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王爺不喜歡詔京城——在安樂王府當過差的人,全都知道這個「秘密」。
自從搬出紫宸宮,獲得自由之後,*星就從沒有在王府里安靜待著超過兩個月。
他喜好遊山玩水,喜好結交江湖中人,喜好吟風弄月,從前他拉著戚雲初一起做這些事;後來多出了一個唐瑞郎,他便將瑞郎丟給戚雲初,自己一個人往外跑。
至於個中緣由,唐瑞郎猜測多少都與那段東君的往事有關。
再退一萬步說,對於一個不能繼承大統的宗室中人而言,還有什麼能比遠走高飛更為安全穩妥?
很快地,安樂王就發現了天吳宮。
戚雲初是反對安樂王前往天吳宮的。雖然他表面上只是親王的貼身宦官,但唐瑞郎卻看得清楚分明——安樂王從未將他當做宦官僕役對待。戚雲初陪他走過了東君死後那段最難熬的日子,他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一盞光芒冷冽的明燈。
安樂王喜愛戚雲初,原先朦朧的情感在長大成人之後,更是陷入了痴迷的境地。
每次從外面回來,他總是會給戚雲初帶一大堆的禮物,接著就將人拽進屋子裡,不到第二天中午不再出現。
然而與此同時,他卻又有些畏懼戚雲初。因為聰明如他,早就明白自己與戚雲初總歸不是同一類人。
每當他們之間爭執過後,堂堂安樂王爺甚至不敢直接去和戚雲初搭話。於是,唐瑞郎這個小拖油瓶就成了絕佳的傳聲筒。
毫不意外的,為了去天吳這件事,他們兩個又吵了激烈的一架,甚至大打出手,砸壞了王府中的不少東西。
安樂王難得沒有絲毫讓步,而戚雲初似乎也並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正巧,第二天內侍省里有事,戚雲初一大早就進了宮。然而等到午時他回到王府中的時候,看見得只是一個人坐在廊下,雙手托腮的小瑞郎。
「安樂王叔要我告訴你,他已經走了,跟著漂亮公主去天吳宮了。你如果想他,就帶著我去天吳宮找他。」
直到現在,唐瑞郎還記得戚雲初當時的模樣。
正午的陽光穿過門前的合歡樹,在戚雲初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他手上拿著一個精緻的食盒,不用打開,也能猜到裡面裝著的是宮中膳房專為*星準備的生進二十四氣餛飩。
那般精緻的點心,從那之後唐瑞郎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了。
話說得有點久了,唐瑞郎便乾脆倚著欄杆坐了下來。屋檐上還有小雨淅淅瀝瀝地滴著,偶爾會翻下幾朵開敗的桐花,撲簌簌打在他的肩頭。
「其實那天臨行之前,安樂王叔對我說了很多話。他說他恐怕永遠都不會再回詔京,讓我告訴我爹還有唐家其他人,不要再找他的麻煩;他勸我以後念書要去國子監,別理會弘文館和崇文館裡的紈絝子弟;他告誡我,千萬別惹雲初生氣……最重要的是,他還和我做了一個交易。」
說到這裡,唐瑞郎發出一陣苦笑。
「他讓我代替他,好好地照顧趙陽。因為東君是被水雲鏡選中的太子,而如果趙陽真是東君轉世,那他將來一定會是大寧朝的主宰。我若幫了這個忙,那麼戚雲初和內侍的力量就會站在我身後,今後助我平衡蕭家的力量……也唯有如此,才能勉強把平大寧朝廷上那盞久已歪斜的秤桿,留給我的將來,一些施展拳腳的希望。」
然而,事情卻並不真如南君所預料的那樣。
「可是安樂王叔卻想錯了——他辛辛苦苦找回來的那個趙陽,居然是個蛇蠍心腸。我和戚雲初與他虛與委蛇了幾年,早已看透了他絕不能成為大寧朝的主宰。而在這個時候,國子監祭酒發現了都水使者葉鍇全家的獨子——也就是你。」
事已至此,陸幽已經不覺得驚詫,唯有滿心的冰涼。
「即便你真的把我當做東君,又何必處處招惹我……若我們如今只是普通朋友,我也不覺得覺得如此……傷心。」
「其實當初在你家吻你這件事,究竟是怎麼發生的……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唐瑞郎也不知第幾次嘆息:「其實在你受傷昏迷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弘文館讀書。此後兩地相隔、不得見面,而國子監里學生眾多,你很快就會有新的知己,甚至將我忘記——當時我那樣做,也許是希望,能夠變成你心目中無法更易、最最在乎的那個人。」
「你只是在意我,卻要讓我對你心存愛意?」陸幽冷笑,「真是算得一手好賬!」
「賬算得好又如何?反正也根本做不到。」
