家,挨不得打……」于成龍遂吩咐:「來人,搬一張椅子,請葉秀才坐了受禮!」
看著葉振秋大咧咧地坐了,黃老漢顫巍巍地跪在一旁一個一個地叩頭,陳潢心裡突然一陣難過,陡然想起這老漢蹣跚著每日在工地送水的情景,每次見了陳潢,都用粗糙得樹皮一樣的手捧過大碗請他喝,如今當眾受辱,自己為座上客,卻連句討情話也不敢說!陳潢不禁別轉了臉。
磕到第七十個頭時,于成龍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說道:「哎,慢著,本道方才忘了少問一句,葉振秋是文生員還是武生員?」
「回大人話,」葉振秋忙起身答道,「學生是武秀才。」
「啊,我竟有失計較了!」于成龍爽然驚悟道,「文秀才當叩一百,武秀才叩五十便足數了,黃苦瓜,你起來,你已經磕過了數!」
葉振秋很覺掃興,懶懶向上一揖,不情願地說道:「學生告辭了。」
「告辭?」于成龍的聲音變得又濁又重。「就這麼走不成?」葉振秋莫名其妙地看著據案穩坐的于成龍,問道:「觀察老爺還有何吩咐?」「沒什麼吩咐。」于成龍臉色一沉,聲音乾巴巴的,「欠債還債,欠頭還頭,你欠這黃苦瓜二十個響頭,如何料理?」
于成龍此言既出,滿堂衙役面面相覷。陳潢也瞪大了眼:這種事還有個「如何料理」的?葉秀才先是一愣,半日方靈醒過來,臉騰地紅了,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來霍霍地跳,挺著胸脯問道:「依著老爺的意思,難道要我這黌門秀才給這個臭挑糞的磕頭?」
「對了。」于成龍不動聲色,「你給他磕還二十個頭,各自完事。我還有客人等著辦事呢!」
「奶奶個熊!」這秀才是武的,一開口便動了葷,「你大約犯痰氣病了吧?也沒打聽打聽葉某是什麼根底!我姐夫是葛制台——」「放肆!」于成龍勃然大怒,「啪」地將案一拍,抓起火籤便丟了去,「本道先革了你秀才,再治你咆哮公堂辱罵長官之罪,二十個頭你一定得還!」葉振秋撇嘴兒一笑,揚著臉看了看瘦骨嶙峋的于成龍,吼道:「你敢!」
「哼哼!」于成龍獰笑一聲,「莫說你是葛禮的遠房小舅子,便是王子,爺也敢依律究治——掌嘴二十!」
「喳!」衙役們大約平日領教過葉振秋的霸道,現有本官做主,早已躍躍欲試,齊應一聲惡虎般撲過來。葉秀才猝不及防,早被死死綁住按跪在地,又怕他有武功,竟不往外拖,就地摘了纓帽,沒頭沒臉就打了二十耳光。葉秀才的臉頓時漲得像紫茄子一般,鮮血順著嘴角往下淌。打完,衙役們又架著他給黃苦瓜磕了二十下響頭,才將此案結了。
陳潢在旁看了不足一個時辰,只覺迷離恍惚,目眩神移,正自發呆,于成龍已無聲無息地退堂走了進來,神氣閒適得像剛剛散步回來。因見陳潢面前擺著書,點頭微笑道:「陳先生可謂手不釋卷——於某公務在身,讓客人枯坐,失禮了!」陳潢忙起身一揖,答道:「哪裡!觀察大人審斷案件如此明快,令人欽佩!陳潢文弱書生,在此聽得驚心動魄!」
于成龍清癯的臉上泛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才士好名,看來他並不厭惡這種真心實意的捧場。陳潢見他顏色霽和,便順勢攀談道:「於大人,第二案學生領教了。只第一案覺得斷得古怪,覺得處分似乎狠了一點。」「狠了?」于成龍笑道,「他三日不死,我再枷三日,這樣欺主的奴才,豈能放他回去作耗?」
「啊!」
「此案的底細堂上難以明言。」于成龍嘆道,「這奴才與他主母有私已是三年,只嫌了劉印青礙眼——若不是瞧著印青這孩子是個孝子,我一兜兒全翻轉來,叫他們姦夫姦婦一併死在清江街頭!」陳潢也嘆道:「看這兩案,便知地方官不好做,清官尤其難做!」
聽陳潢說得體貼,于成龍不禁也動了談興,叫人端過一杯水來喝著,說道:「這算什麼難,只要骨頭硬,不向著富戶、上官就成。去年我在寧波府,曾隻身入匪穴,收撫湯行義一干人,匪首中就有一個不肯受撫的,因見眾人都從了,他就獨自離去,臨走時還說了一副聯語,說『道不行,乘槎浮於海;人之患,束冠立於朝。』我問他是什麼意思,你猜他怎麼講?」他看了看陳潢,又道,「他說:『頭一句是聖人的話,不必說了;第二句盜跖之言也是真理——原本是人,戴了官帽子,就成了禽獸。』——這個話一年多來一直在我耳邊響!」
「後來呢?」
「這不是草莽之賊,後來我著人擒住斬了。」于成龍的語氣很重,看得出心裡很不平靜,「雖說殺了他,我心裡卻一直在想:我們做官的,如不能慎獨省身、正心立品,豈不真叫他說中了?」一邊說,目光刀子一樣向陳潢掃過來。
「大人不必疑心,陳潢從不入公門為人說官司,撞木鐘!」陳潢爽朗地一笑,「言歸正傳,——其實方才我們已經在說這件事了——是這樣,昨日回署,我們幾個計議了一下,清江去年遭水,今年春荒如此,也難怪大人著急。靳帥著我來,與大人商議一下賑民的事。」
于成龍眼下整日犯愁的便是這事,苦笑了一下說道:「談何容易呀!這裡的大戶縉紳,我已召他們來說過了,不許囤積居奇,米價一概平糶,但也得老百姓手裡有錢才成啊!」
「所以靳大人才命晚生來的呀!」
「你是說——」于成龍眼中煥然閃光。
「今年河工銀子已經派了用場,」陳潢說道,「但去年工銀尚有五萬,原打算明年修清水潭大堤作賠貼用,現在庫中。如大人急用,可暫移過來救荒——將來還銀也可,以工換銀也可,往清江口河堤上栽草,算是河工出項,如何?」
不等陳潢說完,于成龍霍地起身來,搓著手連聲說道:「好,好!有五萬銀子,可濟十萬人春荒生計,吾復何憂?吾復何愁?」陳潢見他如此動情,心裡一熱,正想說話,于成龍卻倏地轉身問道,「這銀子要幾分利?」陳潢一怔,又笑道:「還要什麼利息——都是替皇上辦差麼,大人何必多疑?我們也都是讀書人,義利之理也還懂得!」一番話說得于成龍高興得有些坐不住。想想昨日在堤上和靳輔過不去,于成龍倒覺不好意思,遂笑道:「陳先生,休怪昨日無禮,我是急的!清江道里開春以來已餓死一百單八人,天罡地煞俱全,數兒大得嚇人!我連彈壓帶撫慰,才沒出事。但人肚子不是空話填得飽的,為民父母的能不焦心?——這樣,栽草的事我們全包,連樹也全由我們栽!」
「於大人,正堤上不能栽大樹!」陳潢說道,「樹根固然有固堤的效果,但秋汛來時多有風雨,堤土鬆軟,樹幹一搖,大堤便容易裂縫決口,這種事學生已實地查看過……請大人詳察!」
于成龍起先還笑著,至此已是斂了。說到治河術,仍舊是道不同不相與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