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皇帝發話,陸幽這才不慌不忙地開始解釋。
「回稟父皇,《禮記·月令》上提到過,春季乃是萬物生發的時節。因此禁止進行伐木、搗毀鳥巢、殺害幼獸等違逆天時的行為。眼下櫻桃尚且高掛枝頭,春意爛漫,又怎能做出射殺幼虎之事?兒臣只不過在學館裡學到了這些禮法,順手拿來考考諸位大臣罷了。」
說到這裡,他還故意掃視了一圈宴席上的眾人。
「若是有人連這些最基礎的禮法都不懂,拿起弓箭就射,那麼兒臣以為,這種人沒資格繼續在朝為官。」
席間眾人頓時鴉雀無聲。那幾個還未來得及射箭的人,都在心中默默感謝唐瑞郎的身先士卒。
聽完陸幽這一番話,皇帝也拈鬚笑道:「難得你有這份心。朕可是聽說你整日窩在這裡,專門看什麼餓虎撲羊之類的玩意兒,原本還想好好教訓教訓你呢。」
陸幽正要作答,只聽校場那頭虎嘯一聲高過一陣。
眾人扭頭去看,只見那母虎在籠子裡發顛發狂,竟然用腦袋身體狠狠撞擊著粗大的木柱。那木籠雖然沉重,卻也左右顫動起來。
坐得離木籠較近的弘文館學生們已經開始覺得恐懼,紛紛起身躲避。
陸幽正想要讓馴獸人過去看看,卻聽見又是一聲轟然巨響,令眾人瞠目結舌一幕突然發生——
木籠的搖晃越來越劇烈,最終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巨響傾倒在地,手臂粗的木欄竟然折斷了幾根。那頭猛虎一絲猶豫都沒有,咆哮著從籠子裡沖了出來!
「不得了了!老、老虎要吃人了!」
弘文館的學生驚聲尖叫著。整個獸園頓時一片大亂,哀嚎聲和桌案傾覆、杯盤落地的聲音此起彼伏。如同一場風暴,伴隨著猛虎身上腥臭肅殺的氣味,一路從南邊刮到了北邊。
陸幽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找唐瑞郎。然而不過一忽兒功夫,眼前就已是一片混亂,人人都在奔逃躲避,根本分辨不清身份容貌。
情急之下,他又踏上一旁的桌案向南邊望去,正看見那頭暴怒的猛虎撲倒一個弘文館的學生,撕咬那人的肩膀!
再留下來,下場肯定也會與這個人一樣……
陸幽手邊沒有趁手的兵器,更從未面對過如此猛獸,他本能地就想逃跑。
他看了看身旁,惠明帝1已在侍從的簇擁下離開御座,跑向北邊的樓閣,顯然是想要進去暫避。
可是,此時此刻,真正的趙陽就藏身在這座樓中!
猛虎在側,而偽裝又即將被揭穿——陸幽如同腹背受敵,剎那間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陸幽卻萬萬沒有料到,無論那些侍從推敲拍打,樓閣的門就是紋絲不動……竟然是被趙陽從裡面反鎖住了。
趙陽是在害怕猛虎,還是不願暴露自己的秘密?
無論如何,當親生父親,而且還是九五之尊身處危難之中,他竟然能夠狠心閉門不開……這樣的心胸與血液,著實也足夠冷酷了。
陸幽愕然,緊接著腦後又響起了一聲虎嘯!
他不敢回頭看,拔腳往前跑了兩步,想要與惠明帝和隨侍們匯合。
這些隨侍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宦官,聽見虎嘯聲早就已經嚇得腿軟了。好在左右禁衛已經聞聲跑來,舉起護盾將皇帝團團護住。
陸幽原本也想要尋求禁衛們的庇護。然而他還沒跑出幾句,那些宦官突然指著他的背後驚叫起來。
「來了!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一股腥臊氣味從陸幽的腦後噴涌而來!
陸幽頭皮好一陣發麻,僵著脖子扭過頭來看。
只見那母虎離他僅僅只有□□步之遙,金色的眼眸透著血絲,嘴與胸前也染滿了猩紅。那虎掌每個都有陸幽一雙手掌那麼大,黑爪如鉤,還掛著沾血的衣物殘片。
若是被拍上一掌,恐怕半條命就沒了罷……
看見皇子危難,兩名持劍的禁衛試圖上前阻攔。誰知那頭猛虎竟然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徑直朝著陸幽撲過來!
難道說它是在找趙陽?!
人與虎之間的距離實在是太過接近了,再沒有誰能夠衝過來幫忙,陸幽知道自己命懸一線!
躲閃還是抵抗?
