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越發濃重,掩去了天邊皓月,遮蓋住繁星點點。
夜色黑得嚇人,也長得仿佛沒有盡頭,這片被光明拋棄的天地,太陽不知何時才會升起。
龍門客棧後院,眾人齊聚一堂,等待最終的搶救結果。
朱驥急得團團轉,腳步根本停不下來,可他又幫不上忙,聲音都不敢太大,生怕驚擾到房間裡的大夫。
脫脫暴起發難,招法極為凶厲狠辣,偷襲防不勝防,若非程舟來得及時,他們兄妹的死相大概會慘不忍睹。
別的不說,他這個當兄長的,心口處就會炸開個大洞,銀蛇鞭貫穿脊背。
現在的情況要好上很多,但不過是他一個人得了運道,妹妹朱輝被利刃削掉肩膀,順勢開膛破肚,腸子都露出大半截。
都說久病成醫,在座都是些老江湖,掌握不少簡單處理的法子,可誰也沒有經歷過那麼棘手的傷勢——通常來說,人都這樣了還救個啥,直接準備後事得了。
面對斷掉一臂又失血過多的朱輝,恐怕扁鵲復生、華佗在世都得苦惱半天,最後開出個三連處方。
好就好在,現場還有程舟這個活閻王,強令鬼門關暫時貼上歇業封條。
他第一時間屏退眾人,要來紗布絲巾、銀針棉線、剪子羊腸等亂七八糟物件,只在中途出來過一次,抓著朱驥放了小半盆血。
此情此景,風裡刀等人面面相覷,心裡不停犯嘀咕,只覺這哪裡跟醫術沾邊了,怕不是什麼邪法,跟骨肉至親借點壽數。
朱驥倒沒有那麼腦洞大開,只求老天爺保佑順利,何況真有機會的話,哪怕一命換一命,他也心甘情願。
時間慢慢流逝,氛圍愈發凝重,令擔憂朱輝的人焦急萬分,把心提到嗓子眼。
連不是同路人的風裡刀一行,也十分好奇這位程先生拿出的手段,是否可以妙手回春,更暗自期待搶救能夠功成,好教他們日後受傷也沾點光。
又過少頃,房門發出咯吱響聲,緩緩走出來的程舟,擺擺頭甩去額間細密汗珠。
這一容易引起誤會的動作,使得朱驥放下心的終於死了,老大一個敦實漢子發出悲聲痛哭:
「妹子啊!」
於家姐弟中,那個名字叫做於承珠的小姑娘,也不禁眼眶發紅,輕聲啜泣:「嗚嗚,朱家姐姐......」
聽得程大醫生翻起白眼,有氣無力地喝道:「別鬼叫了,人還活著呢。」
場面靜止一瞬,隨即便是連聲叫好,每個人都流露出由衷的喜悅,眼神之中閃過震驚、欽佩、尊重等多種情緒。
兩相對比之下,更顯得程某人臉色憔悴,那模樣就好像一頭社畜,經過九九六加班後,迎頭又撞見國慶黃金周調休。
——有菌病房,器械全無,換了哪個醫生過來都得麻。
程舟仗著對人體構造的了解,硬是用針線縫合傷口,才在簡陋到令人髮指的環境裡,完成一場接肢急救手術。
天可憐見,他甚至還得手動除顫,用神乎其神的運勁功夫模擬電擊,穩住病人心跳脈搏,然後分心二用,另一隻手爭分奪秒處理傷口。
放在前世,這等壯舉,大概可以榮登小學語文教科書經典課文,與愛迪生救媽媽的玄幻故事有得一拼,或者成為走近科學欄目組揭秘的都市傳說。
卻見朱驥雙手抱拳,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要向恩公跪拜磕頭。
但程舟及時拖住他,笑道:「去看看你家妹子吧。」
這名漢子感激零涕,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是鄭重承諾:「從今往後,俺這條命就是先生的了。」
程舟坦然受之,他非聖賢,亦屬俗人,腦中偶爾也會生出雜念,內心也不曾摒棄貪名圖利的欲求。
他用自己的方式,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情。
