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
這又是誰來了?
陸幽原本以為是戚雲初去而復返,也不詢問,直接過去把門打開。
豈料,出現在門外的卻是一名領路宦官。而在宦官身後,站著一位頭髮花白、身材高大,容貌偉岸的中年人。
……唐權!
陸幽初時臉色一凜,卻又很快恢復了鎮定。
&道是誰,原來是唐權唐大人。」
高大的中年人聞言,亦微微地低下頭,用一種略帶玩味的目光看著陸幽。
&位想必就是內侍少監了,果然是一表人才。這些天來,我家瑞郎承蒙你照顧了。」
陸幽強忍住翻湧而起的滿腔憤懣,偷偷地在衣袖裡攥緊了拳頭又一根一根地將手指鬆開,表面上偏偏還要裝出一副謙遜平和的模樣。
&大人何必如此客氣,令郎為保護太子而受傷,能夠有幸照料他,也算是陸幽我的榮幸。」
都是一番客套而已,無需再多費口舌。唐權笑了一聲權作回應,抬腳就要往院子裡走。
唐瑞郎坐得遠,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只看見陸幽開了門,與一位高大的老伯堵在門口說話。
他趕緊在心裡回憶,卻死活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這號人。
然而事到如今,再想裝昏仿佛也不太合適。他唯有硬著頭皮等候二人朝自己走來,同時拼命在心中思索對策。
看這位老伯,器宇軒昂、衣著華貴,顯然應該是一位朝廷要員。瞧這年紀和氣勢,官銜必定遠在自己這個四品黃門侍郎之上。
然而再觀察陸幽的言行舉止,恭敬有餘、親切不足,還隱約帶著幾分警惕,可見關係並不緊密,甚至也沒什麼好感。
如此看來,這位老伯與自己多半也不會太過親近。
記得前日太子班師回朝的時候,就有不少隨行的官僚前來探望過,當時逐一應對已然有了心得。此刻比照處理,多半不會有問題。
這邊唐瑞郎剛剛拿定了主意,只見那老伯已經走到自己面前,低聲問道:「瑞郎,你感覺怎麼樣?」
&謝大人關心,晚輩的傷勢並無大礙。」
也不知怎麼回事,這句話剛說出口,陸幽與這位「老伯」的臉色同時都變了。
而逐風和銜雲兩隻狗奴才,直到這時才雙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衝著來人搖起了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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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知道那個老伯,他竟然是我的爹……」
屋子裡,唐瑞郎哭喪著臉,朝端著藥碗站在一旁的小宦官訴苦;又怒瞪趴在床邊上的兩隻獵犬。
&養你們兩個究竟有什麼用,回頭統統和蘿蔔一起燉了!」
小宦官這是第一遭被派過來服侍唐瑞郎,陌里陌生地也不好意思搭話,只一勺一勺地餵著湯藥。
唐瑞郎嘆了一會兒氣,自己也覺得無聊,便又問道:「知不知道陸幽在做什麼?」
小宦官答道:「回稟大人,陸少監他應該在呈銘軒。」
&去告訴他,說我想找他說話。」
「……」
&著做什麼,快去啊。」
小宦官愈發苦著一張臉道:「大人,這已經是今晚上您第四次叫我去問了。都說少監此刻正在呈銘軒與長秋公議事,小的可是連院門都進不去啊!」
&不去是吧……那我去!」
說著,唐瑞郎雙手一撐,作勢就要下地,朝屋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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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銘軒內。燭燈煌煌,將滿室的高低器物,投射出光怪陸離的暗影。
春末夏初時節,風中已透出了些許的暑意。然而此時此刻,陸幽所感覺到的,唯有一陣陣陰寒。
不大的屋子裡,除了他自己之外還坐著兩個人——戚雲初和唐權。
氣氛仿佛和睦,卻又暗流涌動。
有長秋公在場,也輪不到陸幽說話。他便安安靜靜地立在一旁,將自己想像成一株沒有生命的植物。
這樣,便不會有情緒,不會有衝動,不會回想起過去的種種。
戚雲初慢條斯理地轉著一隻金芙蓉花盞。每一個花瓣內側都鏨刻著一種折枝花卉。當轉到第五朵花的時候,他終於開始發話。
&次瑞郎圍場救駕,既忠且勇,著實令太子殿下刮目相看。至於失憶之事,應該只是一時的狀況。太子已命藥王院隨侍在側,好生調養著,相信很快就會康復無虞。如今,此案已由我親自督辦,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給他一個交代。
唐權一邊聽著他的話,一邊緩緩點頭,臉上卻幾乎沒有什麼表情。
直到戚雲初說完了,他才將目光,一點一點移到戚雲初臉上。
&夕禍福,本就不是人力所能蠡測。瑞郎這次受傷,也算是他魯莽冒進,咎由自取。如今得以保全性命,還有內侍少監從旁照拂,我也算是放心。」
這話說到了陸幽身上,他微微一怔,卻沒抬起頭來。
只聽戚雲初笑道:「難得唐大人信得過內侍省的人,我們自當盡心盡力。不知唐大人除了瑞郎的事,還有別的什麼事需要交待?」
唐權一手支著頭,另一隻手輕輕敲打著椅背。
&子前日回到朝中,昨天就將柳泉城的大小官吏全都撤換了一遍。又在調查主持春蒐的各部官員。如今滿朝文武,可以說是人人自危。」
&確如此。」戚雲初仿若有些不解,「可這些事與唐大人您應該沒什麼關係吧,畢竟令郎這次可是功勳卓著,封賞提拔自不待言。」
唐權點頭:「自然是沒有干係的。不過,我倒是想要替一個人討保。」
戚雲初哦了一聲:>
&次春蒐,負責勘察圍場的官員是虞部郎中陳丁。虞部隸屬於工部,而提拔陳丁的人,正是工部尚書楊榮如。」
楊榮如!陸幽眼皮突跳。
他當然不可能忘記這個名字,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之一。
按照唐權的意思,虞部郎中陳丁乃是楊榮如一手提拔,太子處罰了陳丁,自然也會牽連到楊榮如——唐權竟然是要保楊榮如,可憑什麼?