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皇帝,明白自己絕對不能將老虎引向那邊,於是果斷朝著反方向閃身躲避。
畢竟是習武之人,躲開一次襲擊並非難事;但人終究跑不過野獸,老虎體型巨大,狹窄的地方似乎更有利於周旋躲避。
陸幽果斷地繞到座屏前面,試圖藉助御座轉圜躲避。
誰知那頭母虎已經歇斯底里,見到障礙也不躲避,反倒人立而起,朝著陸幽飛撲過來!
被撲倒就死定了!
陸幽把心一橫,低頭俯身就往地上滾去。
只聽「啪」地一聲,巨大的虎掌就在他頭邊上落了下來,腥臭的熱氣猛烈地噴在他的臉上。
陸幽嚇得眼睛都花了,但他還是憑著本能,抓起手邊的東西用力向前砸去。
只聽「噌」地一聲,一陣劇痛在他的手臂上炸開!
直到這時,陸幽方才看清楚了——那母虎已經撲到他面前,而他的小半條手臂已經沒入虎口!要不是剛才他隨手抓的鍍金銅杯卡在了老虎嘴裡,恐怕此刻他的整條手臂已經被活生生咬斷!
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陸幽飛快地將手從虎口抽回,顧不得疼痛,起身就逃。
萬般不幸之中的萬幸,那隻銅杯的三足似乎刺入了老虎的口腔,撐頂著它的嘴無法自由開闔。
可是老虎吃痛,又變得愈發暴躁起來。
那幾個持劍的禁衛似乎覺得兵器太短,至今不敢貿然上前。可再這樣拖延下去絕不是辦法……
難道就沒有人能來幫他一把麼?!
正當陸幽惶然無措的時候,一支冷箭破空而來,正正射中那猛虎的右耳!
是……是唐瑞郎!
剛才還遍尋不著的人,此刻突然現身,手中還拿著剛才使用過的弓箭。只見他手起弦空,又射出一發,再中猛虎的右肩。
母虎吃痛,搖晃了兩下卻並非倒下,反而調轉頭去,撲向唐瑞郎!
「小心!!」
陸幽被終於衝過來的禁衛左右扶住,可是三魂七魄早就飛到了唐瑞郎那邊。
那邊,唐瑞郎顯然早有準備,毫無半點慌張。
只見他首先躍上一旁的桌案,再從桌案翻上校場的護欄,又靈巧地踩著欄頭跨了兩步,借力攀上了懸掛著旌旗的木柱。
這時候,那頭暴怒的猛虎也已經撲到了柱下,一爪拍在柱子上,留下幾道深深的爪痕。
木柱搖撼,唐瑞郎卻從容不迫地又往上攀了幾節,而後將雙腳穩穩地夾住木柱,竟將上半身後仰,騰出雙手來再度彎弓搭箭。
這第三支箭,正中猛虎右眼!
又是一陣震耳欲聾的虎嘯響起,母虎終於失去了平衡。
左右禁衛頓時一擁而上,陸幽大喊了一聲「瑞郎」,也跟著沖了過去。
猛虎最終伏誅,瑞郎也從旗木上一躍而下,頓時就被陸幽緊緊地摟住了。
「我沒事。」
唐瑞郎立刻反手將陸幽抱住,貼著他的耳根低語道:「都結束了,讓我看看你的手……」
直到此刻,陸幽才發現自己渾身都在不住地顫抖著,雙腿已經軟成了一灘春泥,整個人幾乎化在了唐瑞郎的懷中。
這場突如其來的獸園驚魂中,總共有十一人為猛虎所傷,其中三人傷勢嚴重。更有太子太保之子,不幸被老虎咬掉了脖頸上的一大塊皮肉。早在御醫趕到之前,臉色就已經灰敗了。
陸幽的右手臂也被虎牙咬出了好幾個洞,所幸傷口不算深,並沒有什麼大礙。
事情性質惡劣,獸園自然被勒令封停。園中所有藝人全都限期三日離開詔京。飼養看管虎豹籠子的園中小兒被處死,連著一干虎豹牲畜,也全都活口不留。就連護駕不利的禁衛,也都各自領了責罰。
那幾頭陸幽不忍射殺的小老虎,最終還是沒有逃過這一劫。
由於出事之後護衛和御醫不離左右,陸幽被直接當做宣王本人送回了暉慶宮。此後各路人馬前來探望,蕭皇后更是心痛不已,一直鬧到黃昏才勉強算是消停。
陸幽剛想喘一口氣,真正的趙陽就從外頭溜了進來。
「本王怎麼會知道那該死的籠子如此不牢靠?!」
趙陽哭喪著臉,咬著指甲,難得沒有了趾高氣昂的模樣。
陸幽想起剛才他反鎖大門,死活不讓惠明帝進屋避難的事,卻只覺得他冷血可怕。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正因為趙陽的冷血,才避免了他們兩個身份互換的秘密曝光。而且,獸園的這場血難,也徹底地分散了趙陽的注意力,讓他無暇追究陸幽忤逆他的本意,拒絕射虎的事。
