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無人煙的道路,走得越遠,越會感到盡頭也被無限拉遠。丘杉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儘管車速非常慢,現在她們也走了接近三分之一。按這個速度開下去,如果順利的話今天夜裡她們就能到達中辭市。
這一路開過來,沒有路障,沒有警察,沒有任何秩序的表現,只有自然萬物,雲和樹依舊是雲和樹。
天色陰沉,今天不是個好天氣。
這段路面相比之前的要乾淨得多,廢棄的汽車不常見,地上躺著的被吃剩的殘骸只是偶爾一兩具,很容易避開。邢博恩控制著腳下的力氣,將速度逐漸提起。丘杉後背壓著座椅,心裡有點緊張。
邢博恩注意到她的反應,鬆開了油門,車速緩緩回落。丘杉舒了口氣,往邢博恩身邊湊過去看儀錶盤,眼神變得凝重。
「車出問題了嗎?」邢博恩問道。
丘杉手指敲了敲油量表,指針已經轉進了紅色區域。
「能撐到加油站嗎?」
丘杉搖頭,她不能確定這點油能走多遠,即使到了加油站,她一不知道怎麼加油,二不知道加幾號油。如今加油站應該沒有工作人員了,就算有也都已經變成喪屍,不安全。最好的辦法是在路上換車,然而先前路邊總有零散的喪屍,她們一直沒有下車,現在路邊沒了喪屍,卻也沒幾輛車供她們選擇。
邢博恩沒有再問,情況還能糟糕到哪去?遇到丘杉之前,沒有車,她也這麼走過來了,現在就算沒了車,她身邊還有丘杉。
開了十多分鐘,終於見到兩輛車,邢博恩靠過去,丘杉下去查看情況。
這兩輛車發生了追尾,車身都斜著,後車車頭和前車屁股咬成一個直角,丘杉就站在那個角上。從外觀來說,她更傾向於前車——它是棗紅色,不過顏色是次要的,車還能不能開、還能開多遠才是主要的。
前車尾燈的燈罩被撞碎了,但還在堅強地閃爍著,因為後玻璃貼了深色的膜,不清楚裡面什麼情況。
後車撞得比較嚴重,整個車頭都癟下去,零部件散落一地,白色車身上血跡十分明顯,丘杉從前擋風玻璃看見一隻胳膊拽著方向盤,車門開著,沒有什麼東西掉出來。為了安全,她先繞過去看看那根胳膊是怎麼回事。
這就是一根簡單的男性左胳膊,沒什麼特別的,非要說這根胳膊和正常人的胳膊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它沒連在肩膀上。車裡的狀況比她設想的好太多,幾乎稱得上「整潔」,丘杉確認車裡沒有喪屍,就朝前車走去。不過隨著走近,丘杉的期望逐漸倒塌。
後座車門被鎖死了,裡面有一具躺著的被咬得不成形的屍體,丘杉再往前走,主駕上坐著的那副屍骨不知為何沒有被扯出車外,也許曾經拼力抵抗,但留在車裡也一樣逃不過被啃食的結局。丘杉看了一眼肋骨上掛著的碎肉,慢慢彎腰,想乾嘔卻嘔不出什麼。她直起身反覆拍打車門,後座上的屍體毫無反應,於是她趴在車玻璃上朝里看,才發現屍體喉嚨已被割開,手旁有一把水果刀。
丘杉走回後車,拽了幾下都沒能把那根胳膊從方向盤上拽掉,只能一根一根掰斷它的手指。掰到無名指的時候,丘杉突然感到心臟被扎了一下,但她知道這只是一個錯覺,她早已不知痛癢。為了防止無名指上的戒指掉落,丘杉雙手捧著這根胳膊,走遠放下,才轉身向著邢博恩招手。
邢博恩從車裡走出,過來發動了白車,見油量充足,便開始搬東西。手電筒等零碎物件被塞進丘杉背包里,花毯子被塞進邢博恩的背包,剩下白枕頭菜刀鋼筋拿手裡,一趟就搬完可以上路了。
雲層非常厚,很有一種壓迫感,儘管現在還是早上,天色卻暗得似傍晚。
車頭變形實在太嚴重,丘杉不免擔心車子內部她們看不見的地方已經出了問題,時刻注意著沿途的車輛,但運氣有限,始終沒有碰上合適的車來換。而這輛白車雖然看著慘烈,開著倒暫時沒什麼問題,邢博恩還表示這一輛比之前的開起來腳感好。丘杉想道:一個沒學過駕照只上過兩輛車的初學者,張嘴也能評論腳感這種模糊的東西了,實是天賦驚人。
「看前面。」
丘杉轉頭,見遠遠有一具穿著橙色工作服和反光背心、戴安全帽的喪屍正朝她們移動。
邢博恩往中央分隔帶開,那具喪屍也被聲音吸引靠向中央,她迅速判斷了下情況,沒把握安全繞開,便減慢速度,直直向著喪屍開近。二十米、十米、五米,近到看得清它被撕裂的臉的距離,邢博恩停車,丘杉下去一刀解決,車子回到道路正中繼續向前。
這輛白車已經平穩地開了半小時,一切正常,但丘杉沒有放棄尋找替換的車輛,一直觀察著路面。在接連看到三個錐形筒之後,丘杉感覺到不尋常,再聯繫剛才遇到的喪屍,她推測前方路面很可能發生了狀況。
又有一輛車撞停在路邊,丘杉過去檢查,還沒走近就聞見濃重的汽油味,無功而返。
過了匝道口,錐形筒開始規律地出現,緊接著連環車禍現場便展現在她們眼前。邢博恩震驚得不知道說什麼,只訥訥道:「這……太……」
丘杉本來就不能說話,張著嘴呼了口氣,從這個方向光她能看到的就有十輛車不止,這場車禍著實慘烈。