只是眼睛還很軟,見不得太多悲劇罷了。
臨時病房之中,朱輝靜靜躺在床榻之上,斷臂已經被接好,若忽略掉蒼白面容,她完全像是熟睡過去一般。
後院等候的人里,除卻風裡刀一行之外,還多了十幾名江湖客。
他們或是于少保舊部,或是忠義之士,曾有交情,受過恩義,太陽落山之前陸續趕到。
廠衛番子也尾隨過來了兩撥,但沒有真正的強手,不用勞動程舟大駕,光憑風裡刀等人就能解決。
這十幾名江湖客武功不算特別高,但各有所長,身懷絕技,有個人高馬大的漢子比較有威望,名喚賀虎,常在賀蘭山一帶混飯吃。
據說當初周淮安、蕭少滋他們相約救人,聲勢最大的時候,匯聚了兩百多號人馬,隊伍里臥虎藏龍,不乏武林名宿。
可從京師衝到邊關,輾轉千里之後,經歷重重險阻,剩下的人寥寥無幾。
那些現在還沒有來到客棧的,估計也沒法再跟上腳步。
程舟也不挑剔他們武力值,有了這批人加入,正好與風裡刀等人形成牽制,更利於接下來的行動。
畢竟程某人拼湊出的這個勇者小隊,固然要配合協作同闖副本,成員目的卻非完全一致,還有不便行動的傷員孩童。
若是依照電影劇情,廠衛那邊還會安排細作,傳遞消息,裡應外合。
故事雖然是故事,可換位思考的話,程舟也不得不承認,無間道戰術極具實用價值。
他眼中眸光流轉,心裡已有盤算。
夫道,於大不終,於小不遺,故萬物備,廣廣乎其無不容也,淵乎其不可測也。
程舟的拳術亦然,出於心,行於世,涵蓋方方面面,殺人是拳,用人也是拳。
這時候,當了一天土木狗,再次把客棧大堂搶修了遍的風裡刀,上前稟告:「程老大,大家都準備好了。」
「那就開會。」
白天一戰之後,風裡刀又給程舟換了個稱呼,許是再次被武力值震懾吧,他開始積極表現,一副心悅誠服的模樣。
程舟可不覺得自己擁有什麼特別的人格魅力,又或金手指突然激活了王霸之氣功能,讓這些刀口舔血的傢伙納頭就拜。
所以他自進入龍門客棧起,就步步為營,屢次使用驚門詐術建立精神暗示,反覆催深印象。
他那揣摩彩戲師之後,近乎出神入化的手法,就連脫脫也在戰中有些著道,於無傷大雅處變得特別話癆。
但程舟自以為「平常」而又「普通」的表現,也實實在在把風裡刀等人嚇得不輕。
脫脫標誌性的銀蛇鞭,極其醒目,一下子讓常年行走塞外的常小文,認出了她身份。
這名瓦剌第一女殺手,凶威早已遠播中原,放在全天下都是響噹噹一號人物。
她的赫赫威名,包括且不限於萬軍之中取首級,千里追殺奪性命,連九邊重鎮守將總兵被殺過三個,頗有唐傳奇記述的刺客風采。
當初土木堡之變,京師被圍,脫脫曾孤身一人,潛入大內深宮,意圖刺殺景泰帝,從而瓦解守軍鬥志。
時值兩國交兵,皇城守衛何其森嚴,比平時還要嚴密數倍,然錦衣衛也好,東廠西廠也罷,竟然沒能察其潛入。
若非隱為公門第一人的「仙官」張人鳳正好伴君護駕,或許真能讓她成就刺王殺駕的傳說。
饒是如此,參差劍寒光交錯,切碎半座乾清宮,亦不能阻其逃遁。
當然也有傳言說,當時另有高人出手助其脫困。
有人甚至將脫脫與黑石之主並列為天下最強刺客,據某不願表明身份的有關人士透露,轉輪王聽說後竟也不置可否。
可她在程舟面前,有如土雞瓦狗,不堪一擊,至於向來威風八面的東廠檔頭,更是任由宰割,毫無反抗之力。
風裡刀等人可以確認,程舟即便不是參透法相的神仙人物,至少也是煉成周天炁的世間絕頂。
更難得的是,程舟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非常好說話,能夠遇上這麼一名高手,實在他們積了八輩子陰德,祖宗庇佑才有的機緣。
