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地龍燒的正盛,兩廂靜默下,齊毓等了許久,卻不見賀廷說一句話,只單手托著茶盞,不放也不飲,眉間微凝,待過了半晌,齊毓終是忍不住疑問道:「舅舅可是有什麼事要與我說?」
賀廷手中微微一滯,杯中的熱茶傾灑了幾滴在手上,原本凝滯的神色不過一刻便舒展開來,手上不緊不慢的將茶盞擱在案上,唇畔凝著淺淺的笑意,看向齊毓緩悠悠道:「太子爺與太子妃可好。」
齊毓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的看向眼前的賀廷,他知道他這個舅舅雖行事一向捉摸不透,卻也從不問及他後宅的事情,這會子入夜趕在宮門下鎖前到這兒來,品了半晌茶,總不至於只問這個。
雖是心中瞭然賀廷必有後話,齊毓也未曾多問,順著話兒道:「舅舅放心,我與三娘極好,朝中事多,若非三娘在毓德宮一邊照顧阿瑾,一邊管著宮中內務,只怕我也是力不從心的。」
賀廷輕撫了撫鬍鬚,略微點了點頭,似是感慨般:「那便好,這樣我便放心了。」
察覺賀廷的異樣,齊毓越發有些隱隱的不好,眉頭不由凝了起來,賀廷卻是全然未察覺般,自說自話道:「太子妃是靖國府里出來的,聽聞府里都將她看做掌上珠,進宮後又是佟皇后一手帶出來的,自然不會差的,若是純懿皇后瞧見了,也會高興的。」
「舅舅。」
驟然的一聲打斷了賀廷的話,賀廷微微轉頭,正與齊毓對視,齊毓眉間微蹙,面色雖無常,卻能瞧出眸中的異樣,是擔心,抑或是旁的什麼。賀廷唇畔牽起一絲無奈的笑意,他知道,太子一向心思縝密。哪裡有什麼能瞞得過他。
「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聽到耳邊傳來的溫聲問語,賀廷心下一黯,終究微微直起了身子,緩緩對上齊毓疑問的眼神。語聲有些晦澀道:「今日臣來,只想與太子爺說一句話。」
齊毓靜靜等著後話,賀廷唇畔微啟:「他日若有一天,臣……如馬縉一般。」
齊毓眸中一凝,卻聽得賀廷緩緩道:「太子爺萬不要為臣說情。忤逆了聖上之意。」
話音剛落,齊毓神色一震:「舅舅為何要這樣說,可是朝堂出了什麼事?」
賀廷搖了搖頭,齊毓便道:「舅舅一向是肱骨之臣,如何會與馬縉……」
賀廷唇畔似凝著笑,卻緩緩搖頭,復又抬眸對上齊毓道:「朝堂的局勢太子爺很清楚,從前留賀氏,是為了與馬氏一族權衡,如今馬氏一倒。唇亡齒寒,聖上如何能留賀氏在朝,一人獨大。」
齊毓默然不語,眉宇緊蹙,是的,父皇是如何想,他如何不明白,可他卻不知道,若這一天到來,他當如何。一方是不計一切在背後支持他的舅舅。一方,卻是從小到大最疼他的父皇。
看到沉抑的齊毓,賀廷寬慰般笑了笑,輕輕拍了拍齊毓的肩膀道:「這麼多年。賀氏也算是盛極了,其實在朝堂這麼久,臣與馬縉也無兩樣。」
「舅舅。」
齊毓正欲說話,賀廷搖了搖頭道:「結黨營私,賣官鬻爵,下面的官員收取賄賂。中飽私囊,我又何曾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齊毓眸中黯然,官場向來如此,從來無人可置身事外,你若不許了下面人的好處,他們又如何會甘願追隨?
