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雪梨頭一回看見新年的煙火,距離羅烏使節來時聽說這事,隔了有四年多了。
但是真的很漂亮啊!!!
她兒時在家過年也會看煙火,那是村中富人們花錢放的,會放上大半夜,小孩子們都會爬上自家的房頂去看。一簇綻開、消失,又竄起另一簇,五光十色地天邊開個不停。
那會兒她們這些女孩子聽說這些富人家的小姐都是站在自己院子裡看、煙花就在頭頂盛開,會覺得特別羨慕。眼前的絢爛算起來比當初漂亮千百倍,但想想當時的心緒也還是會心中複雜,這麼看了一會兒後,她的目光不自覺地看向了身邊的人。
他風輕雲淡地站著,冕前的十二旒在光火中映出一片陰影。她看著他淡視天下的神色,心裡一股說不出的安穩,想靠到他的肩頭但知道不能,忍了忍,只偷偷拽了拽他的手。
「怎麼?」他稍偏過頭看向她,雪梨抿抿唇:「沒事。」
「嗤。」他輕一笑握緊了她的手,反正站得這麼高,底下看不見。
二人十指相扣地站了一會兒後,他稍湊近了點:「有話就說。一會兒還有的忙,現在不說就得明年再說了。」
明年……
雪梨反應了一瞬明白過來他在除夕跨年這事上做文章!躊躇了會兒,腳下碾著向他蹭了點:「我剛剛在想,過去的十七年多,我過的日子變化都可大啦……人和事都在變,連看的煙火都和當年很不一樣。」
「哦。」謝昭頷首一哂,「所以呢?」
雪梨的聲音稍輕了些,在鋪天蓋地的歡呼中,只二人能聽見:「我只想今後的十七年……不會有這麼多變化,安安穩穩地過。身邊再添新人無妨,現下對我要緊的人,一個都不要離開。」
他眼底稍稍一顫,俄而偏首認真地看向她,握著她的手緊了一緊,垂眸說:「可以。」
雪梨心裡一片柔軟。
他素來不是會說情話的人。打情罵俏間來幾句動情的話還可以,想聽他一本正經地說柔情似水的話,則難上加難。
但他總是這樣……像今天這樣在她說願望、或者因為不安而有詢問時,給她一句簡單易懂地承諾。
聽上去好像不夠走心,但雪梨仔細想來,卻覺得比那些華而不實的話要好聽。
煙火一直放到子時,城中的歡呼也一直沒有斷。到了後來,興奮的百姓們甚至忍不住往前涌了,雪梨看到城樓下的御令衛持著未出鞘的繡春刀擋得費力。
子時的鐘聲敲響時,八十一簇紅色煙火從各坊間的街道錯落有致地竄上天際,陸續三次將天幕染成紅色。彼時,雪梨仍抱著阿沅,重些的阿杳則被謝昭抱了起來,她聽到阿杳望著煙火開心得直拍手,然後朝他們喊:「父皇!娘!新年大吉!」
「新年大吉。」二人異口同聲地笑回了一句。
而後在依舊不絕於耳的歡呼聲中,御駕行下台階,消失在百姓們的視線中。但直到他們坐上步輦,皇城外的喊聲都還沒停,甚至到了宮門口、隔得那麼遠了,都還一襲能聽到些動靜。
入了宮門後,御輦徑直回到含元殿,雪梨的步輦則一直到了後宮門口才停下,許多宮嬪命婦都已在那裡等著了。
「清夕聽菡,帝姬困了,你們先帶她回去睡吧。」雪梨氣定神閒地吩咐道。
阿杳也確實困了,剛才看煙火時太高興不覺得,現下被娘一說,她就覺得可困了!
於是阿杳擺擺手跟雪梨說再見,雪梨目送著她離開,這才去找易氏。
「你可來了。」易氏一握她的手,「剛才長樂宮那邊已來人請了,我想著我先去你就得落單,還是等等你為好。」
雪梨趕緊向她道謝。而後二人帶著乳母、孩子一起進了眼前的宮門。
離長樂宮並不算太遠,二人走了片刻間就到了,易氏笑吟吟先一步上了前,更迎出來的宮女說:「有勞稟太后一聲,我帶著阿測、阮娘子帶著皇長子殿下,來給太后和各位太妃拜年了。」
那宮女乾脆地福身應了句「諾」,立刻進殿去稟話。只消得片刻就又出來請她們說:「兩位娘子請吧,太后和幾位太妃正閒聊呢。太后吩咐說,讓娘子們隨意些。」
二人客客氣氣地應了,提步進殿門。雖然太后吩咐讓她們「隨意些」,但其實誰也不敢,尤其是雪梨,簡直覺得自己進了個妖洞,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沒命!
