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怎麼看,都覺得她並不是「精神不好」這麼簡單。但看她又是竭力掩飾、似乎全然不想跟他說的意思,斟酌須臾,先攬著她進了寢殿。
宮女們一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立刻端了水來服侍她盥洗。過了片刻,她近前的豆沙杏仁芝麻也都來了,殿裡忙碌了一陣,最後她躲去屏風後面換了寢衣,出來時謝昭也正好從內殿剛回來,手裡多了幾本奏章。
他說:「這幾件是急事,我得今晚看完,你先睡。」
雪梨有點懵地躺到榻上,心裡好像因為他的這番照顧而舒服了點,又好像更難過了——看樣子這是不打算召人來紫宸殿了,那他一會兒就會去後宮。她要獨自躺在這裡,想著他在後頭和別人歡好。
雪梨嘆口氣,還是抱著被子睡了。許是白日為這事糾結費了太多心力,不過多時她就已神思模糊。正值辨不清是夢是醒的時候,身邊稍一沉。
雪梨努力地睜睜眼,看清正要躺下的人,迷糊著脫口而出:「陛下不去後宮了麼?」
剛躺到一半的謝昭身形滯住,微愣地扭過頭看看她,眉頭微蹙:「你說什麼?」
氣氛便有點冷。他心裡發沉,突然間很怕她說出什麼勸他去後宮的話——把她放在殿後護著而不入後宮,他多少是擔著壓力的。但他自信能承住,因為她需要。
她若這會兒說一句向六宮示好的場面話,他也許忽地就不知該怎麼做了。
雪梨的惺忪睡眼已完全睜開,她望一望坐在身邊的人,踟躕了半晌後,終於沒克制住私慾。
她伸出雙臂在他腰上一環:「沒什麼。陛下現在睡嗎?」
他都換上寢衣了當然是要睡啊……
謝昭愈發覺得她今天不對勁,連說話都有一茬沒一茬的。躺下後伸手一圈她,目光微落恰看見她眼底一閃而過的驚喜。
「你到底怎麼了?」他問她,雪梨縮在他懷裡還是搖頭說沒事,然後不給他多問的機會就已閉了眼,羽睫劃出一道安穩帶笑的弧度。
謝昭有點無奈,想了想,到底沒再追問。凝神端詳著她,一直到她呼吸平穩。
睡得真快。
他笑了一聲,看看她在懷裡縮著的樣子,倏然覺得這個呆梨子還是好小。
——算起來,這事是他蒙她來著。當年他總說她「你還小呢」,把她說得不高興了。他就在胸前比劃了一個高度,說等她長到那裡,他就不說她小了。
其實那會兒他就知道不可能,因為他這個年齡,每年也還長一點呢。雖然不如她長得快吧,但她一個女孩子想長到那個位置……基本沒戲。
那時純屬存了壞心欺負她,現在瞧瞧,也不知她到了這個年齡還這麼嬌小,跟他天天念叨她有沒有關係。
他胡亂想了一會兒也躺下睡了,手上不由自主地從她衣下探進去,一滯,又忍了。
算了,她精神不好,還是不鬧她了。
翌日,雪梨又睡到日上三竿。
這回她在寅時壓根沒醒,醒時他已經下朝回來、正在寢殿裡更衣呢。
知道他昨天沒去後宮也沒動她,她心裡有點甜,又有點不好意思。就蹭下床去幫宮人的忙,幫他系腰帶時一抬頭才見他面色不好,她怔了怔,看向他側後的陳冀江。
陳冀江略頷首示意她先別問。等到他收拾停當後回內殿接著處理政事了,陳冀江才又折回寢殿來,跟她說:「陛下今兒在朝堂上發火了,幾個世家鬧得太過。具體的啊……」他瞧瞧四周,「我不能說了。」
這個雪梨懂,她本來也沒想問到太明白,知道個大概就得了。
然後雪梨發現,巳時的點心呈進來後,他一口都沒動就讓人撤了。
這是真的很不高興呀……
但是這怎麼行。早膳是在早朝前,掐指一算兩個時辰過去了。那會兒剛起床胃口又沒開,他吃得特別少——前幾天她親眼目睹了他吃了兩個小餛飩兩個蝦餃就出去了!