也只有這樣的老大領頭,他們才對從廠衛手底搶食充滿信心,再想得美一些的話,往後開闢一番基業,與少林武當爭鋒,也不是不可能。
更何況程舟醫術之高,堪稱神鬼莫測,從閻王爺手裡搶人,
此時二樓上房,床榻之上,另一名女子的眼皮細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昏迷許久,終於甦醒。
齊聚房間的活人,開始討論後續的行動方略。
方桌鋪陳的獸皮地圖,是鷹幫刀客常年行走西北收集所得,不算特別精準,但堪堪夠用。
顧少棠指著有些模糊曲線,道:「程老大,從天色來看,最遲明晚,黑沙暴就會刮起來,照老人們口耳相傳的經驗,這種程度的風沙,要麼得躲驛站,要麼就在咱們這兒避風頭,稍微小點的綠洲都不安全。」
「廠衛們不清楚黑沙暴的傳說,也會察覺天相有異。」
常小文讀過兵書,嘗試換位思考:「他們能去的地方就三兩個,既然正主還沒抓到,為了爭搶功勞,肯定會把咱們這兒當成首選目標,但龍門客棧並不大,他們要是人來得多了,即便最後功成,也躲不過大漠狂沙。」
風裡刀問道:「也就是說,約莫會有兩三百番子,會往這邊趕?」
程舟環視一圈,在邱莫言身上略微停頓。
這位女俠才甦醒,身子還很虛弱,本該好好休息,但強撐著堅持參會。
程舟想了想,補充說道:「料敵從寬,就算來個七八百甚至更多,也並非不可能,不要小瞧上位者的心狠手辣。」
「那就麻煩了,據說這回廠衛近乎傾巢而出,光是黑羽騎隊就有千人。」
風裡刀喪著臉,大倒苦水:「就算是一千頭豬,殺上三天也殺不完啊,老大我們還是趕緊躲秘道吧。」
「你會躲,人家就不會搜嗎?這也太下策了。」
程舟翻了個白眼:「他們要是躲客棧里,回頭不還得動刀動槍,我是無所謂,就當鍛煉筋骨了。」
刀槍無眼,縱得程舟點化,風裡刀等人武藝有所進步,真打起來死傷必定難免。
風裡刀尷尬一笑,連忙問道:「還請程老大不吝賜教。」
「中策是二桃殺三士,客棧拆大半留小塊,生死之間有大恐懼,誰肯為別人犧牲?他們為了爭搶活下來的機會,自己就得打個頭破血流。」
「至於說上策嘛......」
程舟頓了頓,忽然一問,「風裡刀,若你有個機會,能夠獲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榮,但得冒著天大的風險,還必須具備非比尋常的膽量,你肯不肯干?」
風裡刀瞪大了眼珠子,有些不敢置信,「老大,你不是在拿我尋開心吧,就我這種小人物也可以?什麼機會啊?」
程舟平靜說道:「很簡單,你成西廠督主不就行了。」
風裡刀差點把口水噴出來,顧少棠、常小文也連連踩他兩腳,大有伱敢答應就跟你拼了的架勢。
他疼得咧嘴,連連搖頭:「我,我不想做太監啊。」
「當然不是做太監,若我猜得不錯,西廠督主雨化田,應該是你異父異母的親生兄弟。」
「哈?」
三人嘴巴張得能夠塞下鴨蛋,唯有邱莫言、朱驥看起來比較鎮定。
程舟的冷笑話實在太冷,堪比言靈發動,把氛圍降到冰點。
「我是說,你跟雨化田長得有九成相象,也就氣質不一樣,些許細微處有些差異,回頭再找個叫做李鬼手的神醫,便能讓你補成同一張臉,徹底瞞天過海。」
李鬼手是原作電影裡的神醫,醫術高過三層樓,比現代半島醫院的亞洲邪術還兇殘。
他善使雲南蠱蟲,從人的鼻腔放入,以藥引之,令蟲子以臉骨為食。
旋即削骨,劃開臉皮,佐以金針,順著肌理縫合,之後靜養三月,便能徹底改頭換面。
程舟跟他們打聽過,江湖上確有這號人物,但數個月前就失蹤了,大概是首輔張海瑞一家被滅門後不久的事情。
