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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離世那年,沈承硯七歲。
滿府掛白,往來眾人皆面帶悲色,他早已知事,明曉離世代表著什麼,縱然小小年紀就清冷淡漠,可一想到再也見不到溫柔的母親,他也不免傷心難受。
身邊是才兩歲的妹妹,因為不曉事,倒是免了至親離別之痛。
可到底日日被母親抱在懷裡疼愛,孩童本性叫她哭尋著母親,母親依舊躺在那裡,卻再不會睜開眼睛,溫柔地喚渺渺乖。
妹妹生性愛鬧,可不知是知道躺在那裡的人不會醒了,還是單純因為母親不理她,小小的人哭成一團,聲嘶力竭的,誰都哄不住。
「硯兒,你年紀雖小,可素來心有丘壑,心志堅定,母親相信你終會有一番成就,且這世道於男兒總有出路……於你,母親到底放心些,可你妹妹卻為女兒身,僅觀她如今容貌便知日後必不會泯於眾人……女子立世艱難,若容貌出色卻無自保之力,只會引來無盡災禍,母親身子不濟,大抵不能再伴你們左右,只願……只願你保重自身,照顧好妹妹,母親無甚所求,唯願你兄妹二人無病無災,平安終老……」
這是母親臨終前抓著他的手,對他說的最後一番話,縱才七歲的沈承硯也已明曉君子之諾,堅定地點頭應下。
便是母親不說,他也不會放下妹妹不管的。
父親與母親感情甚篤,母親的離世對他打擊極大,往日縱然前程灰暗卻仍舊意氣風發不甘平庸的父親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左右逢源,眼裡只剩下利益得失的父親。
父親從前的目標是一家人平安終老,以及拼一個前程未來。
如今母親沒了,就只剩下前程未來。
幸而父親再如何變化,可對母親的感情依舊不以她的離世而變,沈家後院從沒有庶子庶女出生,在時下旁的男人子嗣豐茂嫡庶子女如雲的時候,父親始終只有他與妹妹兩個孩子,連繼室都沒有。
便是族老同僚們有提起過叫父親續娶的,也都被父親不動聲色擋了回去。
這也叫沈承硯暗暗鬆了口氣。
後宅大院總是陰私不斷,只看別家就能知曉,若後院庶母有了孩子心大了,或是繼母進門,便再是個好性子的,他們兄妹的日子也都不會好過到哪去。
他還好,到底是嫡長子,素日與後院也輕易不沾邊,可妹妹卻是要在繼母手下討生活的,他聽交好的公子們提起過,後宅女人有太多磋磨人還叫人說不出口的手段了。
幸而父親對母親尚有情意,對他們兄妹也關心疼愛。
雖然父親素日裡總忙於公務,可他與妹妹依然沒有受什麼委屈,沈家只有他們兩個嫡出,那起子下人莫說慢待磋磨,便是說話都要陪著笑臉小心。
母親沒了,父親又總忙於公務,所以沈承硯除了自己的功課學業,還要兼顧妹妹的教養學識,尤其妹妹不知怎的,沒隨了父親的圓滑精明,也沒隨母親的玲瓏通透,反而單純天真……或者說是單蠢一根筋,就像天生少了一竅一樣,饒是他身體力行教過許多次,可她依舊學不會遮掩自己的心思,缺心眼到令人髮指。
就這樣,他又當爹又當娘的,終於將妹妹養大。
此時的他也長成了叫父親讚不絕口的樣子,不過在江寧這個地界,還遠不到他能鋒芒畢露的時候,若太過出挑,只會引火燒身,所以他藏起一身本事,偶爾出個頭卻並不叫人忌憚。
到了年紀,他平靜地接受了父親為他精心挑選的婚事。
他曾見過幾次那位姑娘,是個溫柔似水的性子,也素有才名,他感情淡漠,對情愛也沒有什麼熱衷,只要未來妻子安分不挑事就好,他也會給她體面,相敬如賓未嘗不可,這世間的大多數夫妻都是這樣過的。
情深似海的到底在少數。
只是那姑娘卻是個命不好的,一場風寒便去了命。
