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頭的事,巨細靡遺,全都逃不過戚雲初的法眼——陸幽早就明白這一點,因此也毫無保留之心,又將沈啟光之事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一遍。
戚雲初反問他:「你可知道這沈啟光是個什麼人?」
陸幽搖頭:「不知。」
戚雲初道:「此人少時家貧,寒窗苦讀數載,一路考入詔京卻又遭遇橫禍,被馬匹撞斷右腿。眼看春闈之期將至,他竟拖著斷腿入了貢院,最終中第登科——這在當年倒也算得上是一樁奇事了。」
陸幽思忖道:「此人的言談舉止的確不俗,僅用三言兩句便撩動了宣王。可我卻不明白,如此明晰的一個人,又為何回跑到趙陽這邊?莫非又是一個與太子有過節的?」
戚雲初並不正面回答陸幽的疑惑,卻悠悠然地說了一段往事。
「沈啟光的父親當年在大戶人家中做莊客,家裡窮得吃不起肉,就養了一隻老母雞,生蛋給孩子補身體。那大戶人家家中養著一頭惡犬,將母雞咬死,沈父上門理論,卻反而被管家威脅,要將他們全家都趕走。
當時七歲的沈啟光得知此事,卻讓家人就此揭過,閉口再不談及此事。
轉眼到了年關,那隻惡犬又咬死了另一戶莊客養的小雞。這次,沈啟光連夜潛入大戶人家自己的雞棚,一口氣弄死了十多隻雞,又將羽毛和血灑在狗窩裡。
想起前幾次莊客們的抱怨,大戶人家不疑有他,乾脆利落地處死了惡犬。而沈家偷偷藏起了兩隻死雞,過了一個好年。」
說完這段話,戚雲初忽然停下來問陸幽:「你覺得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借刀殺人,兵不血刃。這么小就能夠做出這樣的事來,長大必然更加不簡單。」
說到這裡,陸幽又若有所思:「……只是,這些事本該只有他的家裡人清楚。又怎麼會弄到天下皆知?」
「那是因為,他的家人不及他一半的聰慧,卻有兩倍長的唇舌。事情走漏之後,沈啟光被拿去見官。那縣官倒是個好人,認為沈啟光年少聰慧,只是性子陰冷了些。此案從輕發落不說,更將他收留在府上,又助他完成學業。」
交代完這些,戚雲初若有所指地看向陸幽:「一個人,不管自己如何努力,只要跳不出窘迫的環境,始終還是一事無成。但是僅憑一己之力出人頭地,又是何等的困難……所以門第與血統會變得如此重要。唐家和蕭家,就是最好的例證。」
這番話倒是提醒了陸幽:「瑞郎他和我說,唐家不會幫助趙陽和趙昀中的任何一個人。」
戚雲初反問:「你信他?」
「我信。」陸幽靜默了一陣子:「秋公,您會選擇誰?」
戚雲初瞟了他一眼:「你覺得我會選誰?」
陸幽遲疑著分析道:「雖然江啟光說您可能會因為唐家的關係而支持宣王,可我卻覺得您似乎另有主張……您授意我保了胡姬一條性命,就相當於是賣一個天大的人情給太子,若是太子失勢,這筆人情又該問誰去討要?然而,若說您站在太子這邊,那趙陽恐怕也不會囂張到現在這幅模樣了。」
說完,他又惴惴不安地看著戚雲初,仿佛一個學生忐忑地等待著先生的評判。
但戚雲初卻並沒有給出確定的答案。
「你也不小了,不能永遠像是一個弘文館裡的孩童……說起孩童,皇上提起要見戎澤。不必告訴趙陽,明日你就領著戎澤去甘露殿一趟。」
說到這裡,他伸手抓過陸幽的手,輕輕地讓五指攤開,仿佛在判讀著那一道道淺淺的掌紋。
「這個大寧朝的未來,或許已經捏在你的手心裡了。」
第二天醒早,陸幽裝束停當,假裝要去弘文館,轉頭卻領了小皇孫趙戎澤,直奔甘露殿而去。
算起來,這還是陸幽頭一遭進入甘露殿的範圍。若不是戚雲初早有提示,他或許還以為自己是誤入了掖庭詔獄。
宮牆四周,守備森嚴,步步崗哨。進出往來的,全都要經過嚴格的盤問與搜查。
陸幽一身宣王的華麗衣冠,手邊又牽著皇孫,他原以為自己不可能遭到阻撓,然而對上得卻依舊是緊閉的宮門。
「皇上正靜養,無論何人、無論何事,一律不得打攪。」
守門的千牛衛都是陌生面孔,即便對上宗室皇子都面不改色。而戚雲初手下的宦官反倒不見了蹤影,走得比聽見弓弦聲的鳥獸還要乾淨。
陸幽雖然心存困惑,卻也不想將事鬧大,正準備牽著趙戎澤先到別處逛逛。恰在這時,宮門又「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卻並沒有人走出來。
「進來。」
戚雲初的聲音從裡頭傳了出來。
千牛衛不再阻撓,陸幽這才牽著趙戎澤,順利進入宮門。
沒有錯——剛才出聲的人果然是戚雲初,他正站在不遠處的樹下等待。陸幽走到他面前,低聲問道:「秋公,剛才門外的那些……」
「都是太子的人。說什麼擔心皇上的病會傳染,就連蕭皇后過來都不一定會爽快放行。」
那不就是將皇上給軟禁起來的意思嗎?
陸幽心裡打了一個突,頓時憂心道:「那您現在放我們進來,豈不是公然與太子作對?」
「這個不用你來操心。」戚雲初輕描淡寫道,「待會兒見了皇上,你只消記住——無論他問什麼,你都點頭稱是。」
接著三人一同穿過庭院走進甘露殿。剛一推開殿門,只見光線昏暗,沉重中藥氣息撲面而來。
戚雲初通報一聲,又屏退了殿內隨侍的宮女和醫官,這才領著陸幽與趙戎澤來到龍床前。
陸幽與戎澤在床前跪拜行禮,又過了會兒,才聽見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從面前的重重幕帳透出來。
「你們……過來。」
陸幽領著趙戎澤上前兩步,終於看見惠明帝躺臥在明黃的錦緞上。
分明只有十幾天沒有見面,面前的男人卻蒼老了十幾歲。整張臉仿佛脫水似的皺縮起來,原先烏黑的頭髮竟也變出了一片花白。
是什麼病,竟然能讓一朝天子、九五之尊形銷骨立?
陸幽暗暗驚怖。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冷不丁地又想回起這些年來,惠明帝對於自己的種種慈祥和關照,即便是血親父子亦不過如此。
雖然明白這種「親情」不過只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可陸幽一時感慨,竟也禁不住悲從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