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風雪漸盛,一行人不便再繼續趕路,只得就近入了城,尋了家客棧歇息。
黃六兒出去打點一通,給兩位主子屋裡都上了好幾個炭盆。
薛池斜坐在椅子上烤手,心中琢磨著回成國後的日子。
時謹說了,當初蕭虎嗣帶著她又躲又藏的,時謹追來的時候又一路尋找各種線索,這兩程都延誤了不少的時間。但他們此番一路回去目的明確,馬匹一旦疲憊了便就近賣了重買,能節省不少時間。不消入夏,春季就能回成國。
她回去後將不再背著融家長女的身份,如果真的嫁給時謹,那就是個孤女高攀了攝政王,雖則身份上的過度不平等必會引發許多阻礙和議論,但時謹想必會擺平。只是她……恐怕就將永遠孤單的屬於後院了。
薛池嘆了口氣,她從來沒有什麼時候像此刻一般希望回到現代。
時謹走進來的時候就看到薛池手肘擱在椅子扶手上,屈起指節斜支著腮,面上露出似悲似喜的懷念之色。
他腳步一滯,終於還是走了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在想什麼?」
薛池隨意的看了他一眼:「想我的故鄉。」被凍了好幾天,這一刻最溫暖,她懶得坐不直,緊繃的心防似乎也隨之放鬆了些。
時謹上下掃視她一眼,立即決定抓住時機,沉默了片刻道:「你的故鄉很好。你不見之後,我也曾經多方使人打聽過,但從未聽過與你故鄉相關的隻言片語。」
薛池微微一怔,略坐正了些看他。
時謹微垂著眼瞼:「我找到了你和小曹氏當初住過的院子。你不是說你的『自行車』和『行李箱』被埋在地下了麼?我都幫你挖出來了。」
薛池微微咬了咬唇,遲疑片刻才道:「你怎麼會想到去做這些?」
時謹面容柔和了些,拿了一邊的鐵釺撥了撥炭火:「我思念你。」
薛池目光一動,時謹抬起頭來看她,瞳孔被炭火映著,像躍動的火焰,他像是要燃燒了她:「你不信?」
薛池搖了搖頭,混身的刺在此刻都豎不起來:「……我信,我信你對我有些真情實意,只不過有許多東西凌駕於其上。」
時謹向她傾身過去,捉住了她一隻手:「池兒,從前女人我唾手可得,並沒有動過心。剛剛失去你時我很憤怒,也很痛心。我無法入眠,竭力替你復仇。這個時候,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以為一段時日以後我會忘了你。就像你說的,我心悅你,但也僅此而已,有太多凌駕於情愛之上。」
薛池不由得聽入了神。
時謹更靠近了一點:「可事實不是這樣。我總是做夢,總是夢到你,在夢中你提的所有要求我都很情願的應承。所以我漸漸的明白,其實以往以為的規矩、以往劃下的那些界線,其實都不是很重要,我是可以為你改變和退讓的。」
他像是一個獵人,用最溫和蠱惑的聲音低述,言語直入人心,薛池被他雙目攝住,動彈不得。
他一隻手扶住了她的脖子,微側著頭去吻她,微涼的唇碰到了她,薛池渾身一顫,清醒過來,一下就推開了他。
她用手捂住了唇,神色複雜的道:「我曾經想要在你心中排在第一,所以為難了彼此。但現在我已經對你沒有期望了,你的這些心情說給我聽也是無用……我只能告訴你,單方的強求其實很痛苦,你如果也能放手,那便好了。」
時謹的手還懸在空中,保持著一個扶她頸項的姿勢,他慢慢的放下手來,目光有些銳利的望著她:「你為什麼不願意再給我們一個機會呢?因為蕭虎嗣?」
薛池搖搖頭:「感情是會慢慢消磨掉的,我們分開了很長時間,我都快忘了那些心情。然後你出現在我面前,強迫了我……我無法再喜愛一個這樣侮辱了我的人,這不是顯而易見的麼?」
時謹聽她說到此處,態度又軟化下來,歉疚的道:「這件事是我的錯。我當時太衝動了,我以為你和蕭虎嗣……」
薛池諷刺的一笑:「如果當日我不是處子,你會如何對我?將我鎖起來,日後當成供你取樂的禁|臠?看,你從沒把我當成一個有話語權的人,合你心意了你就如今日般捧著我,不合你心意了下場還不知如何呢!」
