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香殿內的氣氛如墜冰窖。
沒有人說話,亦沒有人走動。夜明珠青藍色的寒光映著宮廷,同時也在每個人的臉頰,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詭異。
關鍵時刻,戚雲初朝前邁了兩步,走到端王的身旁。
「弱質蒲柳,野澤生之,能夠得到王爺的垂青,自然是她們前世修來的福分。然而這些胡姬都是夷狄之地的蠻女,又怎能配得上王爺您的萬金之體?」
說著,他就使了一個臉色,讓胡姬舞女們全都退下。
誰知道那趙晴偏偏拉住了其中一個舞女。
「夷狄蠻女又怎麼了?太子不也金屋藏嬌了一個嗎?憑什麼皇兄收得,我這個做弟弟的,反而就收不得了?」
一旁的趙陽聽了,竟也拍起手來:「兒臣也要胡姬侍妾,兒臣也要!」
「別鬧。」蕭皇后輕聲斥責了他,但是語氣並不嚴厲。
陸幽這時回想起來,蕭皇后並不是端王的生母。趙晴的生母賢妃張氏,在趙晴五歲的時候因病離世,此後趙晴才被過繼到蕭皇后名下。
都說皇后「母儀天下」,但是如今看來,果然還是親疏有別。
陸幽緊接著又想起了自己的娘親,溫柔而善解人意,全天底下也許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完美的女人。
只可惜……
陸幽告誡自己不能感情用事,他抬頭準備再去看那宣王趙晴,卻發現一道寒光從自己眼前掠過。
「放肆!」
一直沉默著的皇帝終於忍無可忍地高聲斥責,同時用力擲出了案上的酒爵。
暗紅色的酒液從半空中落下,污濕了舞女的羅裙。酒爵落到地上又反彈起來,砸中了趙晴的小腿。
誰知趙晴竟然大叫起來,後退兩步坐到地上,雙手緊緊抱住腦袋,顫抖哽咽著。
「不要……不要……孩兒知道錯了。不要不理孩兒,不要把孩兒送到離宮去。離宮裡有鬼……有死人……孩兒好怕……」
他越說越傷心,曾經明亮的雙眸中只剩下一片混亂迷離。酡紅的雙頰上布滿了淚痕。
美人流淚,任誰都無法不動容。
然而此刻的陸幽,心中卻只有滿滿的驚怖。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正如幾年前國子監里的傳聞所言——宣王趙晴,果真是一個瘋子。
陸幽繼而想到了唐權,位高權重的他又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一點?但他還是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一個瘋子。
此時此刻,承香殿裡的每個人都因為皇帝憤怒而陷入了沉默。大殿裡迴蕩著的,只有端王趙晴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戚雲初揮了揮手,那兩個藍袍醫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將趙晴架起來帶走。
這時候,一直沒有說過話的康王趙暻突然起身,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了趙晴的肩膀上。
惹事的人已經被帶走了,可是筵席的和樂氣氛也已經被破壞殆盡。皇帝首先拂袖而去,蕭皇后緊隨其後。趙晴與趙暻等人也陸陸續續地走了個乾淨。
偌大的宮殿裡,只剩下收拾善後的幾個宦官工人——他們倒是挺高興的,這些皇家宴會上的珍饈美味基本上都很完整,明日拿出宮去販賣,一盤可以買到千錢的高價。
眾人都在爭搶著瓜分桌案上的冷食,被皇帝丟在地上的酒爵反倒無人理睬。陸幽走過去將酒爵撿起,緊接著發現一旁的茵毯上還落著一枚紅寶石金指環。
指環的樣式渾厚,做工精細。應該是剛才皇帝投擲酒尊之時,同時從手指上甩脫的。
陸幽將戒指攥在手中,抬起頭來四處張望。
別的人都忙於中飽私囊,根本沒有覺察到他的發現,唯有戚雲初朝他投來玩味的目光。
陸幽走到戚雲初的身邊,想要將戒指交給他。
但戚雲初並沒有接受。