幾人不再說話,程舟看似等待風裡刀做出決定,實則悄然關注一旁的邱莫言,集中精神感應。
卻見風裡刀猛然拍桌:「跟他丫拼了,富貴險中求,老大儘管吩咐,皺一根眉毛都不是好漢。」
他故意粗聲粗氣,其實是給自己壯膽子,畢竟這種事情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可真要做成的話,收益大到不可思議。
黑水城中的黃金再怎麼豐厚,後續還需要出手變現,而沒有足夠的身份、權勢與武力,就算有銀子也花不出去。
若能成為西廠總督,還不用犧牲小兄弟,根本就是一步登天的前程,佛前叩首千百回也換不來。
程舟滿意點頭:「很好,還算有點膽氣,夠資格做我部下。」
「回頭你們就帶於家姐弟和邱姑娘先走一步,安置妥當。」
他把計劃娓娓道出:「至於風裡刀,等下跟我出去一趟。」
風裡刀忽然有股不妙的預感,他小心翼翼問道:
「老大,你打算用什麼手段,讓我頂替雨化田?」
「很簡單,我去殺了雨化田就是。」
程舟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你活著,他死了,西廠督主不就只剩一個了嗎。」
「哈?!」
風裡刀只覺兩眼一黑,懷疑自己可能答應得太快了,旁人也是面面相覷:
「這是否有點,太,太......」
這個方案之簡單粗暴,實在有股荒謬的錯愕感,很難不使人心生疑慮。
偏偏提出的人是程舟,又有一股本該如此、理直氣壯的味道。
他們都沒有察覺,自己不知不覺,就對程舟形成了某種信賴,仿佛所有難關在這個人面前都不過爾爾,沒有這個人做不到的事情。
賀虎有些遲疑地問道:「程少俠,西廠督主不會孤身一人,身邊必有大隊官兵,再說了,咱們也不知道人家在哪......嗯?難道?」
「你猜得沒錯,公道自在人心,廠衛里也有人幫咱們,不然程某怎麼會這麼巧,剛好趕到龍門客棧呢?」
程舟說得信誓旦旦,顯然計劃縝密,徹底打消了他們的疑慮。
邱莫言傷勢沉重,卻也主動請纓,道:「雨化田那個狗賊,殘害不知多少忠良性命,還請程兄務必讓邱某隨行,襄助一臂之力,為死難的親友報仇雪恨。」
她輕撫腰間佩劍,豪氣干雲,不讓鬚眉:「鬼門關前走一遭,在下已經參透我相,至少能夠牽制住西廠三大檔頭。」
程舟搖頭婉拒:「程某若全力出手,波及範圍甚廣,在座各位無人可與配合,反而會成為負擔」
「控制西廠只是是復仇之始,不用心急,一步步來,我們還有很多閹黨要殺,很多奸賊要滅,往後的日子還很長......」
他說得事無巨細,把道理擺碎講開,闡述分明,使人信服。
事情就這麼敲定,邱莫言似也不再有異議。
似也沒有異議。
無星無月之夜,兩匹駿馬自龍門客棧飛奔而出。
隨著距離拉遠,騎士手中的火把也顯得越來越小,終成不可見的一個小點,
此時此地此刻,會縱馬於大漠戈壁,自然只有程舟與風裡刀。
可馬兒才撒開蹄子,跑出去三里地,程舟又猛然躍起,翻下馬鞍。
「你遛彎個把時辰,就回到秘道躲好。」
話音傳入一頭霧水的風裡刀耳畔,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好像筆尖落下一滴墨珠,融進了一硯濃墨。
好個月黑風高夜,正是男兒殺人時。
而龍門客棧里,也在亂成一團,吵醒了剛睡下歇息的人。
於承珠手中拿著一張紙條,神情焦急:「邱姐姐她,她去給程大俠助陣了。」
「這,這可如何是好。」
想要親手報仇,似也是人之常情,挑不出錯來。
除了早就鎖定目標的程姓獵手。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