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福 089 圈套

    沈宓瞬間聽明白他的話意,眼底不由露出絲微驚:「顧世兄這話——」這話實在有些大逆不道。

    顧至誠見狀,卻坦然拱手:「我早以視子硯兄為知交,平生除了家父之外,也只當著世兄之面才暢所欲言。不瞞子硯兄說,在周室治下,我等也是時刻戰戰兢兢。」

    他面上帶笑,眼裡卻浮現著十二分的誠懇正經。這番話的意思,便已然是推心置腹了。

    這段日子沈宓與他往來不可謂不多,從初時的客套疏離漸漸到志趣相投,再到如今對他坦蕩磊落的欣賞欽佩,一切都自然又順理成章。他不是不清楚他接近他的用意,相反來說,他順水推舟與他保持交往,不也是有著同樣的心思麼?

    到底假若志向一致,能夠多一道這樣的人脈,沈家也是大大有好處的。

    眼下他既有向沈家交底之意,他又為何要拒絕?

    沈宓揚了揚唇,舉起杯來,與他碰了碰。

    一切盡在不言中。

    顧至誠仰脖將酒飲盡,目光灼灼道:「可惜廢了個好太子。」

    沈宓緩緩傾杯,也道:「可還有翻盤的機會?」

    太子剛正仁義,幼年師從江南名士王儼堂,德才兼備,體恤下士,曾被視為極具中興之主風範的儲君,但也正因為其剛正仁義,去年陳王十三年祭時,太子上書認為陳王功德無量,大至是請求替其平反,皇帝當時不置可否,過後沒幾日卻責其圖謀不軌,下詔廢了他。

    當時是內閣姚士昭擬的草詔。

    顧至誠搖了搖頭,「廢太子雖則仁義,卻內心脆弱,突然被廢,又羈在冷宮受了些苦,目前確定已經有些神智不清。便是皇上將他放出來,除非趙氏再也沒有可立儲之人,否則他絕不會再有機會碰到那個位置。」

    一個神智不清之人,當然不可以為君。

    而假若趙氏真的再無後人,那麼大周皇室也就等於廢了,誰又還會甘心把個江山給回給個傻子呢?

    沈宓又默默啜起酒來。

    正在相對沉吟之時,船頭忽然響起有女子的說話聲。

    二人同時望出去,只見船頭上由舫主正低頭與一名女子在說著什麼。

    顧至誠喚來舫主:「這是何人?」

    舫主連忙彎腰:「稟二位爺,這是秋娘,原本是東湖畫舫的琴娘,近日受人排擠被解僱,於是在各舫之間攬些私活兒。」

    顧至誠聞言,往船頭立著的秋娘望了望,只見其衣衫簡樸,瘦削纖弱,果然是貧苦出身的樣子。遂道:「問問她,會些什麼?」

    舫主連忙招了秋娘進來。說了經過,秋娘便向船中二人行了萬福,垂眼道:「奴婢擅箏簫,以琵琶為精。」

    顧至誠笑望沈宓:「子硯可有興趣?」

    沈宓也聽見了舫主的話。想了想,遂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彈唱兩曲亦無不可。」

    顧至誠揮了手下去,執壺要給沈宓斟酒,船頭忽然又走來個少女,上前行了個萬福,便就跪在二人案側,雙手接過酒壺,替他們斟起來。

    顧至誠納悶,秋娘忙道:「這是奴家的妹妹喜月,如今為維持家中生計,只得也跟隨出來侍奉酒水。二位爺若是不喜,奴家這就遣她下去便是。」

    沈宓出來從不叫人從旁侍候,聞言看向喜月,只見是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兩眼大大下巴尖尖,嬌俏的模樣倒有幾分像他的寶貝女兒,心下便就放軟了,從懷裡掏出張十兩銀票來,遞過去道:「我們喜歡安靜說話,不必侍候了,你下去。」

    喜月稱謝接過銀票,勾頭走了出去。

    顧至誠接著斟酒。船尾的盧錠幾個聽到船內的琵琶聲,也轉了進來。

    才點了兩曲,船頭忽然一陣吵嚷,緊接著走進來幾個人,為首的身穿五城兵馬司的指揮使服,腰挎大刀面色陰沉,而隨同的幾人也都穿著五城營的服飾,而位於他們身後還有名女子,半高的身量凌亂的衣衫,竟赫然是方才走出去的喜月!


    「吳重?」顧至誠看向挎刀的指揮史,驀然皺起眉來。

    五城營的人顯然都不受功臣們待見。

    而喜月忽然一掃先前的乖巧溫順,哭著指著他與沈宓二人:「官爺,就是他們幾個輕辱我們姐妹!求官爺替我們作主!」

    全船人愕然之際,抱著琵琶的秋娘忽然也哭著站起來,抖抖瑟瑟地走向船頭,那模樣,就仿似方才在船里受到了什麼了不得的輕侮似的!