「你發現的東西,處置權自然在你手中。沒必要徵求我的意見。」
說到這裡,他又壓低了聲音:「這裡沒你的事了,先回內侍省去做些準備。一會兒隨我去暉慶殿。」
去暉慶殿……
陸幽一聽,心臟頓時漏跳了半拍——暉慶殿乃是正宣王趙陽的住所。戚雲初這是要領著他去給趙陽「驗明正身」。
若是想要在射禮上頂替趙陽,這一步自然必不可少。
陸幽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卻無法阻止心中依舊忐忑。但至少現在,他已經不會再將自己的不安表現在臉上了。
內侍省的西北角是普通宦官聚居的院落。院中生長著許多柿樹和棗樹,吸引了不少烏鴉在此築巢,因此得名「寒鴉落」。
陸幽的住處,是寒鴉落北邊一處小院。他剛來的時候,同院的還有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宦官。一個月前老宦官病亡,卻也不見有新人搬入。
戚雲初也不知何時會來,陸幽不敢怠慢。
他走進屋內燒了一壺熱水,將厲紅蕖事先交給他的草藥在水中泡開。再將浸透了藥汁的布巾敷在臉上,靜待一會兒之後開始揉搓。
那張巧奪天工的□□一點點地化為碎末,顯露出被長時間遮蓋住的真容。
陸幽盯著水盆中的倒影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轉身從柜子里翻出一塊麻布頭巾搭在頭上。
從寒鴉落到暉慶殿要走許多路。要是這半途上被巡夜的人認出來,就不好了。
差不多當他裝束停當的時候,戚雲初也來了。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通明門,沿著爬滿凌霄藤的檐廊一路北上,進入月華門。
月華門內的橫街北面,一字兒排開著五六幢後宮的寢殿。其中西面第一座是甘露殿,第二座就是暉慶殿。
經過甘露殿正門的時候,陸幽忍不住偷看了戚雲初一眼。然而戚雲初目不斜視,連影子都沒有抖一抖。
過了甘露殿,跨過一座小橋就是暉慶宮的地界。只見前方天色越來越明亮,很快就被染成了金紅色——暉慶宮的庭院內,竟然是燈火通明。
寒食三日,公然犯禁,這是何等的放肆大膽?
陸幽倒吸了一口涼氣——並不僅僅因為宣王的任性妄為,更因為宣王所享受著的那份……近乎於盲目的極端寵溺。
驚訝歸驚訝,兩個人很快就站在了暉慶殿的正門口。戚雲初反倒停了下來,扭頭看著陸幽。
「過了這道門,你的生死就懸在一條線上了。你怕不怕?」
「我怕。」陸幽坦誠回答,「但是害怕已經不會讓我膽怯退縮,它只會讓我更加小心謹慎,更加努力用心地走好接下來的每一步。」
「很好。」
戚雲初點了點頭,這才牽著他的手,推開了暉慶殿虛掩的院門。
在皇宮大內里當了幾個月的差,陸幽也見識過不少宮殿。巍峨華麗者有之,清麗素雅者亦有之。
可他卻從未走進過暉慶殿,更不曾想像過眼前這番奇異的景象。
入得大門之後便是暉慶殿的前院,繞過影壁,正中央竟是偌大的一片池塘。
池畔有四條石雕游龍,首尾相銜將池塘團團圍住。龍背上鑿有凹槽,灌入燈油並且點燃,火光升騰如龍鬃搖動,更映得整座庭院如同白晝一般。
陸幽一邊在心裡驚嘆,一邊緊跟著戚雲初的腳步,朝池塘走去。
水邊潮濕,他多留了個心眼兒在腳下。這才發現鑄路的石子兒裡面,竟然混入了大串大串的銅錢。
池塘邊上立著一名宦官,看到了戚雲初立刻過來見禮。戚雲初也不讓他通報,徑自就往裡面走,不一會兒就站在了池畔的一艘小木船邊上。
此時分明風平浪靜,然而那木船卻在岸邊搖搖晃晃。陸幽好奇地朝船中張望,只見上面竟然堆滿了紅紅白白的瑞香花,香得令人窒息。再仔細看,花堆下面仿佛藏著什麼人,正在起起伏伏地動作著。
戚雲初俯視著花堆,嘴角帶著一絲冷冷的嘲笑。
「殿下,時辰不早。該回去安歇了。」
下一個瞬間,花堆忽然猛力翻湧。端王趙陽衣衫不整、頭髮散亂地從花船里冒出來,惡狠狠地盯著戚雲初。
「大膽!誰叫你跑進來的!」
戚雲初卻依舊從容笑道:「殿下莫非忘了我們今晚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