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
楊金水跪在司禮監的門前,大氣也不敢出。
滕祥、孟沖、黃錦、陳洪坐在裡面,除了黃錦一向與人為善,有些不忍外,其他三個都是冷眼旁觀。
「明代司禮監設掌印太監一員,秉筆、隨堂太監八員,或四五員」,到了嘉靖朝,呂芳身為掌印太監兼提督東廠,是妥妥的內相,和外朝的內首輔分庭抗禮,剩下的四位秉筆太監,就是四個乾兒子,眼巴巴地等著他的位置,而再下的無數宦官內侍,又眼巴巴地等著他們五人的位置。
楊金水雖然在那茫茫多的宦官裡面,卻顯得十分出類拔萃,騰祥、孟沖和陳洪私下裡都商議過,找個機會將其外放出去,省得在宮內威脅到他們的位置。
現在楊金水南下陪都,弄得灰頭土臉的回來,他們自是樂於見得,幸災樂禍。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尖利的通報:「恭迎老祖宗!」
四個權威赫赫的秉筆太監趕忙迎出,將呂芳身上的披風和白狐皮袖筒恭敬地取下,輕輕拍打身上的雪花:「大人辛苦了!」
呂芳嘆了口氣:「我沒什麼苦的,只是妖人作亂,主子萬歲爺憂心百姓,若是傷了龍體.唉,咱們這些做奴才的,才是萬死難辭其咎啊!」
說到這裡,這位權傾大內的老祖宗聲音低沉,眼眶微紅,險些落下淚來。
四位秉筆太監知道,呂芳不是作秀,是真的為嘉靖心情不好,而感到悲傷。
這種與主子同喜同悲的本事,有的人也想學,但就是學不會。
那位萬歲爺太明了,是真情還是假意,一眼就能洞若觀火。
說了幾句,呂芳坐下喝了杯熱茶,稍稍休息後,緩解了情緒,冷聲道:「楊金水,滾進來!」
楊金水雙膝前行,一路進了屋內,伏首下去:「孩兒無能,請大人責罰!」
呂芳哼了一聲:「若是責罰你,能讓萬歲爺消氣,你還能在這?」
楊金水心頭一安,表面上依舊瑟瑟發抖,拼命叩首:「大人饒恕!大人饒恕!孩兒願意將功折罪!」
呂芳問:「你準備如何做?」
楊金水毫不遲疑地道:「操辦葬禮,緝拿妖人,迎回神醫!」
呂芳見這乾兒子思路清晰,並沒有亂了陣腳,聲調這才降了下來:「陪都的勛貴要好好安撫,他們祖上都是大明的功臣,輕慢不得!」
勛貴是一個很特殊的團體,在朝堂的核心權利中,他們其實已經靠邊站,但很多時候又不能完全忽略,還是具備著一定的影響力。
這起事件明面上最大的風波,就是魏國公徐鵬舉之死,內和司禮監商議,準備將徐鵬舉的遇害,定義為阻攔妖魔,以身殉國,舉行規模隆重的葬禮,奏章已經批了紅。
光是太高身後名不夠,還要尋找那個假死逃遁的妖魔陶道人,更有不少人心中真正關心的那位李神醫。
這三件事情的優先級,其實是逐漸提高的,但楊金水一說,好似勛貴的事情變得最重要,確實能安撫人心。
眼見呂芳神情稍稍舒緩,陳洪卻不希望楊金水這麼輕易過關:「你要緝拿那妖人,說的倒是輕巧,天下之大,妖邪往深山老林一鑽,你又到哪裡拿人去?」
楊金水低聲道:「稟告大人,孩兒是否要將妖人的身世揭露?」
陳洪一怔,呂芳則淡淡地道:「紙包不住火,這裡沒有外人,說吧!」
楊金水道:「根據朝天宮和神樂觀的證實,陶道人出身與天師陶氏有關,乃陶氏族人的私生之子,其母是妖類。」
「正因為半人半妖,才能欺世盜名,讓南京群臣都信任他,期盼煉出能治癒疫病的靈丹妙藥,被其所惑。」
「此人至今沒有透露過真實姓名,若要發布各地通緝,還要向陶氏問明情況!」
「與妖生子?」
四名秉筆太監聽得瞪大了眼睛,他們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陶氏人居然玩得這麼花?