想到這裡,陸幽平穩了一下情緒,詢問趙陽是否現在就將身份對調回來。誰知道趙陽卻哼哼唧唧地假笑了兩聲。
「本王看你受了這麼重的傷,這幾日本王就特別恩准你代替本王,留在暉慶宮內療傷。其他的事你都不用想,我自有安排。」
說到底,他還是不敢在自己身上弄出傷口來。
陸幽雖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卻不敢反抗,也就只有乖乖地住了下來。
暉慶宮畢竟是皇子的寢宮,吃穿用度都比內侍省的要高出許多檔次。再加上一群宮人戰戰兢兢地服侍著,連如廁都有一人燃香、一人奉紙,一人捧水。平心而論,這顯然是陸幽有生以來最為奢侈的一段經歷。
第二日午時,竟連戚雲初也來探望。兩人屏退左右,單獨留在寢殿中。
陸幽早就已經滿腹狐疑:「那日師父說您讓我小心,別傷到自己……結果就發生了那些事。莫非您是早有預料?」
「你是在懷疑,那木籠是我讓人弄壞的。」
戚雲初一語道破天機:「不然又怎麼會知道你要受傷。」
「陸幽不敢!陸幽只是覺得有些疑惑,卻萬萬不敢對秋公有所猜忌!」
陸幽回答得謹慎,然而戚雲初卻笑了起來,伸出細長手指輕輕抵著陸幽的胸口。
「猜想揣度產生於你自己的內心,無人可以干涉,又有什麼敢與不敢的。倒是有一件事,你可要給我記仔細了——這世上,凡是沒有找到真憑實據的事,就算是你自己親眼看見的,最好也要當做不知道。擱在心裡就好了。」
那根白如玉石的手指,只是輕輕點在陸幽的胸口上,陸幽卻感覺到一股寒意一直滲透進了自己的內心。
緊接著,這股寒冷在他的內心深處盤桓縈繞,又將伴隨著他的血液散播到全身各處。
他打了一個寒噤,奮力擺脫這種可怕的感覺,低聲嘟囔道:「也不知道趙陽什麼時候能夠回來。」
「你一時半會兒走不掉的。」戚雲初低頭擺弄著手上的青金石戒指,「你應該也多少有點感覺吧。真以為趙陽是讓你留在這裡療傷的?」
說實話,這段時間陸幽也不止思考過一次。他也不相信趙陽是良心發現,可是真正的原因,他實在沒有勇氣仔細去思考。
不過此刻,戚雲初已經為他帶來了答案。
「這次的事情鬧得大了,就算處死了獸園小兒、罰了一干人等,但太子太保的兒子畢竟是折在趙陽的手上。皇子犯法,雖然不至於與庶民同罪,但是小懲大誡,也是逃不掉的。」
「您的意思是,宣王要我代他領罰?」陸幽若有所思,「那會是……什麼樣的懲罰?」
「三十大板。倒也別太擔心,畢竟是皇子領罰,不會板板都打到實處。」
陸幽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可是我……這不就暴露了嗎?」
戚雲初卻不以為然:「皇子畢竟是皇子,處罰只是姿態而絕非羞辱。打板子不必脫褲,再說就算當真脫了,也沒人翻你的正面去瞧你□□。至於上藥,專為趙陽看診的那名醫官,早就被他揪住了小辮子,幫他坑蒙拐騙,也不是第一遭了。你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一頓皮肉之苦。」
陸幽當然不想挨打,然而明知道逃不過,他也只有點點頭。
戚雲初顯然對他的乖巧十分滿意,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我早就說過,摔一跤對你而言未必是壞事。接下來的事,你若做得聰明漂亮,不僅趙陽欠了你偌大的人情,就連惠明帝和蕭皇后也會心疼你。」
「皇上與皇后?「
陸幽反問:「可我始終只是一個影子,他們就算心疼,也只是在心疼他們的親生骨肉而已。」
「那可不一定。」
戚雲初的手,從陸幽頭頂轉向了臉頰。
「還記得我曾經說過,我要讓你喜歡誰,你就會喜歡上誰麼?」
雖然心中仍舊有些芥蒂,但陸幽還是點頭:「記得。」
「很好。」
戚雲初的手,在陸幽紅潤的嘴唇上輕輕碾過。
「那你想不想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