到底有過未婚夫妻的名分,他也並不著急再定親,便為她守了三年,倒是因此得了些好名聲,也去了外頭一些暗指他克妻的流言。
父親雖有些不滿,卻並未說什麼,而在三年後要為他定親時,他拒絕了他。
娶妻生子無趣極了,他不願浪費時間在這上面,且男兒先立業再成家,他前途尚不明朗,又何必著急先成家。
父親大抵也接受了這個解釋,再未提起此事。
而此時的沈承硯,的確比起自己的婚事,更關心妹妹的。
長大了的妹妹很出色,容貌昳麗,性子單純,在他十年如一日的教導下,也算學識通達,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最為出色的是她隨了母親的容貌,即便在他有意識的阻隔之下,妹妹甚少在外露面,江寧守備之女容貌絕世的名聲還是傳了出去,上門求親之人絡繹不絕,甚至還有些心思不正的想要從妹妹下手,幸而他看得緊,妹妹也不常出門,才沒叫那些人得逞。
而比起這些人,那些上門求親的更叫他提起心。
因為其中不乏達官顯貴,而父親多年不得寸進,若一時想茬只怕要葬送了妹妹的下半輩子。
他早便計劃好了,妹妹的性子簡單,深門宅院固然顯貴,女子卻大多掙扎其中不得解脫,倒不如叫她低嫁,只要他與父親壓得住,夫家便絕不敢有異心,妹妹也能過的舒心自在。
萬幸父親也拒絕了那些人。
他以為父親也是如此想,便天真地放下了心。
那時他從未想過關中一行是父親刻意支走他,關於妹妹的婚事,他甚至都安排妥當,只等回來就準備交換庚帖。
卻不想經此一行,卻物是人非。
後來他才知道,不是父親為了妹妹著想拒絕了達官顯貴,而是他所圖甚大,根本不滿足於區區江寧地界的利益權勢。
那是他第一次對父親動了怒,若非礙於孝道與心中那點父子之情,他甚至想拔劍揮向這個將妹妹推入火坑的男人。
父親的臉色卻平靜得可怕:「硯兒,你我父子皆非無能之輩,卻只能屈居於此,不得寸進,為父知你志在四方,你就當真甘心當下?」
「男兒志在四方,該自己拼搏,而並非賣了妹妹上位。」
「可你要知道,壓著我們的是誰,天潢貴胄,也只有天潢貴胄才能壓得住。」
沈承硯並不苟同,卻心知與父親觀念不同,話不投機。
他轉身離開。
可任憑他再如何動作,皆已成定局,妹妹甚至已經進了宮,得了聖寵,據聞很是風光。
到底是親手養大的妹妹,比之尋常兄妹感情更深,那段時間的他懊悔與怒氣交織,不斷回想起妹妹的性子,她那樣簡單的人,如何能在那吃人的深宮裡活下去,更遑論得寵。
即便得寵,又要擋了多少人的路,防備多少明槍暗箭。
父親被權勢蒙了眼,竟當真忍心叫妹妹入深宮,或許此生都不得相見。
他思來想去,卻依舊無法,深夜難眠,只能枯坐桌前,寫下寥寥數語,寄予京城。
不久後,他得了皇帝密信,趕往京城。
臨行時路過尚品齋,他猶豫之下,還是買了一份點心帶走,他記得妹妹最喜歡這家的糕點。
日夜兼程到了京城,而皇帝的態度也表明了要重用他,他卻並無激動情緒,因為他深知自己得到的一切是因為什麼。
他想過妹妹在宮裡的日子可能會不好過,可沒想到竟會如此艱難,處處危機。
風寒、燒傷……
做姑娘時連涼水都沒碰過的妹妹,一朝入宮,竟落得如此,她那樣沒有心機的性子,如何能在一群豺狼虎豹中生存下來。
父親怎麼忍心。
他死死握住拳頭,方才不至於叫自己情緒外泄在宮人面前。
由此,他心中想要建功立業的念頭更強烈了,他深知皇帝的恩寵不可靠,即便妹妹容貌絕色,可在看慣美人的皇帝看來,卻未必稀罕至極,同為男人,他更能明白幾分男人貪花好色的本性。
所幸青州一行還算順利,皇帝於政事上並不糊塗,也打算重用他,他心裡清楚若辦好了這樁事,再回朝時自己必定不再會是這般光景,只要他得用,妹妹的日子就不會難過到哪裡去。
