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錦靴重重踩在被水打濕的泥土上,阿白心急如焚地往無牙山上趕,只盼望自己能快一點,再快一點,希望還能趕得上。
然而雨越下越大,打濕了他的斗笠,也從無牙山某個山峰頂上的小破洞裡潑入,打落了一地梨花白。
然而阿白此刻卻無暇傷春悲秋,徑自踩著那滿地潔白,往茅草屋裡沖。
「黎青!」阿白從洞開的大門裡進去,李晏緊隨其後。
只見阿蒙死死地摁住了在地上掙扎著想要去拿匕首的黎青,阿白眸光一沉,快步過去點了黎青的穴。黎青被定住,阿蒙這才放開他,把他扶起坐在椅子上。
阿白除下濕漉漉的斗笠放在一邊,在他面前蹲下,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告訴我,你是誰?」
黎青不能動,唯有一雙眼睛閃躲著,那是一雙原本充滿靈氣的眼睛。
阿白再問:「你是誰?」
「我是我是黎青啊」
「那溫離呢?溫離又是誰?」
黎青聽到這句話,哭紅的眼眶裡,那雙靈動的眸子顯得無助又脆弱,「你幫幫他好不好?就算讓我消失也沒關係,你幫幫他」
阿白看著他,握住他微有些顫抖的手,「我需要你把一切都告訴我,黎青。」
「你為何會知道?」黎青沙啞著嗓音,他自己也很是不解,阿白是如何猜到的,這個他一直恪守的秘密。
阿白聲音和緩,撫慰著他緊繃的神經,「你不知道嗎,我來江洲這些時日,只有你們兩個,都喊我先生。你們的院子裡都栽著海棠花,明明彼此傾慕,可卻從未相見,而我也從未看到你們同時出現。酒泉之事後你無法解釋自己的行蹤,也無法解釋為何忽然從白府回家,因為你不是在撒謊,你根本不知道。試問一個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不知道自己的行為舉止?」
黎青默然,阿蒙已經真的變成阿懵了,「這是」
阿白繼續說著,「所以你無法回答如何與他通信,因為你們根本不需要借用任何手段,他就是你,你就是他,你們根本就是住在同一個人心裡的,兩個不同的靈魂。」
「嘩啦啦!」許是那事實太過不尋常,屋外的春雨也大為驚訝,忽然便衝垮了罩在這山谷頂上的藤蔓,一片巨響中,昏暗的天光伴隨著如注的大雨瓢潑而下,滴答滴答,時隔多少年,屋檐又重新滴起了雨。
黎青用餘光看著窗外,聽那雨聲,看那連成線的水珠,恍惚間竟然有些時光難測的感覺——已經過去多久了呢?從當初他睜眼,發覺自己的異樣開始。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記得剛開始,在那個記憶的斷點之後,祖母總是不讓他出門,所以每日只得按照祖母的要求,乖乖地讀書讀書讀書。直到很久之後的某個清晨,他發現自己的書桌上擺著一封信,他開始有些警惕,不知道是誰偷偷潛入了自己的房間。只是怕祖母擔心,所以並未聲張。
然而拆開那封信,裡面卻只有一些簡單問好,和一些瑣碎小事。
隔了幾天,他又收到了一封同樣的信,依舊不知道如何出現,出自何人之手。他很疑惑,於是寫了一封回信放在相同的位置,結果第二天,信就沒了。
就這樣,在這封閉的小院裡,他忽而跟一個神秘人,或許是一隻神秘的妖,用文字說起了心事。而後的半個月、半年、一年,他從最初的警惕到充滿期待地回信,逐漸把這當成自己的小秘密,在他這一方小小天地里,獨樂。
然而在對方一次又一次拒絕了他見面的請求之後,他漸漸起了疑心,費盡心思從府里溜出去,四處打聽。可黎府周圍,根本沒有任何一個人,與信中提到的那個人相似。
而當他又一次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獨居的小院,看到院子裡盛放的海棠,和銅鏡中自己的身影,忽然間,他就明白了。
他嚇到了,病了一場。
祖母得知了他偷偷溜出去的事實,見他這模樣,更加不肯放他出去。從那個時候起,府里的人便漸漸開始說他得了癔症。
其實他也曾懷疑,這一切的一切,是否都是自己因為長久的孤寂而憑空臆想。但那些信就藏在床下的木匣子裡,聞一聞,仿佛還透著海棠的香氣。
那便這樣吧,只要自己還相信他的存在就好了。
於是黎青時常坐在鏡前,他眨著眼,鏡子裡的人也眨著眼,睫毛忽閃之間,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存在。但是他究竟是誰?又為何存在呢?
黎青偷偷從王大夫那裡旁敲側擊,打聽到一些事。之所以會發生這種情況,黎青本身一定受到過某種刺激,或經歷了什麼難以接受之事。可是在黎青關於從前那寥寥無幾的記憶中,日子一直平平淡淡,難道是因為爹娘在幾年前意外沉船?
