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終極真相
月色下。
師徒兩人站立,看著不遠處的邏娑都督府,所思所想卻遠隔萬里,甚至跨越時空,回到了二三十年前。
李彥道:「一直以來,楊思儉在我的眼中,都是一個女兒遭難,自己反被貶官,蒙受不白之冤的可憐老者。」
「哪怕不久之前,發現他可能未死,也認為是冒充師父名義,化身為『佐命』的楊大娘子,將她的父親救回,復仇心切扭曲了這位老人的心靈。」
「但從現在開始,前面的舊觀念要徹底推翻了。」
「一件案件的受害者,很可能是其他案件的加害人,道理其實很簡單,只是一葉障目,終究是被迷惑了……」
「師父,唯獨這件事不能放下,因為楊思儉還活著,可能會做出更多瘋狂的事情!」
啞叔輕輕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面容無比肅然。
李彥開始發問:「從楊思儉年輕時期開始整理,我目前僅僅知道這個人出身弘農楊氏觀王房,似乎還有前隋皇室有血緣關係?」
啞叔寫道:「觀王房源自於隋朝宗室將領楊威惠,隋文帝族兄,隋煬帝時晉封觀王,其後人統稱觀王房。」
「楊思儉為觀王親侄,年少時就雍容典雅,舉止有度,精擅書法,工於詩詞。」
「他詩詞眾多,著有文集十五卷,還曾與房玄齡、高士廉等人共同編撰《文思博要》《古今詔集》等著作,後為文壇大儒。」
李彥道:「也就是說,在太宗貞觀朝後期,楊思儉就已經是名滿士林的大儒了,還有什麼具體細節嗎?」
啞叔寫道:「沒有,我原本與他並不太熟悉,只是泛泛之交。」
李彥冷靜地詢問:「直到楊大娘子嫁入長孫家?」
啞叔點點頭,也儘可能地剝離感情,繼續寫道:「公主早喪,犬子一直獨守,後來與楊大娘子生情,有了續弦的念頭,我許他納妾,本以為那時身為大儒的楊思儉,肯定不會願嫡女為妾,但他還是應允了,我很承這份情……」
頓了頓,啞叔將最後半句抹掉,重新糾正:「那時的我驕狂自大,認為所謂大儒也要仰我長孫氏盛威,志得意滿……」
李彥看著那充滿悔恨的字跡,暗暗嘆息,繼續分析道:「師父,我之前也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個時候的師父,想要在內衛安排一個監察群臣的重要位置,既能寄予信任,又要有著相當程度的隱蔽性,人選並不好挑。」
「拿我舉例,我現在身邊的親信心腹,狄仁傑、丘神績、郭元振、安神感……其他臣子肯定仔細研究他們,從而掌握我的動向。」
「而那個時候的師父身為內衛大閣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身邊那些信任的心腹,有能力的才幹,肯定都被別的臣子看在眼裡,除非某個人的精力能做到一心二用,兼顧兩種工作,否則並不適合突然調任。」
「所以這個時候,一個群臣並不知道雙方有深刻聯繫,卻又能信任的親家,實在再合適不過。」
啞叔寫道:「其實楊思儉嫁女,還是被一些人知道的,楊大娘子頗有美名,突然出閣,總是瞞不過人,尤其是許敬宗,但此人心思陰沉,不會聲張,我也早派人盯好了……」
李彥道:「那麼梅花內衛的成立,是誰提出來的?」
啞叔道:「是我最初有了想法,與犬子說了幾句,卻也沒準備付之於行動,畢竟這其中忌諱甚多,而不久之後,楊思儉拿來一本書,請我過目……」
李彥眼睛微微眯起:「那本書是?」
啞叔寫道:「《臣軌》。」
李彥想起靜靜躺在自家書架上,翻都沒翻一頁的《臣軌》,正是天后所贈,不禁嘆息道:「其實提示早就有了,梅花內衛監察群臣,不正是要求臣子循規蹈矩麼?好一本《臣軌》啊,想必太后令北門學士正式編撰此書時,心中十分得意吧!」