    吳重走到船內,與顧至誠拱了拱手道:「世子爺,得罪了。方才下官接到這女子報案,說是船上有人向她二人行猥褻之事,下官遁例過來調停,若有得罪之處,還望見諒。」

    顧至誠面色倏地冷下來。

    沈宓望著二女目光閃爍,瞬間已明白怎麼回事。五城兵馬司的總指揮使是皇后的親弟弟安寧侯劉儼,劉家並非軍功出身,當年只是蘇北的一個鄉紳,當年劉家在趙家起義的途中救過周高祖一命,後來周高祖便與劉家結成兒女親家。而劉氏女成為皇后之後,其親族也依例封賞。

    如果說朝中清貴士族瞧不起戰功出身的勛貴武將的話,那麼勛貴武臣們瞧不起的,就是像劉家這種手無寸功純靠裙帶關係而晉位的皇親國戚了。

    包括顧家在內的功臣勛貴們都與劉家道不同不相予謀,以致五軍營與五城營的關係也並不好。眼下身任北城指揮使的吳重雖然明知道座中有沈家的二爺,還有榮國公府的世子,卻還大模大樣地說「得罪」,很顯然這是有備而來。

    而這兩名自稱是琴師的女子,如此顛倒黑白混淆視聽,莫非是與他們同台唱戲?

    如是這樣,就有些麻煩了!

    沈宓心念頓轉,與盧錠他們三人道:「志頤你們先走,這裡不關你們的事。」

    盧錠他們又不是傻子,這會兒還看不出來沈宓二人中了人圈套?當即就道:「這席酒是我請的,我豈有先走之理?李兄何兄二位倒是可先回去了。」

    李何二人雖未入仕,卻也是與沈宓相交已久的舊知,且文人都有股子傲勁,又豈肯做那趨利避害之徒?竟沒有一個人豈先走。沈宓只好拖了盧錠到一邊,說道:「今兒這事只怕沒那麼快善了,你且回去替我告訴聲珮宜,就說我臨時有事被召去了宮裡,得遲些再回去,省得她擔心。」

    盧錠知道他素敬華氏,聽他這麼說,才蹙眉頓了頓,點了點頭。

    吳重見他們三人拂袖上船,竟是也沒有阻攔,秋娘她們也只不時地覷著沈宓與顧至誠。

    沈宓心下愈發有底,這些人是衝著他們倆來的了。

    吳重向著二人道:「二位大人,此處說話不便,為著二位大人的體面著想。還是請隨下官去北城兵馬司走一趟吧!好歹人家都告到門上了,弄清楚究竟怎麼回事,是不是二位大人酒勁上頭輕薄了婦人女子,也好有個說法。」

    顧至誠貴為國公府的世子,在朝中除了宗室親王,也沒有幾個比他更有聲勢的,如今竟受個小小的指揮使言語嘲弄,哪還忍得?當即一掌震碎了面前桌子,沉臉道:「你是什麼東西?也敢押本世子!要押,把你們劉儼叫過來!」

    吳重見他動怒,心下不由也震了震,但他素來常替安寧侯辦事,堪稱他半個心腹,有他背後撐腰倒也不怕。於是冷笑道:「下官乃是朝廷親命的北城指揮,豈是什麼東西?世子爺也不必著惱,您若是不去,那下官就只好稟報都察院去!不過想必就算世子同意,沈大人也不會願意如此吧?」

    沈宓被點名,眉梢立時冷了。

    報去都察院,那就等於是宣揚得天下皆知,而五城營那幫人,又有什麼做不出來?

    就算眼下這是個陷阱,可終歸難保沒人暗中推波助瀾,等到事情在朝上傳出去,沈顧兩家的顏面都要給抹盡了!事後就算能證明這是個誤會,可事情既已傳了出去,即使是假的天下人也會當作幾分真了。而皇帝猜疑心頗重,到時會不會因此也懷疑到沈家一門的品行上去還很難說。

    沈宓默然了片刻,解下荷包,看了看華氏塞給他的那捲銀票,平靜地看向秋娘二人:「你們要多少銀子,才同意私了此事?三百兩,夠不夠?」

    喜月的眼神明顯閃了閃,吳重望過去,秋娘便咽了口口水,與沈宓道:「看爺這話說的,我們的姐妹的清白豈是區區三百兩銀子就能賠回來的?爺這是把我們當成玩仙人跳的下三濫了麼?爺若執意不去北城營把話說清楚,那咱們就在此地把大夥都喊來,評評理也成!」

    沈宓看向秋娘二人的目光,再也沒有了半絲暖意。

    他把荷包又仔細地掛回腰上,說道:「吳大人方才說要去報都察院?」

    吳重凜了凜,回話道:「怎麼,沈大人的意思是讓下官這就去都察院遞話兒?」

    「請!」沈宓平伸右手。

    吳重頓住。

    沈宓負手在後,又道:「吳大人去到都察院,只管請御史言官直接前來便是,只是吳大人別忘了,這種案子並不是由五城營受理,而且民告官的話,這二位姑娘首先少不了一頓板子。除了順天府,我哪兒也不去,吳大人想怎麼做,請便。」



089 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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