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生的真好看,大概是近些年從這府里送出去的最好看的姑娘了。」
她身穿火紅的薄紗,玉脂般的肌膚若隱若現。一點紅唇嬌艷欲滴,一雙桃花眼微微上勾,極嫵媚,笑起來像是要勾走別人的心。
父親為了節約時間省去了六禮。
洛娮娮被母親冷著臉送上馬轎的時候,也沒見上父親最後一面。
她是丞相之女,自幼看著家中的姐姐一個個被聖上安排和親,便深知自己也是難逃遠嫁的命運的。但一直以來被嚴厲家規束縛的她早已對這些既定的事情感到麻木,因此她就這麼同母親一塊冷著臉踏上馬轎,直到送親的隊伍一路離開她熟悉的潯江城,她都沒掉一滴眼淚下來。
潯江沒有值得她留戀的東西,非說有些放不下的,應該是安家那個小她兩歲的少爺了。
洛,安兩家先前常有來往,只是安父近些日子被升遷成御史,兩家關係才疏遠了些。至於原因呢——洛娮娮先前從父親的臥房前經過,曾聽他提及此事:「安家,升的那麼快,不過就是攀關係!哎,老張,聽聽得了,你可千萬別在外邊到處傳,否則咱們洛家啊」
是洛父妒忌了。
洛,安兩家關係遠了,安家小少爺和洛娮娮的關係也就遠了。而在那之前,洛娮娮還時常能在家宴中瞧見安家的小少爺。那個小少爺長得精緻,一張小臉膚白如雪,眼睛又大又水靈。只不過安家重文輕武,他的臂膀單薄,瘦的像個病秧子,身子還時常佝僂著。
洛娮娮起初是瞧不上他的。後是有一日見他安安靜靜地坐在案前念書,額前的青絲遮住半面臉,顧不上修剪。洛娮悄悄靠近幾步,許是打攪了他的清淨,他便抬眼看她。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他竟對她笑,從廚房給她拿小點心吃,好生溫柔。
她於是便喜歡他了,一晃就是二三年。
想到這裡,洛娮娮輕輕撥開馬轎的帷幔,探頭向後望。
她熟悉的潯江城此刻已經完全消失在路的後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陌生的林子,還有砂石路邊蜿蜒的小河。
洛娮娮望著窗外靜靜地發了會兒呆,馬轎還在繼續向著離潯江城更遠的地方行駛著。
【人總是要分別的,我還年輕,日後還有許多個二三年。】
洛娮娮這麼想了想,便也不惦記他了。
她或許對他還存有那麼一絲留戀,可終究還是讓理智占了上風。
送親的隊伍一路從京畿到了中原。
按當時的規矩,女方和親遠嫁,男方為表謝意和真心,應取男女兩方居住的折中點,女方去送,男方來迎。即便洛父執意省去所有的禮節,卻還是叫人把這一規矩保留下來了。
起初洛娮娮還有些費解,不過很快就能大致明白。
西域的迎親隊伍搞了很大陣仗,這一帶雖是荒郊野嶺,卻也保不齊有人偷偷監視著。西域與中土長期以來的秦晉之好本就是為了緩解緊張的政治關係,就是省去所有禮節,也得把最基本的面子工作做足了。且不說那些官府的官員,這一遭隨行的所有人,包括洛娮娮本身——一個生性純良的少女,也不過都只是那愚蠢的君王用來維護利益關係的工具罷了。
洛娮娮認命,從未想著要反抗,她也自認為自己已經將這一點表現的足夠明顯。這是和她先前嫁出去的那些姐姐完全不同的。但即便如此,隨行左右的侍衛一根弦依舊緊繃著,生怕她中途從馬轎里跳出來逃了。
洛娮娮若是逃了,送親隊伍中的所有人都沒法向洛丞相交代;洛娮娮若是逃了,丞相府中的所有人也沒法向聖上交代;洛娮娮若是逃了,甚至整個中土都沒法向西域交代。
她不能逃。
雖從未有人叮囑,但這一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這是跟人命搭上關係了,就連平日裡跟洛娮娮「最親」的侍女玉蘭,抱春都將馬轎緊盯著,盯到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也沒移開過眼。
這大三伏天,竟冷得像冬日。
洛娮娮穩當地坐在馬轎里,重新蓋上紅蓋頭,一遮遮住整張臉。周遭除了馬蹄踏沙聲之外,也就只摻著風聲。
時間好像又過了許久,馬轎突然停了。外面稍微安靜了片刻,便有人開始敲鑼打鼓。一群人嘴裡念念有詞的,其中還夾雜著洛娮娮聽不懂的西域方言。