但似乎又不像。
黎青一直找不到答案,直到半年前,他偶然發現另外一個自己,會每隔一段時間去無牙山。他開始在信中小心翼翼地試探,甚至自己親自跑到無牙山去。於是當他偶然間發現那個他在酒泉旁,那片山岩外祭拜著什麼時,他就知道他所要探尋的秘密,一定就在那裡面。
於是他憑空編纂出了那個相思病。
他太貪心了,企圖探尋全部的真相,到頭來才發現,那或許是他無法承擔的。
這一段冗長的少年心事,帶著酸甜和苦澀,教風雨沉默,大地無聲。
當他再睜眼時,黎青,已不是黎青了。
比起溫離,阿白更樂意叫他五爺。
「你對他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是不是?」阿白問。
五爺臉上的表情要比黎青平靜得多,「何以見得?」
「是你先給他寫的第一封信,也是你炸塌的山岩,你知道他想探究過去,所以想趁他還沒有發現真相之前,把一切掩蓋,然後,再讓自己消失,對不對?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消失了,就算他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可他一個人該怎麼辦?」
五爺默然,他也不知道,可他以為這是最好的辦法了。
「這是懦夫的行為,這是在逃避!」阿白的臉上忽而出現一絲怒意,「是你主動招惹的他,又為何要自以為成全他人般犧牲一切?」
「人本來就是自私的,不是嗎?」五爺反問,「雙魂一體,本就不合常理,總有一個人需要退出。」
「那你以為苗疆的巫蠱之術就可以幫你嗎?那個郎中是你請來的吧?苗疆的郎中。所以你可以從他那裡知道黎府派人去找了方天朔,你偷偷潛回黎府,是為了尋找方天朔,你不知道他對當年的事情知道多少,為了避免消息走漏,所以你必須回去找他,誰知人算不如天算,這時候黎青醒了,你又被迫沉睡。」
「是。」五爺坦蕩,「只是我以為雙魂之事匪夷所思,饒是有破綻,也應當難以猜測。」
「但你聰明反被聰明誤,不該主動把面貌暴露在我面前。」阿白直視著這張與當初見到的五爺完全不同的臉,道:「坊間傳聞里,從未有人見過五爺的臉,我第一次去見你,你也遮得好好的,可為何第二次卻毫無遮掩?是因為你故意給我看的。你迷暈歐陽,趕回春風樓故意讓我看見你的臉,然後再在我們回到白府前趕回去。一開始,我也確實被你騙過了,可後來我問了青竹,他說第一次見你時,你的眼睛很大,一個人雖然在成長過程中難免有樣貌上的變化,但絕不會從一雙大眼睛,變成細長的丹鳳眼。所以你為了刻意區分,反而賣了一個破綻。」
聞言,五爺忽而笑起來,若不是被點著穴,他估計都要給阿白鼓掌,「不愧是俠探,是我想得太簡單了。如今真相已大白,雙魂之事也已暴露,既然你說苗疆之蠱無法解決雙魂之事,那白先生可有良策?」
「你真的要這樣做嗎?」阿白的語氣卻沉凝起來。
「為何不?」
「看來你依舊不理解他的意思。」一旁沉默著的李晏,忽而開口了。那雙鳳眸盯著五爺,凌厲神光一閃而過——他在生氣。
但五爺不知他為何而氣,這本也不關他,不關阿白的任何事。
「他的意思,是你不該擅自做決定,不該自以為是地付出所有卻不求回報,這樣對溫離不公平。」李晏道。
五爺一怔,阿蒙更是聽不懂——溫離?溫離不是五爺麼?可是李晏的意思眼前的五爺才是黎青?!
「黎青,你才是真正的黎青,是不是?這具身體本來就是你的。你其實根本什麼都沒忘記,是你無法面對自己心中的愧疚,無法接受連溫離都因你而死的事實,所以你幻想出了一個溫離,而最後」阿白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他自己也沒有發現的顫抖,「最後,你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留給他,讓他重新,活在這個世上。而你只要瞞過我,就能瞞過所有人。甚至最後被我看破了也無所謂,因為苗疆的方法也許並不管用,你還可以求我,讓我用藥王谷的法子來幫你。唯一不圓滿的是,在你的計劃里,溫離根本不需要知道當年的真相。」
好一出,偷天換日。
五爺痛苦地閉上眼,嘴角勾起的那抹笑意卻還殘留著。
良久,他才睜開眼,聲音沙啞,「你也要跟我說,他其實根本不存在嗎?」
孰料阿白卻搖搖頭,緩緩露出一個微笑,語氣逐漸溫和,「不會,他一直活在你心裡,不是嗎?即使所有人都忘了他,你還會記得。他也一樣,就算所有人都忘了你,他也會記得。你剛剛說,人都是自私的,你自私,他也會自私,自私地希望你能留下來跟他一起承擔,希望你永遠都不會離開他。」
「真的嗎?」五爺的聲音輕顫著,帶著無邊的不確定。
自私的明明是他啊,拋卻一切,自詡情深,難道不是另一種方式的逃避?爹娘的意外身亡就像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他在無邊的愧疚和孤寂中催生了溫離,偷偷地,躲在一旁看著他。
那些歲月里,溫離就像那個小院裡唯一的一束光,院子裡的海棠再美,也沒有他隨意露出的一個清淺笑靨更讓他心動。
他一遍又一遍地觸摸著鏡中的少年,想像著昔日的竹馬如果長大,會是什麼模樣。
這樣的時光像是他偷來的,夜半驚夢時他也會深陷自我嫌惡——如果真正的溫離知道那個害死他的人,在如此肖想著他,會不會更恨他一點?
然而此時,阿白溫和的聲音又飄至耳畔,「他其實有一點沒有說謊,他真的看到仙人了,他真的得了相思病。他去無牙山上苦苦尋覓的,不正是你麼?」
說著,阿白撿起地上的匕首,重新塞回黎青手裡,然後解開他的穴道,「聽完這些,如果你還想死,那就請帶他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