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皇帝徹夜未眠,又如常去上了早朝。下朝回來讀了兩本奏章,只覺困得讀不進去。
正想回寢殿先睡一會兒,御令衛急稟說衛忱求見。
皇帝倏然一凜,忙道「快請」。
衛忱即刻入了殿,飛魚服上血跡森森。
右臂上一道劃傷從胳膊肘延伸到手腕,破了的衣袖中能看到傷口嶙峋。這道傷太深了,謝昭未細看便看出皮肉翻爛,半凝的血在傷口中注滿,整道傷看上去就像一道猩紅可怖的凹槽。
左胸上也有一大塊血跡,漫了足有兩掌大。乍一看觸目驚心,但並不見衣衫頗漏,似並不是他的血。
衛忱駐足抱拳:「陛下。」
「坐下說。」皇帝頷首,旋即叫人去請御醫。
衛忱落了座,面色看上去比皇帝更顯疲憊,他默了會兒說:「臣知道一直以來傷御令衛的刺客,是誰的人了。」
「誰?」皇帝目光微震,此時最易想到的答案讓他心跳亂了一陣。
「劃傷臣胳膊的鏢,跟取了陸勇性命的那一枚一樣。」衛忱撐身站起來,將一枚仍帶著血跡的銀鏢放到皇帝案頭,「陛下看一眼。」
皇帝頷首:「是一樣。」
衛忱靜了須臾:「臣追了他們一路,到最後打鬥的地點時追上了兩個。那地方人不少,臣加著小心還是誤傷了四個人,他們並未管過。直到臣受了這處傷,想趁擲鏢之人離得近出刀傷他,但一刀刺偏撞上了他背後一處宅子的大門——臣看到他們兩個眼底同時慌了,一齊上來擋,但只是將臣擋開而已。他們逼得臣足足退了十幾丈,其間有無數的機會可以一刀要臣的命,可他們似乎全忘了。」
這說明院中可能就是他們的主家、或者於主家而言很要緊的人了。
「城南。」皇帝想了想,「查到是哪家了?」
「是。」衛忱乏力不堪地坐回去,「曲家家主的長子近來身體抱恙,買了那處宅子來修養。」
曲家!
縱使多少已有了點猜測,這兩個字這般被衛忱道出來時,謝昭還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十年了,他母親的娘家人,一直在以窮凶極惡的手段傷他的御令衛。
而曲家家主……
謝昭猶還記得,自己兒時叫過他好幾年的「舅舅」。後來繼位了,走動得少了,這層關係才淡了。
衛忱抬目看向他:「陛下,您對何皎說過,要在陸勇的墓前,將兇手挫骨揚灰!」
「是,朕說過。」謝晗無力地應道。發虛的聲音與再一層冷汗一併沁出。
靜了少頃,他又問:「可還有別的證據?」
要徹查曲家,總要有拿得出手的證據。衛忱的話足以讓他相信,卻不足以讓他在與曲家徹底翻臉後去堵悠悠眾口。
「暫還沒有。」衛忱搖頭一喟,凝神片刻,又起了身,「臣先行告退,更多的證據臣會去查。但今日,臣還有些別的事。」
「別的事?」皇帝微顯不解。
衛忱點頭:「私事。」
「去吧。」皇帝沒多攔他。在這個緊要關頭,還能讓他甩下正事去料理的私事,必不是小事,誰也不能在這會兒攔他。
人心都是肉長的。
阮家。
雪梨詳細地問了太醫蘇子嫻都有什麼忌口之後,給她燉了道筍片鴨湯,又做了香菇油菜和地三鮮兩個小炒。米飯和粥各盛了一碗,一起端進蘇子嫻房裡。
蘇子嫻一聞鴨湯味,還真覺得餓了。又覺得精神還好,直接下榻來吃,雪梨這才看到她傷了哪兒。
她左肩處中衣里的白練纏得厚厚的,可從前面看有血跡從中衣透出來,從後面看也一樣。
……這是被刺透了啊?