雪梨嘖嘖嘴,這不行。
一次沒事,但他要是每回一不高興便由著性子不吃就該傷身了——他每天煩心事那麼多,不高興的時候還是挺多的。
於是雪梨跟陳冀江說:「我去御膳房。大人先別跟陛下說這個,若陛下問起來,先說我去看阿杳了。」
陳冀江應下,雪梨就朝著御膳房去了。她身後,幾個宦官湊到陳冀江身邊,望一望她的背影,壓著聲音說:「不好吧?畢竟她都跟陛下……萬一陛下不樂意呢?」
再說,要論手藝,這位御膳女官可真不是頂好的,何必讓她去呢?
陳冀江也猶豫了一下這個來著,想了想,緩緩道:「沒事。口味上,她能摸清陛下的脈門,也能勸著陛下吃。陛下真要為她下廚的事問起罪來啊……」
陳冀江賣了個關子沒往下說,呵呵一笑進殿去了。
陛下要真問起罪來,是她自己頭一個有錯——可她犯這點小錯,還不是在陛下身邊撒個嬌就過去了麼?
雪梨到了御膳房,正琢磨著做點什麼好呢,聽到信兒的崔婉火燒火燎地趕過來了。雪梨一瞧,沒待她把她往外請就搶先說了:「我不動手!姐姐按我說的做,行不行?」
崔婉:「……」反應挺快啊。
這還是前幾天蘇子嫻跟她說的來著,說崔婉為這事挺頭疼。她到底是崔婉一手帶出來的人,若平心而論,崔婉也樂得留她在手底下幹活。
可她現在是陛下的人了啊,讓她幹活不是個事兒啊!
聽她這麼一說倒是個法子。御膳房她還是可以來,指點她們幹活唄——至於她要是在她們忙著的時候自己悄悄幫了點忙,這個不怪她們!她們都忙著呢!沒看見!
於是獲得許可的雪梨開開心心地拉崔婉去了間空著的膳房,大致說了一遍要怎麼做,崔婉想想,蹙眉:「這不就是酸辣粉嘛?」
在民間都吃過,她們在宮裡偶爾也給自己做著吃,但給陛下備這個是不是太糙了點?
「沒事。」雪梨篤然道,「酸、辣都要放足,弄成一端出來就酸辣香撲鼻的那種。粉不用太多,但湯必須足夠。稍配幾片肉……嗯,要滷的吧!不用入鍋一起煮,但切薄一點再放上,菜放小油菜芯,三五朵就行,煮透!」
要求聽著多,但對崔婉來說太容易了。她只是不明白雪梨這是哪來的想法、原因又是什麼。這廂她悶頭照做,扭頭一看,雪梨開酒罐去了。
太淡了、太烈了、太甜了、太苦了……酒量不濟的雪梨只能拿勺尖點著嘗,嘗到最後嘗出個「應該合適」的來,欣然一笑盛了一小壺,轉身叫人去取碎冰。
很快,酸辣粉就做好了,崔婉想想,給搭了一碟子肉餅,免得吃得太辣需要壓味但找不到東西。
瞅瞅食盒裡這兩樣,崔婉心說,呵,真夠糙的。
雪梨拎著食盒,照例是先去側殿將吃的換到托盤裡再接著往裡端。外殿剛走到一半,裡頭的徐世水匆匆忙忙出來把她攔了。
徐世水湊近了一聞,誇張地捏鼻子:「這什麼啊?味兒這麼沖,這是送去給陛下?」
「酸辣粉,大人沒吃過啊?」雪梨用一種「大人您這些年真是白活了」的眼神看他,提步就要繼續往裡走。
徐世水又攔了她一回:「我看算了,反正再過一會兒就到了傳膳的時候。」說著他把聲音壓低了點,「我跟你說……剛才陛下摔杯子來著。御前的規矩你還不知道?摔了誰呈的東西誰倒霉,師父出來就吩咐把人押出去打二十板子。」
徐世水心知擱到雪梨身上那是不至於——除非陛下親自開口了,不然師父他不敢做這個主。但這不是沒必要嗎?本來倆人日子過得好好的,萬一陛下在氣頭上真把這粉摔了,關係怎麼也冷了吧?何必讓她往上頭撞啊?