啞叔寫道:「我當年小看了武后,雖然內衛調查到楊思儉那一脈曾經收留了武氏母女一段時日,未出閣的楊大娘子也和同樣未入宮的武二娘子是舊識,但根本沒有在意。」
「這種世家間的來往再正常不過,直到後來事發,我才恍然,那個時候的楊思儉恐怕就被武后說動,故意來唆使我在內衛中創立監察群臣的部門。」
「這徹底將我推向了無底的深淵。」
李彥沉聲道:「是啊,有多少人由於小覷了武后而大敗虧輸呢……」
後世有一部電視劇,拍出了十三四歲還沒入宮時的武則天,就放言要登上天下最高寶座的荒謬橋段。
因為武則天后面當上皇帝了,她從小就野心勃勃,成為皇后也是以她為主導,所有人要對她忌憚非常,電視劇里還要習慣性和無關之人談談戀愛……
這其實就是一種另類的貼標籤,實際上縱使如武則天這種千古獨一份的女帝,在前期她也與其他後宮女子沒多大區別,就是政治鬥爭的棋子罷了。
廢后是李治與權臣長孫無忌的政治博弈,在這個過程中,長孫無忌根本就沒有將武后這出身寒門,更是有污點的先帝女人放在眼裡,主角始終是李治。
偏偏這個女人能力,不受重視後的威脅性其實更高,說動楊思儉更是絕妙的一手。
李彥道:「楊思儉以《臣軌》說動了師父,成立了梅花內衛?當時是叫這個名字麼?」
啞叔搖頭:「舍妹喜歡梅花,我不會起這樣的名字,當時叫暗衛。」
李彥:「……」
這不是與吐蕃噶爾家族的那個撞了麼?
不過那個也是蔑稱,實際名字叫雍仲神衛,暗中監視百官的內衛,取名暗衛其實是很合適。
啞叔繼續回憶著寫道:「楊思儉最初是提出建議,我看《臣軌》,心中有了輕視,堂堂大儒居然奉承到如此地步,就笑問他願否擔任暗衛閣領,他回去考慮後答應下來,很快展現出出眾的能力,我轉為欣賞,逐漸引為心腹。」
李彥嘆道:「他們父女都很有能力,楊大娘子扮成『佐命』時,穿寬袍大衣,臉上戴面具,這也同樣是我打聽的梅花閣領的裝扮,只是沒想到他們倆人是父女,楊思儉的身份是不是只有師父知道?」
啞叔寫道:「我起初不屑其作為,後來考慮到他的士林聲譽,從未聲張,暗衛中連尚宮都不知他的真實身份。」
接下來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楊思儉監察著百官,抓住他們的把柄,迫使百官不敢說長孫無忌半句壞話,看似一手遮天的背後,也引發了惡感,最後以李績為代表的軍方勢力站出來,旗幟鮮明地站在李治一邊,朝局很快逆轉。
等到王皇后被廢,武后上台,長孫無忌的權勢由盛轉衰,威望大降,後來更是被扣上謀反的大帽子,險些滿門抄斬。
李彥問:「那師父覺得,楊思儉為什麼要為長孫氏奔走呢?」
啞叔寫道:「我那時被逼自盡,得三藏法師搭救,假以僧人之貌,擔心族人安危,後來才發現楊思儉號召關內士族,諸多奔走,心中感動,後來也確實按他所為,先帝改滿門抄斬為流放嶺南。」
李彥微微點頭:「師父當時想來毫無懷疑,畢竟楊大娘子也在發配之中,楊思儉搭救女兒也是理所應當。」
「而此人當時到底是抱著怎樣的想法,我們也不得而知了。」
「或許是背叛了師父的信任於心有愧,不忍心長孫氏全族被誅,或許就是單純的想要救一救大女兒……」
「無論如何,他確實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只是從後來的所作所為來看,楊思儉恐怕十分後悔。」
啞叔的身軀輕輕顫了顫。
終於到了那個連他也不願回首的一段。
長孫氏千人血案。
他深悟佛性,確實選擇放下,但不代表心中就毫無痛苦,對於全族的身亡冷漠到無動於衷,只是將這視作磨難,不願意再苦追兇手,冤冤相報何時了……
但此時可怕真相揭露,為保自己族人冒險奔走的,和後來謀劃將自己族人上下千口全部毒殺,居然會是同一個人?