雪梨一細想嚇得夠嗆,問都沒敢多問,把粥和米飯都推到她面前,然後伏案看她吃。
蘇子嫻看起來也並不想跟她多解釋這傷的樣子,只說鴨湯做得好香,而後把熬成金黃色的湯舀了一勺出來澆在米飯上,搭著炒菜吃得十分痛快。
胃口好就好。傷得這麼重,吃不下東西就糟了。
雪梨笑笑:「原還做了個山楂粥等你回來吃呢,剛才嘗了一下沒做好。一會兒我去重做,晚上可以吃著玩兒!」
蘇子嫻正夾菜的手稍稍一頓,立時明白這麼簡單的東西她為什麼會做不好。
「讓你擔心了。」子嫻把剛夾起來的小油菜扔進自己碗裡,又從湯中夾了個筍片出來餵到雪梨嘴邊,「賠個不是!再也不會了!」
……你敢再沒誠意點嗎???
……拿她做的菜來給她賠不是也就算了,還只給個筍片?好歹給個鴨腿啊!
雪梨怒目一瞪,剛抬手要跟她拍桌子,外面一襲一句:「大人,您真不能進去。」
二人同時怔了一瞬,她再看子嫻時,她已面色僵住。
雪梨把手輕拍下去:「回頭再跟你算賬!」
她說罷就推門出去了,反手就把門重新關上。轉身一眼看到衛忱被彭啟鍾彭啟鈺兄弟倆攔在數步外,他穿了身窄袖的直裾,從輪廓不難看出右臂上的白練纏得很厚,見到她就忙喊:「雪梨!」
雪梨走上前去,看看他,一嘆:「子嫻說不想見你,你讓她好好歇著吧。」
衛忱睇一睇她,滿臉堆笑著跟她扯皮:「你是我乾妹妹啊……」
「子嫻跟我還情同姐妹呢。」雪梨一句話頂過去,頓了頓,又認真勸道,「哥,你別難為我。我雖不知道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但我現在只能幫她。她傷得挺重的,見到我說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想見你,我當時答應了,現下自然不能讓你進去。」
衛忱一陣沉默。
雪梨又道:「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昨晚去哪兒了?怎麼是讓你送回來的?」
衛忱搖一搖頭,只一拎手裡的食盒:「遲些再說。幫我把這個轉交給她,我還有事要查,先走了。」
雪梨:「……」
然後她依言將食盒拎進去了,打開剛看清裡面是一道山藥豆沙糕、一盞雞茸蔬菜粥和兩道小涼菜,蘇子嫻就把食盒一抱,走到門邊連盒子帶菜一起扔出去了!
雪梨傻眼,眼見蘇子嫻扔完之後身子一虛差點摔著,趕緊去扶她,又招呼人收拾外面。
第二天,衛忱又來了。
他看上去疲憊極了,眼下烏青重的一看就是一直沒睡。這回他半句話都沒多說,見雪梨出來「擋駕」,直接就把手裡的食盒塞給她了,然後轉身就走。
蘇子嫻照例扔得爽快。
雪梨看到摔了一地的蘿蔔絲酥餅、櫻桃奶糕和雪菜黃魚煨面,悲憤之情竄上心頭:有話好好說,拿好吃的泄憤是不對的……
之後的數日,這兩個人顯然來勁了。
衛忱過來把東西一塞,她進去一轉交,蘇子嫻扭臉就給扔出去。好幾回,雪梨都想攔住衛忱說你別急著走,一會兒在外面接一下成不?
她把這話忍了。但是,又照顧蘇子嫻又苦惱於「他們兩個到底怎麼回事」的結果就是,原本在她心頭的許多揮之不去的擔憂一時間都淡了。
或者說是有點應接不暇。比如,她之前會隔日給皇帝寫一封長信,各種所見所聞都寫給他,覺得他得空時讀來解悶也好。
可這些日子她被這兩個人折騰得連這個閒心都沒了,只讓時湛每日進宮報個平安、再聽時湛回來後給她報皇帝的平安。
驀地驚覺這一點的時候,雪梨難免覺得特別對不起自家夫君……
她就悶頭回屋寫信去了,照舊是寫所見所聞——然則近些日子來的「所見所聞」幾乎只有衛忱和蘇子嫻,寫完擱筆一讀就發現大半內容全是他們倆的怪事。
她十分苦惱地問皇帝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傍晚時,接到皇帝給她回的一句話:轉告蘇子嫻,明軒君近來分心太多,屢屢誤事。再有下回,革職查辦。
單憑這句話,雪梨也不清楚這是實情還是他在使壞幫衛忱。總之不敢耽擱,她把信一收就去找蘇子嫻了。
次日衛忱再來時,剛看到出來擋他的雪梨,還沒來得及打個招呼,就見蘇子嫻在她身後也出來了。
蘇子嫻冷著張臉:「大人請。」
衛忱登時看起來十分開心,把跟雪梨打招呼的事忘了,疾步跟著蘇子嫻進屋了。
雪梨在他如一陣風般從耳邊掠過後,懵得一臉:子嫻的厭煩都寫臉上了,他還這麼高興?沒事吧?