時謹微眯了眼,無法否認,他發現當日如果她真的已經屬於過蕭虎嗣,任何過激的事情他都有可能做出來。
他沉默了片刻,儘量心平氣和的道:「你要如何才能原諒我?」
薛池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放我走,我自然就原諒你了。」
時謹斜挑眼看她,似笑非笑:「你知道那不可能,就算被你說成不尊重你,我也要困著你。生則同衾,死則同穴,血液一同流淌在我們的子孫身上,讓你的魂都牽掛著無法離去。」
薛池被他一番話噎得直翻白眼,惱怒的望著他:「那還有什麼好說的?不如你告訴我,你有過多少個女人?」
時謹微怔:「此問何意?」
薛池惡意的笑:「你同多少女人歡好過,我也去找多少男人好了,扯平了再和你過日子!」
時謹終於再也維持不了平靜的樣子,他抬手鉗住了她的肩,冷喝一聲:「住口!這種話你也能說出口,簡直——!」
薛池無視被他掐得生疼的肩,倔強的仰著頭:「簡直什麼?無恥?淫|賤?那你為何還要娶一個無恥淫|賤的女人?」
時謹氣得要命。他自出生起,無論是和父皇、母妃、還是皇兄有過爭執,只要他略有誠意的想去求和,簡直無往不利。
可這一切在薛池身上都毫無作用,他的一次次俯就,只縱容她越來越猖狂,越來越敢踐踏他。
他面上滿是洶湧的怒意,從牙縫中擠出聲音來:「池兒,你儘管氣死我好了!」
薛池微垂了眼睛,方才這話也只是有意去引爆時謹的,真看他氣得要死,她倒也高興不起來。
時謹努力的平復呼吸,覺得再和她同處一室,恐怕真就要英年早逝了,實在無法,只好將她往後一下推在椅背上,起身咬著後槽牙離去。
薛池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和蕭虎嗣在一起,可從來沒這樣吵得失去理智過。
明明她再三提醒自己平淡對待時謹,但他卻一次又一次的引得她情緒衝動。近來更是口不擇言,吵了一次又一次。
她捏了捏眉心,發愁:吵架也是要精神的,每次吵完腦仁都疼。原本想著在他後宅還能平靜度日呢,這樣看來簡直是早死的節奏。
她起了身,拿了放在一邊的斗蓬披上,準備出去走走。
影一從她出客棧門口起就墜在了她後頭,她也不以為意,時謹如今防得緊,大部份時候都跟她形影不離,她偶爾不在他視線內,影一就會自動上線跟著了。
影一在她身後不緊不慢的跟著,說實話,他是蠻服她的。
他的任務就是貼身保護薛池和時謹,現在薛池的優先級別比時謹還高,所以他們兩吵架,就算聲音不大,他也都聽到了。
初時他被薛池震得差點從樑上摔下來,後頭就麻木了,然而今日這內容實在有點突破了新底限,影一這樣對閒事不操心的人都忍不住想:她故鄉是個什麼樣子的地方?怎麼養得出這樣的性情?
薛池信步走著,這裡是齊國的一座城池,十里不同音,齊國的語言對她來說又是一門外語了。
索性她也並非是要幹些什麼,不過是閒走走,散散心。
才走到離客棧不遠處的一家酒樓門前,門內突然有個人骨碌骨碌的順著台階滾下來,直往她身上撞。薛池嚇了一跳,所幸反應靈敏,往後一跳。影一連忙幾步上前,擋在她身前。
薛池歪著頭看,見地上躺著個年青的男子,濃眉大眼,膚色白皙。
他一邊撐著站起來,一邊對著薛池作揖。
薛池聽不懂,但也知道他應該是在道歉,便隨口說了句:「不必了。」
誰知這年青人一聽,便切換了語種,用成國話說起來:「方才失禮了。」
一面又又作了個揖。
薛池不大在意:「不礙事。」她側著頭看了看台階上,不知道這人是為什麼從上頭滾下來的。
年青男子尷尬的撓了撓頭,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正好一個略微肥胖的中年男人從裡頭出來,身邊跟著數個隨從,其中兩個還一左一右的押著個姑娘。
年青男子立刻上前去阻攔,不出兩下就讓人給打得鼻青臉腫,一會兒滾到地上又爬起來衝上去。