唐瑞郎自嘲似地苦笑:「或許從那一吻開始,我這心裡,就再也沒有將你看做東君轉世了。」
陸幽聞言微怔,長久地靜默起來。當他再度開口時,卻兀然吟出了一首詩。
「金玉有本質,焉能不堅剛。惟在遠爐灰,幽居永潛藏——當年長秋公在陸鷹兒家門口,以這首詩為我起名。我原本以為他只是一時有感……可現在回想起來,句句說得都是東君之隱,卻……與我無關。」
「其實戚雲初看事情遠比你我更加通透。也正因此,他才明白——只有堅持讓別人相信你是東君轉世,趙陽才不可能是南君心心念念的那個天命太子。」
「夠了……我懂了。」
陸幽無力地半抬起手來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就算並沒有什麼輪迴轉世,就算這一切只是一場巧合。我也依舊會被你們視作東君轉世——這就是我存在的價值。」
「這的確是你與生俱來的價值,卻也未見得是一種壞事。」
唐瑞郎深吸了一口氣,說出從早晨就一直開始醞釀的心聲。
「昨天你曾經問我,若你長得不像東君,我還會不會知道你的存在。我想了一個晚上,如果不是因為這張臉,你不一定能夠被破格提拔進入太學,我也不會在人群里刻意與你邂逅。而你爹與我爹的恩怨不會改變……結果就是,我與你成為真正的世仇,也許老死不相往來,甚至可能拼個你死我活。
「那樣,我可能會尋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為妻、生兩三個孩兒,然後出將入相,過完令無數人羨慕的一生。可是我也將永遠不會知道,在這個世上的某個角落原來還有一個人,他與我意氣相投,惺惺相惜;他的堅韌頑強,令我敬佩;他敏感早慧,叫我愛憐……」
說到這裡,他突然抬起頭來,直視著陸幽的雙眸。
「錯過一個錯誤的人很容易;可是遇見一個對的人,卻很難。如今的我,也實在沒有顏面再阻撓你離我而去。可我仍希望,那是你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還有,即便你我今日雨斷雲銷,但我還是希望能與你稱兄道弟。至少,在朝堂之上你我仍是知己,和衷共濟,定能施展一番抱負。」
他兀自說完這一大通話,然後終於安靜下來,等待最後的結果。
然而要緊關頭,陸幽反而不置一詞,甚至扭過頭去,不讓唐瑞郎看清楚自己的表情。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終於聽見有一絲微弱的聲音。
「別逼我,我不知道……」
陸幽囁嚅:「一個這麼多年的謊言,難道只需要這幾刻鐘的時間就能消弭?如果是,那麼這天下又該減去多少的怨懟糾葛?」
「只要你一日不做出決定,我就可以繼續等下去。」
唐瑞郎誠懇道:「還有一件事,因為實在太過重要,並且不止關係到你我二人,所以暫時還不能說,等你消了氣——」
他話音未落,只聽門外又是好一陣凌亂急促的奔跑聲。片刻間,便有人拍響了紫桐院的大門。
陸幽立刻示意唐瑞郎噤聲,然後才朗聲問道:「誰?」
「少監大人,是我,瑞香!」
來人是蕭皇后身旁的貼身宮女。
「請您快點去安仁殿,皇后娘娘與太子爭吵起來了!」
陸幽心裡「咯噔」一怔,接著極為自然地與唐瑞郎交換了一個眼神。
「快去吧。」
唐瑞郎輕輕推了他一下:「我會靜悄悄地走,不會驚動任何人。」
陸幽取道月華門,過紫宸殿,轉而北上。
剛走進安仁門,只見幾個黃門小內侍搓著手團團聚攏在花園裡,臉上俱是不知所措的表情。
看見陸幽進了園,他們便「呼啦」一聲圍了上來,壓低了聲音、爭先恐後地向他訴說剛剛發生的一切——
這段時間太子整飭吏治,接連處理了好幾名朝中官員,雖然大有重振朝綱之雄心,卻也遇上了不少非議與阻力。
這其中,又數一個人的反對,最令太子惱火不已。
黃門侍郎李長坤,乃是蕭皇后兄長的妻弟,也算太子遠親。此人雖然官階不高,卻因職務之便,得以頻繁出入宮廷,常伴皇帝左右。
太子監國之後,處罰了幾名巴結過李長坤的官員。這廝便在惠明帝面前嘟囔,說些太子的壞話。年初,侍御史於承被捕下獄,這李長坤更是左右周旋,想要為於承討保。幾次三番下來,太子便在心中將他記住,暗中尋找機會要將他拔除。
再說那侍御史於承,雖然入得詔獄已有兩月之久,卻始終高喊冤枉,並不認罪。再聽東宮親信回來稟告,說那詔獄裡關著的官員們,全都錦衣繡榻,好吃好喝地供養著。太子又驚又怒,當即命令江啟光親自去審問。
這才沒幾天,就聽說於承與一干罪臣們,竟然全都招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