接著,她想關上門,把裡面的一方天地留給他們好好說話。但蘇子嫻非拖她進去陪著,雪梨被衛忱的目光劃拉來劃拉去,如坐針氈。
——他顯然是想把她劃拉出去啊!
——但這不是她的錯啊!
衛忱又是拎著食盒來的。今天,裡面是一道排骨蒸豆腐、一道醋溜白菜、一碗米飯,另還有一碟桃酥。
雪梨緊張地看著蘇子嫻:你可別當著面扔……
蘇子嫻倒是沒扔,她一聲冷笑:「大人費這個工夫幹什麼?本姑娘是打御膳房出來的!不缺這口吃的!」
「我知道你不缺吃的。」衛忱仍還努力笑著,微一頷首,「如果有合口的你就吃,若沒有……我明天再送別的來。」
雪梨瞠目結舌,蘇子嫻咬牙切齒。
三人乾巴巴地對坐,少頃,蘇子嫻從齒間擠出幾個字:「你……有……病……啊……」
雪梨繼續瞠目結舌。要不是蘇子嫻的手一直拽著她,她真的想溜了。
雖然扔下朋友很不合適,但她坐在這裡也是橫豎都覺得不合適啊!
衛忱沒說話,靜看著蘇子嫻,蘇子嫻緩了緩神色:「大人您別白費工夫了,您連送了這麼多天,我一口都沒吃,不信您問雪梨。」
蘇子嫻說著一指雪梨,衛忱目光一掃她,雪梨下意識地就點頭連連:是是是。
子嫻又道:「我今兒會見大人,也跟大人連送了這麼多天的東西沒關係!是陛下說大人您為這個誤事太多了,再有一次就革職查辦——所以我想跟大人說清楚,兩邊不落好您不如省省!陛下那邊正是用人的時候呢!」
雪梨正要再點頭應和,陡見衛忱眼底閃過一絲笑意,瞬間把點頭應和的心給忍了。
——看來那句話八成是陛下幫他敲蘇子嫻的門呢。
然後她就繼續傻坐著,努力把自己變得像個木雕一樣,能不摻合就不摻合。
須臾,衛忱的手指輕敲敲桌面:「娶妻的事不能『省』,來日還得下聘行六禮,幾道菜算什麼?」
他口氣悠悠的,冷不丁地擲出這麼個內容,讓剛得以投入裝木雕的雪梨愕然看向他。
蘇子嫻也震住,僵了須臾復又冷笑:「誰要陪你送死!」
「當然不要蘇姑娘陪我送死。」衛忱眉頭微挑,神色轉而鄭重,「此番大事之後,我若還活著,以後就不會再有『送死』的事了。到時候,你嫁不嫁我?」
他承諾的是以後,然則蘇子嫻從話里注意到的卻是眼下。
她面色一白:「你是說這次……」
「這次會是我有生以來最險的事。」衛忱面容平靜,不做隱瞞地告訴她,「那天沒有你我已經死了。之後的很多天,也隨時會。但能熬過這一道,就不會再有什麼險了,我會盡力娶你的——除非你真的恨上我了。」
蘇子嫻眼底的情緒亂成一團,緊握著雪梨的手都有些鬆了。雪梨反手將她一握,示意她安心。
衛忱含歉又道:「那天的惡語相向,也是我怕這次可能會……」他神色一松,「我眼看著陸勇離世,留下妻子傷心欲絕,最後又只剩下阿杳一個。我……我確實是不敢成親的,即便我喜歡你。」
「可是從我對你動心那天開始……」
「我知道你從那時就想得明白豁得出去。至少,你自認想得明白。」衛忱啞聲一笑,「但我不能因為你豁得出去就真的讓你豁出去。何皎也和陸勇說過和你一般無二的話,我不能讓你變成下一個她。」
困擾數日的疑團漸漸地在雪梨心底消散了。從二人的話里,她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之前到底有什麼糾葛。
末了,她終於拍了拍蘇子嫻的手,兀自離開。臨出房門的時候,她聽到的最後幾句話是……
「那你現在娶我!我立時三刻跟你去戶部報戶籍!」
衛忱:「不行,絕不行。」
「你都跟我說明白了!我已經動心夠多了,你死了我橫豎都會傷心的!」
「那也能少一點是一點。多了一道夫妻關係再同住幾日,情分更深傷心會更多。還是等這道劫過去吧,安心。」
這倆人……
雖然從前並不知道他們已情愫暗生,但這麼一聽還挺般配的。
好好的道理和情話非要說出抬槓的味道來。
這天,雪梨在院中等了半個時辰才等到衛忱離開。再進屋時,看到蘇子嫻滿臉喜色,雙頰那種淡淡的紅暈雪梨一看就明白存著怎樣的心意——她曾無數次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是這樣的,是因為想到謝昭或者謝昭跟她說了什麼很好聽的話,她的臉能這樣紅上好一陣子。
然後,她可算得以對著蘇子嫻「逼供」,迫著蘇子嫻把這裡頭的故事都跟她說個明白了。
從方才的話里,她便知道是蘇子嫻先動的心。但聽到細節之處,雪梨仍難免有些訝異——蘇子嫻動心之後居然這麼彪悍!