薛池聽得雲裡霧裡,也服了他這頑強精神,回過頭問影一:「他這鬧的是什麼呀?」
影一抱著臂,看她一眼,不大情願的回答:「說是這位賈大官人看中了這個賣唱女,這年青人攔著不讓帶走。」
薛池嘖了一聲,心道沒想到我還能見著強搶民女的戲碼呢。她抬眼去打量這賣唱女,見她生得清秀可人,雖是臃腫冬裝,但蔥綠的面料,合體的剪裁,仍然使她顯得身姿窈窕。果然有值得人犯罪的資本。
薛池皺起了眉頭,興許是感懷自身,她特別不喜歡強迫女人的戲碼。要不是因為身處異國不清楚形勢,怕惹了事不好收場,她倒真願意幫忙。
這年青人像不要命似的往上沖,那賣唱女先還咬著唇不吭聲,後頭也哭喊起來,這動靜挺大,惹得半條街的人都圍了上來。
薛池雖然沒伸手相幫,但也沒法挪開步子了,一直就站在旁邊默默的看著。
這樣的動靜鬧到時謹在客棧中也聽到了,吩咐人去打探。
過得片刻影二就打探了回來:「七爺,不是薛姑娘有事。有人鬧事,薛姑娘在一邊看熱鬧。」
時謹嗯了一聲,垂著眼沒什麼反應。黃六兒蹲在一側,拿了扇子給爐子扇風,爐上一壺水正冒著熱氣。
時謹挑了罐茶葉,拎起水壺開始溫熱壺盞。沖茶的這一道道工序在他信手做來便帶了些令人不自覺注視的優雅。
直到一股幽幽的茶香撲鼻而來,時謹停了手,看著瀰漫著白霧的茶湯,心情終於平復下來。
他站起身來:「去看看吧。」
黃六兒應了一聲,趕緊拿了一邊的斗蓬來給他披上,跟著他走了出去。
時謹先前腳步還算緩慢,等遠遠的看見了人群中薛池的身影,自己也沒發覺的加快了腳步。
黃六兒連忙衝上去幫他擠開了一邊的人,讓時謹能順利的站在薛池身側。
薛池正看得緊張呢,全然沒注意到時謹的到來。
這年青人悍不畏死的樣子把她全副心神都給吸引住了,如果她武藝高強,現在一準上前去開打了。
時謹看她緊皺著眉盯著旁人,才剛平復的心情又有點不痛快。他低聲道:「你想幫他,就幫好了。」
薛池一怔,這才發現他站在身邊,便皺著眉看他。
時謹面色還很冷硬,畢竟才剛大吵過一場,他也不大拉得下臉來,生硬的道:「惹出事來,自是有我。」
薛池簡直不敢相信,狐疑的看著他。
時謹有點疲憊,也沒有心思再溫柔體貼,淡淡的道:「我曾經想過,再不讓你受委屈了,這種小事你自是不必再顧忌。」
他這樣平淡的樣子,倒比這一路來溫柔小意的樣子讓她覺得更真實,薛池眼珠一轉,心道自己難不成是骨頭輕?倒受不得別人處處捧著了?她居然心裡軟化了些,覺得他說的大概是真心話。
得了時謹的話,影一便上前去幾下把強搶民女的賈大官人及其隨從都打翻在地。也不知道他危脅了些什麼,把人家一群人都嚇得屁滾尿流的跑了。
那年青男子和賣唱女見影一回來站到薛池等人身邊,便知道是他們出手相助了,兩人都走了過來。
賣唱女還好,年青男子鬆了這口氣,幾乎是站都站不直了。對方因著不想出人命沒招呼他的要害,但全身也算沒一處好肉了,看著樣子特別悽慘。
他掙扎著作揖:「在下朱離,多謝諸位援手。」他說的是成國語。
那賣唱女一怔,也用成國語道謝:「小女子謝花兒在此謝過諸位活命之恩。」這座城池正在往來成國與齊國必經之路上,有不少成國富商會路過,她這樣討生活的人,自然是要會些成國語的。
薛池見時謹完全沒有搭理的意思,只得擺擺手道:「不必言謝了,你們自去看大夫養傷吧。」
打發走了這二人,薛池也很難再對時謹冷著臉了,頗有些尷尬的抿著唇。時謹握住她的手,她掙了幾下沒掙脫,也只好由著他去了。
時謹拉著她向前走:「不是想轉轉?走吧。」
薛池不情不願的跟著他。時謹眼角看見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唇角不由又勾起抹笑來。先前的種種惱怒、痛心這一刻都忘記了,只要能這樣牽著她一直走下去,就算有些爭執也不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