入殿見禮,然後把孩子擱到太后榻上,兩個做母親的就退到一邊。
兩個孩子一個兩歲多、一個不滿一歲,在榻上倒也能玩到一塊兒。雪梨垂著眸,餘光緊盯著太后的反應,易氏在旁邊直勸她:「別怕、別怕。」
「阿測過來,讓皇奶奶抱抱。」太后溫和地笑著抱過阿測,讓他站在腿上看看,一臉欣慰,「十月份才剛見過你,又長高了不少,可見你娘養得好。」
易氏仍垂首站在旁邊,守著禮數不多嘴,只屈膝一福。
「來,把哀家新得的那個象牙手爐給易氏吧。天冷,她照顧孩子累,別凍著。」
旁邊的宮女忙應了聲「諾」,易氏稍上前了半步,四平八穩地下拜:「妾身謝太后恩賞,願太后豐體康健、萬事順遂。」
她這麼一拜,一眾太妃便得了機會應和著誇起來,這個說「這孩子是懂事」,那個說「太后得了個好兒媳」。
易氏畢恭畢敬地接了手爐後才起身,太后猶抱著阿測,扭頭看了看阿沅,又道:「皇長子也不錯。」
雪梨心頭一緊,和易氏方才一樣,暫未多言。
「拿那塊花開富貴的象牙牌賞阮氏吧。」太后又發了話。
雪梨伏地一拜:「謝太后恩賞。」多一個字也沒有。
而後她也同樣等到接了賞賜才起身,見太后揮手,兩個孩子的奶娘便分別上前抱了孩子。接著雪梨和易氏齊齊一福,便告退了。
退出長樂宮,雪梨好生氣!
太后倒是沒為難她、倒是還給賞了,但是同樣是象牙的東西,易氏得了個手爐,她這兒就一塊牌子,刻意表露的喜惡不能更明顯。
雪梨當然不是計較一個爐子,她那兒本也不缺好東西。但問題是……
問題是這賞賜是借著孩子賞的啊!太后這是當著一眾太妃、一眾宮人、一眾太妃跟前的宮人給阿沅擺臉,讓人人都知道在她眼裡這個孫子不如那個孫子啊!
哪個當娘的能高興!
「你別難過。」走了好一會兒之後,易氏忍不住握了握她的胳膊,「太后就是這樣,咱誰也甭當回事才好。他們母子間的恩怨只能他們解決,你該知道她不是衝著你。」
「我知道。」雪梨悶悶地點點頭,一邊欣慰易氏會勸她,一邊也明白易氏並不清楚她為什麼生氣。
雪梨前腳剛回到六格院,長樂宮的事後腳就稟到皇帝耳朵里了。
正好含元殿剛散席,皇帝面色沉了一沉,徑直朝六格院去。
一眾宮人瞧著面色心叫不好,見皇帝進了正屋,就趕緊拉住陳冀江問如何是好。
陳冀江掃了眼裡頭,擺擺手:「沒大事。」
今兒這一出陛下早就知道會有了。是以聽說太后這麼辦事,他雖然不高興,但也不會太過惱怒。
方才聽說太后賞了阮娘子,陳冀江心弦一緊,擔心的是阮娘子跟太后示弱套近乎,再聽下去說是只道了句「謝太后恩賞」,心裡立刻開始夸阮娘子大智若愚!
太后和陛下的不睦那是由來已久的,誰也沒本事調和。在目下眾所周知的前提下,阮娘子若和太后示弱,那就成了「一不小心跟陛下唱了句反調」。
但她沒有,這就很好嘛。她無時不刻都能隨著陛下的心思處事,甭管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陛下肯定能為這個心情好些。
陳冀江就心平氣和地在外頭候著了。果然,過了一會兒,聽阮娘子跟裡頭喊:「讓廚房備一碟雞絲筍片、一碟鹵香牛肉送來,再來兩樣鹹菜,配清粥就好。」
瞧,還吃上了。
陳冀江聽得樂呵呵的,扭頭給守在門邊的紅糖遞了個眼色,紅糖一福身就傳話去了。
過了會兒,陛下也說了句吩咐:「去尋點銅錢來,不用多,有幾十個就行。」
……這在宮裡可不太好找!