罷了,其實也算不上「彪悍」,她只是按她一貫的直性子做事而已。
所以,除夕和上元,蘇子嫻出宮都是去找衛忱的。
頭一回是她知道衛忱除夕夜必定要徹夜值守在御令衛,以防出了什麼意外,手下沒處稟事。那天她帶了不少道菜給他,宮裡的手藝本來就讓衛忱說不出不好,再加上又是一個人過節時看到那些,於衛忱而言自然很有些經歷「雪中送炭」後的感動。
但衛忱並沒有往那處想呀,只覺得二人勉勉強強稱得上一句「相熟」而已,被她這麼照顧心裡實在有愧。
他就半開玩笑地說:「承蒙姑娘照顧,來日姑娘若需在下相助,在下願效犬馬之勞。」
蘇子嫻之前好多天沒能好好睡覺,早就把他可能會說的一些話猜了個遍、並連怎麼應答都想好了好嗎!
於是蘇子嫻悠哉哉說:「『犬馬之勞』就算啦,大人您那麼忙。不過勞大人挑一天不當值的日子帶我四處逛逛可好?我來洛安也好多年了,但都在宮裡待著,再過幾年就要出宮回家了……說起來對洛安半點不熟,回去沒的給爹娘講。」
這點要求衛忱哪能不應?悶頭一想最近的兩個不當值的日子:初七和上元。
蘇子嫻自然而然地挑了上元,一是有燈會可看,二是這日子本來就是為年輕男女……
那趟之後二人就熟悉了,隔三差五見一面,蘇子嫻還時常會給衛忱做些吃的——這個雪梨都不知道,聽完之後頓覺自己實在太遲鈍了,住在一個院子裡的事她都不清楚!
「那怎麼又翻臉了呢?」雪梨一臉好奇地問她,「他說沒有你他就已經死了又是怎麼回事?」
蘇子嫻紅著臉:「那天我是去跟他表明心意的,然後他突然就翻臉了,罵了我一頓,氣死我了!後來、後來我那是路過!正好碰見他以一敵二,右臂被傷得不輕,刀也很快就被人下了。我原本躲在角落縮著不敢出來的,不過刺客有暗器嘛……一看他們要傷人,我沒多想就擋過去了。」
「哦……這樣啊。」雪梨幽幽笑笑,掃一眼食盒,拿了塊衛忱送來的桃酥吃,眉梢眼底呈獻給蘇子嫻四個字:鬼才信你。
「是真的!」蘇子嫻立時強調。伸手「咔吧」從她手裡掰了半塊桃酥過去,「真就是路過外加沒多想,不然我才不救他呢!又疼又害怕,生死一線啊!」
「是是是,生死一線!」雪梨趕忙敷衍著表示自己信了,低下頭忍笑啃桃酥。
信了才怪嘞。她都打聽了,蘇子嫻是去南鎮撫司見的衛忱,之後衛忱去了趟牟家、然後在回南鎮撫司的路上遇險的,打鬥的地方在離南鎮撫司並不近、離阮家更遠的城南。
……哪有這種偶遇啊?子嫻你是被衛忱氣壞了於是一直在牟家和南鎮撫司之間兜圈子來著嗎?
明明是盯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