呂芳也覺得挺沒滋味,看向剛剛出面的陳洪:「洪兒,與陶氏溝通之事,交予你如何?」
陳洪面色劇變,趕忙拜下:「大人恕罪,孩兒才疏學淺,連天師的話都聽不懂,如何問這等事啊」
才疏學淺倒不是謙虛,以前朝代的太監,普遍文化水平低下,但明朝的太監是送入內堂學習的,從小讀寫字,教授的老師是翰林院的學士,不少太監的學問甚至不遜於外朝的科舉官員,才能那麼熟練的參與政事。
朱元璋、朱棣直到朱瞻基,是將這些閹人當成無情的工作機器,輔助執政,後面就失控了,開始宦官專權。
陳洪在太監裡面,的確實文化水平低下的,但就算學問不錯,能跟喜歡說青詞,打啞謎的陶仲文攀談,也沒人敢應聲,紛紛垂下頭。
「此事確實不好辦啊!」
就連身為內相的呂芳,都感到棘手。
大明兩京一十三省,中樞朝堂,各地官員,士農工商,若說受司禮監和東廠管轄最少的,其實就是宗教,尤其是道門。
若論親近,呂芳和陸炳在嘉靖心裡,肯定要超出陶仲文許多,但在某些事情的信任方面,還真不見得比得上那位神宵天師。
主要是因為嘉靖崇道,一心想著坐擁天下後,還能修行圓滿,飛升天庭,成為長生久視的神仙,是以對於有本事的道士,向來很重視,陶仲文又有過幾次成功的預言,如二龍不相見、行宮失火、釋囚祈雨等等,在嘉靖心中就變得不可替代。
呂芳和陸炳可以忠心耿耿,但他們沒有陶仲文修道的本事,就是不行。
「以此事去質問,可是要把陶天師狠狠得罪了」
這也是秉筆太監都不敢應聲的原因,黃錦想要開口,被呂芳一個眼神按了下去,又品了口茶,輕嘆一聲:「妖人之事,老奴會稟告,等主子萬歲爺發話,再行定奪,將今日的奏本拿來吧!」
南京亂象告一段落,呂芳開始翻看起內遞過來的奏本,他的閱讀速度很快,臉色難看的速度也很快:「北方***、南方倭寇、民間妖魔、各省災情,放眼天下,難道就沒有一件能讓主子萬歲爺,高興高興的好消息麼?」
黃錦道:「大人,杭州那裡倒是報上來了一次大捷,斬首真倭,足足有四十九人,狠狠挫敗了賊子的氣焰,保沿海太平!」
呂芳一怔,並不高興,反倒露出怪異之色:「四十九個真倭人頭?」
好傢夥,真敢吹啊!
如果是從倭的人頭,近五十個倒還有可能,如果是老弱病殘孕人頭,那就完全不奇怪了,北方明軍有此輝煌戰績,都要靠「搗巢」得來的,就是衝進蒙古和女真部落的老巢,大殺一通,把老人小孩的人頭,按匯率折算成首級。
是的,還有匯率,七個老弱婦孺的人頭,頂一個壯漢人頭,「幼男婦女,與七顆以上,並不及數者,俱給賞」。
戚繼光就最為看不起這種搗巢戰術,「凡能神出鬼沒,偷竊零騎,挑壕自固,便是好漢,此牢不可破之習也」「諸將又且利於此,習於此,偷馬打賬房得功,視此為備邊之長策,及至大舉而入,便謂此必不可交鋒,必不可堂堂相對。」
戰爭都是殘忍的,歷朝歷代交戰雙方殘殺老弱婦孺的情況屢見不鮮,但專門去殺老弱婦孺博取功勞,也只有被噶人頭逼瘋的明軍去做,完全的毫無底線。
不過話又說回來,北方***尚且有巢穴可以搗,南方倭寇在小島上的駐點隱秘至極,沿海只有被進攻的份,根本無法成功反擊巢穴的可能,這戰績就更虛假了
江南明軍,就容不下這麼牛逼的人!
但呂芳
沒有說出口。
他跟在嘉靖身邊久了,也學會「萬允萬當,不如一默」的道理,任何一句話,不說出來,便是那句話的主人,說了出來,便是那句話的奴隸,所以「不可能」這樣絕對的判斷,這位內相心底就算再不信,都是不會說出口的。
「民間義士陶隱,身軀魁梧,力大無窮,早有殺敵報國之志.」
呂芳平復了一下情緒,仔細查看奏本的情況,對於陶隱的姓名沒怎麼在意,只當與之前談論的半妖是同姓,推敲了幾遍細節後,詢問道:「兵部怎麼說?」
黃錦道:「兵部正在勘驗首級,初步驗證確為真倭,只是傷口怪異,多為勒斃,似是自相殘殺而死。」
呂芳知道這話的言下之意,就是不想認陶隱的功勞,思索片刻道:「若能在倭寇內部製造動盪,讓賊子自相殘殺,還能割下人頭作證,亦是大功一件,當記軍功,只是這首級到底是否為真倭,必須查明,不可有任何瞞報!」
「是!」
首功制本來就不在乎怎麼死的,只要人頭是真,那就是功勞,兵部本來也不會自己打臉,顧忌的其實是賞銀,畢竟嘉靖惱怒倭寇禍亂,把花紅定得太高了,黃錦也道:「大人,這近五十顆首級,就是白銀萬兩」
呂芳想著都有些肉痛,那可是萬歲爺修仙的銀子啊,就這麼賞賜下去,但想到倭患嚴重,東南屢遭劫掠,損失得何止是萬兩白銀,還是堅定地道:「該賞就賞,不可應付將平倭的摺子都挑出來,我要好好看看!」
「是!」
朝廷去東南抗倭的奏本擺放在面前,呂芳靜靜翻閱,時喜時憂。
其中一份最不起眼的,被順手擺到了旁邊。
上面是一個七品小管:
「胡宗憲,本朝十七年進士,薦都察院監察御史,巡按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