「今日臣來,只望太子爺記住臣今日所說的話。」
齊毓抬眸,正對上賀廷殷切的目光,這是第一次,他竟然覺得舅舅有了垂老之意,眼角微微生出了細紋,眸中再平靜,也掩不住其中的黯然。
「臣看的出來,這麼多年來,皇上一直視太子爺最重,旁的皇子再如何也是比不得的,這其中有你母后純懿皇后的緣故,但更多也是因你氣度才能在眾皇子中也是最出挑的,太子爺萬不能辜負聖上對你的期許,即便賀氏敗落,塌下半邊天,太子爺也必當泰山崩於前而不到,絕不能為我賀氏說一句話,因小失大,太子爺當切記。」
齊毓黯然的眸子中夾雜著不忍,賀廷見此,驟然起身,剛下了腳踏,竟一把撩袍跪地,伏在齊毓身前沉然道:「臣求太子殿下,切記臣今日所說,萬不要將自己置身於這場紛爭中,白白受了連累。」
「舅舅。」
齊毓驚然起身,忙伸手去扶,賀廷卻久久不肯起,只搖頭幾欲哽咽道:「為了賀氏,忤逆聖意,不值得,為了純懿皇后,為了舅舅,太子爺必要答應臣今日所求。」
齊毓眸中微紅,扶住賀廷的手不由一緊,看著幾乎老淚縱橫的舅舅,在琉璃燈下,猶顯的鬢邊的幾根銀絲,為了他,為了賀氏操勞至此,未曾想到,今日他們竟會至於這樣一幕。
「好。」
幾乎是從喉腔逼出來的聲音,顯得有幾分沙啞,賀廷抬起頭來,對上齊毓沉抑的眸子:「我答應舅舅。」
賀廷似是完成了最後的心愿一般,眸中凝著晦暗不明的笑意,點了點頭,齊毓忙緊緊扶著賀廷道:「舅舅快些起來吧。」
賀廷顫巍巍扶著齊毓起身,靜默了半晌,終是率先恭敬的躬身道:「夜已深了,臣也該出宮回府了,太子爺也當早些休息才是。」
齊毓靜靜看著眼前伏低頭的賀廷,凝了許久,終是溫聲道:「夜深路難走,舅舅小心。」
賀廷一如從前般凝著笑意道:「謝太子爺關心,臣告退。」
齊毓微微頜首,忽轉頭對外道:「蘇培全,送賀大人出宮。」
聽到外面應聲,賀廷腳步微一滯,終是未回頭,直直走了出去,剛跨出殿門,便是凜冽的寒風夾雜著雪裹挾進來,賀廷輕輕攏了攏大氅,正欲抬腳下階,卻聽著輕微的腳步聲,轉頭看去,正是如蘅輕聲走過來,懷中還抱著襁褓,必是阿瑾了。
賀廷不由一陣暖心,唇畔帶笑,朝如蘅行了禮,如蘅忙示意素紈親自扶起來,笑著道:「舅舅這就要走了麼?」
「是的。」
賀廷笑著瞥向襁褓:「這是阿瑾麼?」
如蘅笑著點頭道:「自洗三禮過後,舅舅只怕還沒見著阿瑾的。」
如蘅一邊說著,便將襁褓攏過來,與賀廷看,阿瑾睜著寶珠般大的眼睛,直盯盯看著賀廷,小嘴巴一邊笑,一邊吐著小泡泡, 兩個小手一動一動的,似是想起來。賀廷眸中一暖,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說與如蘅聽。
「阿瑾像極了太子爺小時候。」
如蘅笑著道:「人人都說,阿瑾的眉眼像是與阿毓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聽到如蘅直呼齊毓的名字,賀廷抬眸看去,悵然了半晌,正當如蘅想著自個兒是否說錯話時,卻見賀廷道:「以後太子殿下,需勞太子妃多加照顧了。」
如蘅微一愣,卻見賀廷轉而微微抬頭,看著廊下的飛雪吶吶道:「看得出太子妃與太子殿下情深,有些路再難,只有夫妻之間互相攙扶著,便不難走了。」
賀廷轉而看向如蘅道:「今日臣所求,還希望太子妃能答應。」
如蘅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卻也隱隱覺察出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問,只微微淺笑,頜首:「舅舅放心,無論前路如何,三娘都會與阿毓一起走下去。」
賀廷深深看了如蘅許久,倏然唇畔浮現一絲笑意,吶吶道:「好。」
「臣也該走了,太子妃與太子殿下也當早些歇息了。」
如蘅微微頜首:「舅舅當心。」
賀廷點了點頭,臨走深深凝了襁褓中的阿瑾一眼,便轉身撩袍拾階而去,如蘅靜靜立在廊下,看著賀廷孤清的背影,驟然起了幾絲悲涼之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