她不用探出頭去便知道,這是送別儀式。先前從丞相府私塾那裡偷過一本禁書,裡面就是這樣形容送別禮的。
洛娮娮還是頭一回聽人奏起送別禮的曲子,竟跟自己想像中差不多,聒噪,刺耳。但也好在這曲子僅僅只是聒噪,沒有編的那麼傷春悲秋,否則又該遭洛娮娮心裡唾棄了。
那個年代交通不便利,遠嫁出去的姑娘一別便是永別。送親的隊伍中貌似沒人因此感到難過,更多人臉上浮現出終於完成使命的那種輕鬆,愉悅的表情。
洛娮娮被玉蘭,抱春攙扶著下了馬轎,有人見她探出身子,才裝模作樣的啼哭起來。
也興許是這三伏天惹的人煩躁,洛娮娮微微凝眉,回頭淡淡道:「你們這一路上也辛苦了,就不必費這般功夫了。」
娮娮的聲音像泉水,輕靈悅耳,乾淨透亮。
她冷不丁的這麼一句嘲諷,隊伍中便有人緩緩抬首,小心翼翼地在暗處窺探她幾眼。
她的聲音好聽,說話也乾淨利落。
她的話像一把利刃,卻意外地沒刺傷任何人。
儀式開始了。
外邊天氣酷熱乾燥,洛娮娮蒙著紅蓋頭,一下轎子就被悶得有些頭昏腦漲。
她看不見眼前的路,一低頭,腳下都是花白的石子兒,帶著溫度,有些燙腳。石子兒反射太陽的光在她眼睛裡,多看一眼,眼睛就感到脹痛了。
除了這些,周圍還有人說著些「好聽」的恭敬話,什麼祝友誼長存,祝百年好合。可西域和中土哪裡說得上友誼,那前幾百年兩國一有矛盾就爭得死去活來,仗打得民不聊生。要不是後來雙方不情不願地給了對方些資源和好處,這仗還不知道要打多久才能消停。
洛娮娮聽這些話聽得眉頭緊鎖,而在她視線之外的地方,也有一個年輕少年同她一樣緊蹙著眉。
他穿著丞相府護衛隊的盔甲,融洽地站在隊伍里,看不出和周圍的人有什麼分別,但看他的舉措,他來又貌似不是為了送行。從洛娮娮下了馬轎之後,他就一直虎視眈眈地盯著她的方向,像一隻飢腸轆轆的黑豹,正藏在路邊的樹叢緊盯自己的獵物一樣。
遺憾的是,人們各自在心裡歡慶各自的喜悅,沒人注意到他。
既然沒人注意到他,自然也就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把手放上了佩刀的刀把,從隊伍中一躍而起。他踩上馬轎,飛在空中拔除尖刀,向著洛娮娮的方向刺去。
他的速度太快了,沒人來得及做任何反應。
一剎那,熱血四濺,人頭落地。時間如被定格一般,四周靜了那麼兩三秒。
他是貼著洛娮娮的身子過去的,一陣風將洛娮娮的紅蓋頭吹到地上,露出她幾近無暇的漂亮臉蛋。
她愣了一下,終於看清了周圍——布滿亂石的山谷,萬里無雲的藍天,以及花白的砂石地上,熱血從一具新鮮的屍體脖頸處不斷噴涌而出。她看屍體的衣著打扮,大致能確認,那具屍體便是她素未謀面的丈夫,圖卡索王子。
「有刺客!中土的人派刺客殺了圖卡索王子!這個這個賊女!」
洛娮娮聞言蹙著眉迅速回頭,好像一下子被這人粗獷地一聲大吼拉回現實。
她看著他,他瞪著眼,張著嘴,面目猙獰地指著自己。
一股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洛娮娮根本來不急思考,就被一個穿著護衛隊盔甲的男人拉扯著扔上一匹馬,飛也似的逃離了現場。後面緊著有人要追,大部分都被己方護衛隊的人拼死攔了下來。
他們好像都不要命了,刀子插入身體裡也感覺不到痛了,嘴裡喊著:「殺,殺,殺——」
洛娮娮回頭時恰巧看到這一幕,竟為之愕然良久。
她不知道剛剛究竟發生了什麼,不過根據那人說的話,大概是自己這邊有人把圖卡索王子殺了,才有人誤認為她是賊女。
二人奔走在如墨潑過的藍天之下,她思考,思考,思考了許久,那匹黑色的馬就載著二人越跑越遠。
洛娮娮的心逐漸平靜下來
看來今日這親也是結不成了,事情還到了比較麻煩的地步。不過這潯江城外的景色還不錯,就當出來散散心了。
洛娮娮如是想。
她平靜地回頭。馬蹄揚起的沙土包裹了她衣裙上的一抹鮮紅,她身上的紅色,貌似成為中土這片荒漠中,唯一艷麗的顏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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