只聽戚雲初已經替他問道:「你要我保這個楊榮如?給我一個理由。莫非他很重要?」
&重要,卻也重要。」
唐權仿佛在故弄玄虛:「如今的工部侍郎乃是尚書門生;郎中為太子親信;修內、屯田、水部郎中又一個個見風使舵。唯有這個楊榮如,還算是我的人,留著他馬上就會有用。」
不愧是戚雲初,此刻已然明白過來:「你是說,修建太華宮。」
此前陸幽倒也有所耳聞——天梁星診斷惠明帝乃是火、熱、血三毒攻心,而紫宸宮地勢低洼,濕氣匯聚,並不適宜久住養病。因此,惠明帝擬定於紫宸宮的東北面新建一座宮殿,這,便是太華宮1。
大寧朝不設將作監,營造宮室的職責便落在了工部修內司頭上。而這就意味著流水一般的花費,全天下的奇珍異寶,都將匯總於此。更不用說挑選工匠與役夫,製造磚瓦椽柱,背後都有利益牽扯。
眼下,一旦工部尚書楊榮如落馬,無論蕭家抑或太子的人選補位,都將造成無法估量的後果。
想到這裡,陸幽心中已有了一些計較。
此時又聽戚雲初對唐權笑道:「我到柳泉城來,便是受太子所託,全力督辦這裡的案件。至於詔京城裡頭的事,暫時是管不了的。」
說到這裡,他突然看向了陸幽:「依你之見,楊榮如此人,是該留還是不該留?」
陸幽突然被他給拽了出來,當時一愣,緊接著扭頭去看唐權。
與唐瑞郎隱隱有幾分相似的面龐,卻寫滿了陰險城府與老謀深算。
陸幽的眼皮突突跳動了兩下,忽然說道:「若是由楊榮如負責建造太華宮,那麼唐家就會坐收漁利。」
&不會否認這一點。」
唐權倒也毫不避諱:「任何一個人,只要經手過如此浩大的興作之事,無論是否主觀需要,都會得到些這樣或那樣的利益。好財者得財,好名者得名,而好大喜功者,更有發揮的餘地。」
陸幽再問:「那對於內侍省又有什麼好處。」
唐權道:「抑制蕭家在朝中的勢力膨脹,此乃好處之一;其二,太華宮雖為帝王之家,然而在此久住的又何止是帝後宗室?臥榻廳堂,交由自己人去做,永遠比送給外人打理更為放心。更不用說,這世上又有誰願意住在敵人建造的屋舍裡面?」
陸幽聞言,反道:「既是擔心貓膩,不如交給一個真正出身清白,又有才幹的人去做。」
他自以為這句話占盡了公理正義,可誰知,卻讓唐權嗤笑出聲來。
&又何必在瓜田裡尋找參天大樹。即便朝中果真有此種清白能幹之士,你以為他不依附門閥貴胄還能有出頭之日?全都成了炮灰。」
說到這裡,他又看向戚雲初。
&的接班人,還嫩得像秋天的藕一樣。」
戚雲初笑笑:「藕無心,可他卻有心。我就是喜歡他這一點。」
陸幽卻聽不清他們的對話。此時此刻,他那滿腔壓抑著的情緒,都被那「炮灰」二字給激了起來。
他心裡有一股氣,逼著他咬牙:「是否成就大事……就能夠隨意犧牲掉小人物的生命?
唐權睨注著他,像是端詳著一個異類。
&聽聞仁獸麒麟,不食生物,不踐生草。然則人生在世,就算得道高僧,也得吃菜療飢,而足下踐踏的蟲豸又豈在少數?殺生,並非因為起了殺念,而是根本沒意識到蟲豸的存在。現在,你在這裡問我是否犧牲小人物的生物,倒不如問問那些小人物,為何一直都是小人物?」
陸幽反駁:「您出身於富貴高門,恐怕無法理解小人物的困頓,看見他們的奮鬥。」
唐權冷笑:「那你也沒歷經過戍邊衛國,一邊還得提防著刺客暗殺,不得已將妻兒託付與他人的日子。」
陸幽還想接茬,卻見戚雲初終於將手裡的金碗放了下來。
&大人,您又何苦與一截嫩藕說這麼多,無端端地置氣,讓他自己長老了便是。」
唐權卻搖頭道:「我便是喜歡他,才說了這麼許說。我家那個兒子拜你與南君所賜,太過年少老成。我沒什麼可以教導的,只盼他老老實實,不要禍害了他人。」
戚雲初便也調笑道:「如今的瑞郎不也如同白紙一張,大人若想調_教,倒算是時候。只怕過不了幾日,他就什麼都記起來了。」
&願如此。」
唐權不與他計較,卻又回頭看向陸幽:「既然長秋公讓你定奪,那你便拿個決策出來罷。」
陸幽滿腦的熱氣此時也稍涼了一些。再回頭想想,楊榮如再殺不遲,可太華宮如若落到蕭家手上,只怕愈發不可收拾。
他終於深吸了一口氣:「權且……就聽唐大人的。」
&子可教。」
唐權點頭。夜已深沉,他無意久坐,便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