可他這話勸了白勸。
雪梨客客氣氣地跟他說「多謝大人,我會小心」,然後就又往裡去了——徐世水這心懸的啊,她一會兒要是出點事兒,那御前上下都得跟著不安生。
內殿裡,皇帝正看著奏章泄憤呢。
每天看奏章累是累,但好處也有——比如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吧,碰上那種辦事辦得不妥、或者歌功?頌德沒點實在話的奏本,可以在批的時候不客氣一下。
最過分的一回是四年前,有人在他正為西邊地震頭疼的時候寫了一大篇溜須拍馬的話,這不是不長眼嗎?
於是他提筆就寫了一個「滾」字!
後來吧……有朝臣為這事糾劾來著,說他九五之尊不該這麼隨性,但其實這種指責說說也就過去了,倒是那個拍馬失敗的官員到現在都是笑柄,還是挺解恨的。
手頭上倒沒什麼這麼氣人的,謝昭認真讀著,頂多語氣上生硬兩句,沒什麼再寫「滾」字的機會。
正要再提筆,一股濃郁的酸辣呼嘯而來……
也忒濃郁了,這是誰在殿裡把醋罐辣椒罐打碎了?
他聞著不解,蹙眉抬起頭,見雪梨正小心地端著東西往這邊走。
「什麼東西?」他問了一句,雪梨稍抬了下眼皮笑道:「酸辣粉。我看陛下剛才沒吃御膳房送來的點心,就叫了這個。」
酸辣粉……
其實這東西謝昭出宮的時候見過,那家酒肉大坊就有,可他哪次也沒敢點。
又酸又辣的,味道未免太刺激。還是滑溜溜的粉,怎麼想都難以吃相好看。
這廂他正思量著要不要拒絕呢,雪梨已經把碗擱在桌上了:「陛下嘗嘗。」
嗯……
他左看右看,居然覺得看起來還挺有食慾。
粉原是半透明的,在湯中被染了一層暗紅。上頭有幾粒黃豆,旁邊還有幾個沾著紅油的嫩綠油菜芯。另還有幾片切得薄如蟬翼的牛肉片放著,葷素皆有味道又濃,確實容易讓人覺得餓。
想了想吃相的問題,謝昭把宮人都遣出去了。雪梨見他拿了筷子便一笑,取出酒盅扔了兩小塊碎冰進去,然後倒滿了酒。
這酒是拿什麼釀的她沒嘗出來,總之味道酸甜,不算烈但又能清晰地嘗出酒味。這樣的酒冰鎮之後喝著會很舒服,和辣的東西一起尤其絕配——她那天跟他去吃芋兒雞,就是這麼被灌醉的。
謝昭一口粉吃進去,就被酸辣味撞得心裡都一震。
這味道也太足了……
但他還真停不住了。早上沒怎麼吃東西,剛才的點心也沒動,現下這一口酸辣一下子打開了胃口,頓時就覺得餓了!
而且辣的東西又是一停下細品就更覺得辣,他不知不覺地就吃得一口接一口了。粉辣、湯辣、吸飽了辣湯的油菜心更辣……吃得他額上很快就沁了一層細汗,停下喘氣的時候,趕緊喝口涼酒壓一壓。
雪梨還在旁邊慫恿他:「陛下喝口那個湯。」
謝昭抽著冷氣看著上面的一層紅:「這能喝?!」
耐不住她的慫恿,他最後還是把那湯喝了,一層熱汗被激出來,放下碗,趕緊扯了塊肉餅來吃。
辣瘋了,倒是真挺痛快!
於是,等雪梨端著空碗撤出去的時候,一眾宮人看著她傻眼。
陳冀江一臉淡定,叫人把她手裡的東西接過去,然後上前詢問:「還要上點別的不要?」
「大人去讓阿婉姐姐備點去火的東西來吧。」猛地吃這麼一碗可能會上火。
他便交待人去辦,之後眾人回到殿裡。偷眼瞅瞅,陛下好像還真神清氣爽了不少,上上下下全鬆口氣。
吃完這麼一碗東西、逼出了一身汗,他當然神清氣爽了!