陳冀江趕緊讓大徒弟徐世水親自去,大徒弟又叫上倆師弟,三個人疾步出去了。
陳冀江偷眼往裡瞧瞧,瞅著陛下和阮娘子都拿著紅繩,心裡又樂:夠有興致的。
臥房裡,謝昭到的時候,雪梨正生氣地躺在榻上抱臂嘆氣。
他也在生氣,就算知道她沒給太后好臉時忍不住心底壞笑了一聲吧,但想想長子大年初一就被他奶奶當眾擺臉也不高興。
兩個人便各不說話地默了會兒,她在榻上躺著、他在桌邊坐著。
這般各自生了會兒悶氣,謝昭突然聽到一聲:「陛下?!」
雪梨這是剛看見他來。
她心裡的怒火一下就成了委屈了,蹭下榻便要過去找他,謝昭一看起身迎了兩步,把她攏住了。
「阿沅還那么小……」雪梨低頭抹著眼淚,抬眼再看他時眼底仍蘊著濕意,只是沒再往外流,話中全是憤慨,「他做錯什麼了!太后要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給他臉色看!」
她這一句話,讓他生不出氣來了。
現下他面對的人只有她,生氣跟誰生?跟她嗎?可她剛才親歷了那事,心裡比他還難受呢。
「好了,雪梨……」他緊摟著她剛說了一句話,雪梨旋即道:「陛下別生氣!」
謝昭:「……」怎麼突然搶白呢?!
他微愣地看她,雪梨又擦了把眼淚抬起頭:「咱自己的兒女自己疼,才不管別人喜不喜歡呢!」
她臉上羞憤交集,末了全變成了不服不忿,掏了帕子好好擦了番眼淚,又揚了個笑臉給他:「我沒事了。陛下您明天還有元日大朝會,快睡覺吧!」
她說著就要叫宮人過來伺候他盥洗,卻沒提自己的事。謝昭扭頭看看,她還穿戴齊整呢,眉頭微皺:「你還不睡?」
「我還有些事。」雪梨笑意微微地指指榻上的紅繩和銅錢,「給阿杳阿沅穿點壓歲錢。民間都這弄,銅錢還是特意讓福貴出去尋的呢。」
榻上枕頭旁,放著十幾個枚銅錢和一捆紅繩。再細看下去,枕頭殷濕了一大塊——這是在他來之前哭過一陣子。
怪不得她突然沒事了還反過來勸他。這呆梨子充大度,是為想讓他早點睡?
他要是真睡了,她就只剩了自己憋著繼續難受的份。單看她剛才躺在榻上生氣的勁兒,他也知道這事在她心底沒那麼容易過去。
「我還不困。」皇帝一笑,信步走向床榻坐下,「在宴上沒怎麼吃東西,讓小廚房備些吃的送來吧。清淡的就好,想吃你這裡的鹹菜。」
雪梨稍有點詫異來著,可沒見過他三更半夜興致勃勃地說要吃。但還是先跟外頭叫了雞絲筍片、香滷牛肉、清粥還有鹹菜。
然後他拿起紅繩看了看,笑說:「我也要給孩子壓歲錢。」他說罷就揚音讓陳冀江他們再找銅錢去。一會兒邊吃邊穿邊說話,輪到他來開解她了。
做菜找銅錢都多少要費點工夫,兩邊的東西前後腳送到時,雪梨已撐不住伏在謝昭腿上打哈欠了。
她也很困,只是心裡憋屈得實在沒睡意,不然估計在他來前她就已經睡著了。
謝昭看看眼前榻桌上的菜。
全都簡簡單單,那道雞絲筍片算是最惹眼的。筍片青翠、雞絲微黃,盤底蘊著勾過芡的濃稠湯汁,青筍淺淺的香氣飄散開來,一看就適合就著粥吃。
正好廚房送來的不止她剛才要的清粥,還有一碟子蒸得軟軟的麵餅。他撕了一小塊麵餅下來,將一筷子雞絲青筍裹在裡面,餵到她口邊。
雪梨躺在他膝上穿銅錢穿得正投入呢,見有東西送過來想都沒想就張了嘴,吃進去之後邊嚼邊皺眉:「我不餓,陛下吃吧。」
謝昭低笑一聲隨她的意,自己搭著菜吃了兩口粥,似是無意地告訴她:「這事我明天會去跟太后說個明白的。若不能待阿沅好,她以後就別見阿沅。」
雪梨淺怔,抬眸望望他,見他正舀粥喝,伸手一抓他手腕,把這勺粥搶進了自己嘴裡。
謝昭:「……你不是不餓嗎?!」
「單吃餅太幹了。」雪梨咂咂嘴把粥吃掉,一翻身變成趴著,仰頭看著他道,「陛下別去,不合適。」
怎麼不合適了?