從她們這邊看去,異常顯眼的有一輛大貨車、一輛吉普車和一輛大巴車。大貨車發生側翻,車身傾斜三十度左右,在大貨車的另一面必定有小車被壓成鐵餅;吉普車底盤朝天,翻在兩輛轎車的車頂上,三車嵌成整體,緊咬大貨車,將她們的視線阻斷。另有一輛旅遊大巴車車尾橫甩,應該是後來撞上去的,車輪下碾著錐形筒,將原先可走的內道擋住大半。
想開車通過這裡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
邢博恩緩過神,打開車門說:「我們走過去,在對面重新找一輛車。」
丘杉按住邢博恩的手,搖了搖頭。
只要這場車禍的遇難者中有一個人被感染,這整片車禍區域就都不安全,而且丘杉認為最後撞上去的大巴車有蹊蹺,分明有一個車道可以通過,為什麼它會撞上車群?除了遭遇喪屍襲擊,丘杉想不出別的可能。假如她的猜想正確,那麼一輛大巴車幾十個人,有可能全部逃脫嗎?被攻擊的乘客是否還在附近?這些都是問題。
而所有的想法丘杉一句也說不出,她只能按住邢博恩的手,表達最簡單的意思:留在車上。
邢博恩點頭,丘杉便拎著菜刀下車,向著車群走去。
丘杉搖晃的背影逐漸在視線中模糊,邢博恩不自覺陷入了沉思:丘杉的身體非常僵硬,目前看來這種僵硬是丘杉主觀所不能克服的。由丘杉失去語言功能之後能夠發出與指定字相似的音這個事實,假設感染者可以通過意識恢復部分身體功能……邢博恩在這裡卡住很久,最後揉了揉眉頭。她現在太缺乏信息,以致完全沒有頭緒,連一個完整的推論也作不出來。
疫情爆發後,她所見過的喪屍中僅有丘杉一人保存著完整的意識,觀察樣本太少,不具有代表性。況且她與丘杉之間的對話基本靠點頭搖頭和眼神來進行,極為不方便。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同行超過十二個小時,她對丘杉幾乎還是一無所知,更看不出丘杉的特別之處在哪裡。
邢博恩暗自嘆氣,抬起頭,竟然看到車頭正在一股一股冒煙,頓時受驚飛跑下車躲開兩米。她之前從沒摸過車,對汽車的了解少之又少,看見車冒煙立馬覺得有爆炸的危險,有些慌神地大聲喊道:「丘杉!車冒煙了!」
丘杉走到半路,折回去。要說了解汽車,丘杉還算不上,她充其量只是學過駕照、聚餐結束替同事開過幾次、比邢博恩多知道些常識罷了。由於車頭變形嚴重,丘杉摸了一圈沒找到從哪打開車前蓋,耳朵貼上去聽了會兒,覺得問題不太緊迫,沖邢博恩搖了搖頭。
「不會爆炸?」邢博恩向她確認。
丘杉雙臂舉起夾角四十五度晃蕩晃蕩想比劃「火」來讓邢博恩明白這車想爆炸要先起大火,但顯然這個信息光靠晃蕩晃蕩是沒法傳遞的,再加上邢博恩對汽車這個領域差不多是兩眼一抹黑,看丘杉晃蕩半天腦子裡沒能冒出哪怕一個有關聯的猜想。
丘杉放下手,拍了拍車前蓋,朝邢博恩比個拇指。
這個邢博恩懂了。
折騰丘杉白跑一趟,還浪費了時間,邢博恩心懷歉意同時也有些著急,見這麼一會兒沒有喪屍出現,便說:「你上車,我開過去,到大巴車旁邊你再下車。」
丘杉搖頭,態度堅決,指著車裡讓她待著。
「好吧。」邢博恩仰頭看了看天,隨口說道,「空氣這麼潮濕,今天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下雨,應該會下很長時間。」
邢博恩說完坐回車裡,看丘杉再一次搖晃著走遠。
假設感染者可以通過意識恢復部分身體功能,又假設丘杉不是唯一保留意識的感染者,感染者所能自主恢復的身體功能是否具有個體差異性?邢博恩轉身從背包中抽出記錄本,將這個疑問暫且寫下。看著自己寫出的東西,她忍不住嗤一聲,看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就這麼回事,現在連一個有意義的問題都提不出來。
到了中辭市,回歸熟悉的環境之後,就會恢復的……邢博恩這麼想著,感覺力量重新注入身體。筆尖懸了片刻,重新落在紙上,字句成段。
車外,丘杉行走在潮濕悶熱的空氣中,身體沒有任何感覺。她忽然想:大夏天總在室外走,紫外線一層層刷著,也不見對膚色有什麼影響,黑色素不會合成了嗎?現在她的膚色比以前白了好幾個度,復生之後應該不會再這麼慘白慘白的,但會不會比以前稍微白一點?
隨著她走近事故區域,她開始聽見奇怪的響聲,越走近,那些聲音就越大,像是……
丘杉心存疑慮,急著往前走,然而她越是想把兩條腿倒騰快點,越是感到自己的身體多麼不從心,她最快也只能這麼顛著走,正常喪屍撲向人類的速度都比她猛。一步一步,大貨車和吉普車終於從視野挪出,被側翻貨車和吉普車遮蔽的、這場連環車禍的中心位置,也終於暴露在丘杉眼前。
她想到了。那聲音,就像是一群喪屍在向車頂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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