雪梨之前就估摸著,他會去外面吃那個辣得嚇人的芋兒雞,八成就是因為宮裡做的味道夠重夠濃的東西太少了。但論起宣洩情緒,真得是逼出一身熱汗的才最管用。
所以看他吃開心了她挺得意,在旁邊笑看著他站了一會兒,又自顧自地到他身邊坐下了,雙手托腮接著看。
「咳……」謝昭被她看得不自在,一聲輕咳之後拿起還剩了小半壺酒的酒壺,倒了一盅給她,意思是讓她拿著喝去,別看了。
陳冀江在旁邊瞅瞅,對這個也只能當沒看見,私底下卻免不了嘖嘴:之前也就是一個碗裡吃湯圓,現在倒好,都就著一個杯子喝酒了。
如此過了大半個月,三月末的時候,謝昭預想之中的動靜可算來了。前頭可算有人上了奏章,說他對阮氏這樣,壞了規矩。
謝昭對這事的處理也簡單,不理。
他從來不覺得守規矩些有錯,因為許多規矩確是必要的,不以規矩不成方圓嘛。
但管到他的家事上來,他就覺得過火了——他不就是近來都只和她一個人在一起麼?不就是把她放在紫宸殿後沒擱到後宮去麼?這跟外人有什麼關係啊?他讓她留在紫宸殿,又不等於讓她干政。
那麼她是住在前頭還是住在後宮,有什麼大區別?換個地方怎麼就不一樣了?
謝昭心裡拿著這個勁跟朝臣頂著,這事上必須是朝臣服軟,換成是他服軟,雪梨就要倒霉了。
到了晚上的時候,他最終還是決定在這事上跟雪梨通個氣兒,也沒讓人跟著,就往她的住處去。
平心而論,他是不想她知道的,這種事她既不能左右又幫不上忙,告訴她只能是讓她心煩。但話從他這兒說出去,總比拐了多少道彎之後讓別人再告訴她好,他至少還能把她穩住、讓她相信他能頂過去,別人可不會跟她說這個。
是以他說得小心,雪梨聽完也還算冷靜,思量了一會兒跟他說:「陛下別急就是。虛的話我不說,我只信陛下的意思!」
謝昭舒了口氣。
他原是做好了準備,覺得這事讓她聽了,她可能或多或少地得有幾句客套話說出來,比如勸他別為她壞大事什麼的……算是安慰他一下。
結果是沒有。可她說出的這句,倒讓他心裡更輕鬆了。
不管怎樣她都是全心全意跟他站在一邊的,這讓他心裡十分欣喜。
他睇著她笑了一聲,俯首就吻她,薄唇一路滑落,滑到她頸間時雙臂也把她箍住了。
「討厭……天才剛黑!」她在他懷裡扭來扭去,掙了一會兒之後又不由自主地乖了下來,少抬頭去迎他的吻,又踮了腳尖兒想往他身上掛。
謝昭稍一俯身,低笑著把她打橫抱起。
雪梨環著他的脖子一臉羞赧,又強作嚴肅:「陛下您奏章看完了嗎!」
「沒有。」謝昭大方承認,還是就這麼抱著她往榻上去了。
他放下她一笑:「今天早點睡,明天早些起來看!」
雪梨見他脫衣服,有意拽了被角一滾把自己裹起來……片刻後,當然又被逆著滾了回來。
臥房外,御前宮人們一聽就懂了。悄悄掩上門,一個個都在外頭裝木頭。
真成!這就又鬧上了!
陳冀江打個哈欠:「得了,留兩個人,旁人都去歇著吧。尚寢局那邊去遞個話,就說陛下今兒又歇在小院了。」
他話音剛落,隨來的眾人立刻就行禮告退了。宮女們退得尤其快,雪梨身邊的那幾個簡直就是一溜煙就跑了。
嘿……誰不知道啊,陛下每次都把雪梨折騰得動靜不小,有一回還大半夜地把人鬧騰哭了。守在外頭的既不敢進去也不敢走,仰望著星空聽陛下在裡頭哄人。
當時有兩個宮女在場來著,聽著裡面的話,耳根子都紅了。
沒聽過陛下這麼哄人!
而且還是因為榻上的事……
打那之後,但凡是阮氏侍駕,陳冀江就讓宮女留著了,清一色的宦官。他倒不是多顧著宮女們臉皮薄難為情,主要是怕……這動靜聽多了,她們會動什麼歪心思。
這不,人剛撤乾淨,裡面的動靜就又起來了。
雪梨叫得那叫一個委屈:「我不要!你放手!我要魚香!魚香救我!」
牆頭上魚香耳朵一豎,望望屋裡的燈火,獠牙一露:「吼……」
然後就又趴回去歇著了,並不打算幫什麼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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