也所幸陸松雲此人當真也有大才,同他共事很輕鬆,因為曾研讀過他眾多文章的緣故,他對此人的脾性和行事作風也有幾分了解,可接觸下來才發覺,他比他想像中更要出色和奪目。
身世浮沉,命途多舛,卻依舊能心懷慈悲之心,對世人報以十分善意,分明運籌帷幄謀略雙全,身有翻雲覆雨之能,卻依舊願意低頭看向百姓,挽萬民於困頓。
那時青州還不是後來那樣漂亮乾淨,反而破敗窮困,他隨他出門辦事,途經之處破舊簡陋,百姓家徒四壁,衣裳滿是補丁,臉色蠟黃消瘦,少有朝氣,那是他頭一次看到時刻滿面笑容從容安定的陸松雲變了神色。
迎著他那雙清透有力又悲憫不忍的眼眸時,沈承硯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幼時先生教過的一句詩: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陸松雲的眼睛,看得見黎民蒼生。
這也是沈承硯自慚形愧深覺不及的一點。
妹妹總說他面冷心熱,他從來不置可否,因為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本性有多冷漠自私,只是他也深知這並不討喜,甚至日後步上官途,還有可能帶來災禍,因為他的同僚們、甚至龍椅上那位大抵並不能容得自己的同僚或是臣子心狠手辣冷漠無情,誠然世人大多如此。
而他們要的,不過一塊遮羞布罷了。
所以他也學會了隱藏心思。
可縱然做再多利民之事,甚至能下意識拔劍路見不平,他也知道自己本就是一個涼薄自私的人。
他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並會為此不擇手段去得到。
如今人人都稱讚他大英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若有朝一日自己的牽掛和利益與百姓相悖,他會毫不猶豫的選擇犧牲百姓。
他只會成全自己。
而陸松雲卻與他恰恰相反。
也不知是越沒有的東西就越嚮往,他與他分明是兩個極端,他卻打從心裡的欽佩甚至可以說是喜歡這樣的人。
而陸松雲,他分明也看破了他內心深處的涼薄,明曉他是怎樣的人,卻依舊不掩欣賞,同他深交,這也叫沈承硯驚訝極了,這樣朗目清風的端方君子,應該最看不上他這樣的人才是。
可他卻成了陸松雲此生唯一的摯交好友。
此後許久他都在想,大抵陸松雲心懷蒼生,而他不才,恰好也在他的蒼生之內罷。
最終,他也如自己所願,功成名就,位極人臣。
而妹妹出乎意料之外,也出奇的爭氣,竟能哄得精明狡猾的皇帝封她為後,還生了兩子一女。
雖然可能皇帝是真的對妹妹有些心思,不過沈承硯絲毫沒有掉以輕心,帝王的真心難得又易變,妹妹傻的全然相信,但他可不傻。
若也要叫他相信,大抵只能等到皇帝駕崩那一日了。
即便是裝,若能裝一輩子,那皇帝也算得不錯了。
不論後事如何,如今的他對現狀很滿意。
雖然他始終也沒有如父親所願娶妻生子,不過他自覺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並不非要拘泥於世俗看法,生子傳承,他相信即便母親依舊在世,以她通透豁達的性子,也不會勉強他,只要他過的舒心自在,便是她所求了。
他也不負母親所願。
父親了了心結,放下了執念一心養老含飴弄孫,妹妹夫妻相得兒女孝順,而他也權勢在握,位極人臣,雖沒有妻子兒女,視如己出的外甥和外甥女卻很是懂事孝順,他還有摯友相交,並不算寂寥。
解人難得,若白首同歸,也不負此生了。
母親在天之靈,若看到這一幕,該是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