「根據目前的情報推測,真正動手屠殺的人不是楊思儉,很可能是新羅來的一個前隋內衛的後人,叫做朴正恩……」
李彥將朴正恩的來龍去脈解釋了一遍,包括他滅了新羅後,派人去倭國尋找朴氏族人,最後發現朴正恩的父親是曾經的內衛,此人有著一半前隋皇族的血統,為了血脈榮譽感,給吳王李恪復仇的動機。
啞叔聽得先是怔了怔,這徒弟查案是真的拼啊,後來聽到吳王冤魂,又不禁沉默下去,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悲傷,雙手準備合十。
李彥打斷了佛門的皈依:「師父,這不是因果報應,朴正恩以為自己是為吳王報仇,實際上是楊思儉利用同為前隋皇族血脈的關係,在達到自己的目的,否則後來不會焚毀都官司,毀掉證據,生怕別人發現這起案件。」
啞叔定了定神,手指輕輕顫抖,在地上寫道:「為什麼?」
李彥低聲道:「從時間上推測,那個時候成為司衛少卿的楊思儉,也將面臨著一件大事,楊小娘子將嫁給太子殿下為妻,成為未來的皇后,他要當國丈了……」
啞叔瞳孔猛然收縮:「所以他準備抹掉過去的所作所為?」
李彥點頭:「其實這樣分析,就很符合楊小娘子為什麼能入帝後的眼,先帝對於外戚的態度,向來是用過不用功。」
「比如賀蘭敏之,正是做了那等惡事,有了一個巨大的把柄,才被先帝留下,只要先帝願意,隨時可以將賀蘭敏之除去,避免外戚尾大不掉的局面。」
「楊小娘子如果要成為太子妃,他本身又是出身於弘農楊氏最顯赫的觀王房,那麼楊思儉若為外戚,把柄在哪裡?」
「現在回過頭來看,就顯得順理成章。」
「楊思儉是監察百官的暗衛,還背叛了自己的親家,有朝一日他如果不聽話了,這樣的過往足以讓他身敗名裂!」
「他只不過是前一個賀蘭敏之罷了!」
「當然,那個時候楊思儉,或許對於帝後的了解還不夠。」
「他不知道自己被選上,正是因為有著不堪回首的過去,還對此忐忑不安,畢竟一個女兒為妾,一個女兒當太子妃,這份地位懸殊未免太大……」
「這個時候,他就特別後悔之前多事,為什麼要為長孫氏奔走,保下全族性命呢?」
「因為長孫氏畢竟是先帝的母族,母族的香火總要有人繼承,萬一有朝一日長孫氏剩下的族人從嶺南被召回,尤其是師父的嫡長子和楊大娘子回歸,他這位國丈如何面對?」
「正好這個時候,梅花內衛多了一位還記得當年吳王冤案,並願意為之打抱不平的新羅人,楊思儉的惡念或許由此生出,如果流放嶺南的長孫氏徹底回不來,那該有多好。」
「他身為大儒,卻將女兒許為妾室……」
「他身為大儒,卻當了暗衛的閣領……」
「他身為大儒,卻為了利益出賣親家……」
「這過去的種種不堪,都將隨著朴正恩的出手而煙消雲散!」
「朴正恩並不知道這位的目的,他是懷有正義感的,為了吳王報仇,為此不惜還偽造出鬼魂之說。」
「而在這個過程里,朴正恩對於楊大娘子手下留情,以致於她活了下來。」
「不過楊思儉恐怕都不在乎了。「
「他達成了目的,甚至不用親自出手,長孫氏就沒了,那個為了情愛讓他蒙羞的大女兒如何又豈會放在心上,只要小女兒幸福就行了。」
「他依舊是士林名儒,帝後的親家,未來的國丈!」
說到這裡,李彥也湧起滿腔的荒謬感:
「只是造化弄人,楊思儉萬萬沒有想到,楊小娘子在大婚之前被賀蘭敏之盯上……」
「他千方百計抹去了自己的過去,滿以為能迎來幸福的明天,結果自己的幸福,也被帝後隨手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