雪梨躊躇著道:「今天我和易良媛一直在一起,賞那兩樣東西的時候也是我們都在場。陛下明天去找太后說,外人難免傳成我嫉妒易良媛什麼的……我還挺喜歡她的,不想給旁人挑撥的機會!」
原來如此。謝昭微一哂,她躺回去,抱住他的手又道:「陛下不用想著為我出氣,我自己能想開!再說,我本來也沒太給太后面子,她那麼給賞賜是為了讓眾人都明顯看出這種比較,我在易良媛說吉祥話之後還是就那麼一句,旁人同樣能看明白我的意思。這局我們頂多算扯平!」
「呵。」謝昭好像地睇著她,「口氣不小啊!」
「本來就……」雪梨一個「是」字尚未出口,就覺被抱在懷裡的他的手動了動,她登時雙頰泛紅:往哪兒摸!!!
謝昭右手悠哉哉地又舀了一勺粥來吃,被她抱在懷裡的左手還在不老實——這個不怪他!誰讓她主動抱他的!
過了一會兒就感覺到雪梨使勁把他的手往外推了,謝昭低一笑,收了手將榻桌放到地上,回身便兜著她的腰將她摟起來,一口吻了下去。
「……」雪梨怒瞪著他睜開,「我還沒盥洗!」
「沒事,反正一會兒也得洗。」謝昭手在她胸前又一探,拽住齊胸裙的系帶就扯開了。就勢放倒她又吻下去。
雪梨賭氣地手上亂打,不經意間揮到了榻旁小案,一陣「嘩啦啦啦」。
剛送來的銅錢蹦了一地,還有一部分落在了榻上。她伸手一摸就摸到身邊一枚枚硬涼,原有意要將銅錢都撥弄下去,偏他正好擁著她一翻身,雪梨一下就摸不到那些銅錢了。
臥房外,徐世水悄悄地將房門闔緊了,轉身去給陳冀江奉茶。陳冀江神色有點得意:「怎麼樣?」
徐世水堆笑讚嘆:「師父妙算!一點事都沒有,陛下一句脾氣都沒發!還是師父您懂!」
陳冀江被他誇得挺美,順口又問了句:「吃上了?」
「這個……」徐世水心裡把話過了一遍,委婉地說,「陛下吃上梨了。」
陳冀江:「……」
這種事之前沒有過啊!除夕宮宴散得晚、天亮了還有元日大朝會,陛下向來這天都是抓緊時間睡覺,今兒怎麼就「吃上梨了」啊!
陳冀江有點崩潰,手裡茶盞一放,站起身「咣」地一腳把徐世水踹出去了:「『吃上梨了』你還在這兒傻站著!還不快去尚寢局說一聲!」
「哎……是是是!」徐世水幾個趔趄之後站穩腳,趕緊應話往外去。
出了小院後走了好一段,他才將腳步放滿了些,在漫天星辰下走了一會兒,自顧自地笑出聲來。
這事忒逗。打從陛下幸了阮娘子之後,去尚寢局傳話都簡單了。
要擱從前,那得說「陛下去某某宮見了某氏」,基於哪個也不是寵妃,尚寢女官偶爾都不能及時反應過來這到底是誰,他們就還得提醒一下位份,然後才能記下來。
如今方便了。尚寢局記起居注的時候,御前若說「陛下今兒獨寢」,那就是獨寢,沒二話。但若說「陛下今兒沒獨寢」……那就是召了阮娘子!也沒二話!
尚寢局那邊也習以為常,早就不會追問「沒獨寢,那是召了誰啊?」。
上上下下都懂的。 御膳房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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