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錯』,但還『不夠好』。懂麼?」文經理看向她,鏡框後的眼神透露著嚴苛,「明天給我個更好的,今天先到這。」
陸思微突然明白了,如果二選一,留的人一定是她不是韓豐。文經理誇她那句是真的,現在擺明是在栽培自己。
所以說捏?所以說她有栽培潛力。哈。她不好意思直接說,但關了窗準備關燈前,還是忍不住扭頭說,「謝謝文經理啊。」
「謝什麼?」文經理收拾好公文包,恰好踱步到門口,莫名問她。
「謝謝你指點我啊。」實習期能遇到一個嚴厲上司其實是好事呢。但她不好意思再往下說,總覺得特傻。
文經理嗤笑一聲,忽然問她,「你一直文經理文經理的喊我,你知道我全名麼?」
「哎?」
陸思微要按下開關的手頓了下,白熾燈一晃一晃把文經理的臉打得削薄。他不像薛先生那樣瘦弱,也不像薛先生那樣書生氣。他鸛骨很高,眼睛炯炯有神,整個人就像是一支蓄勢待發的利箭,但偏偏喜歡做出一副慵懶樣子。
公司里私底下都喜歡喊他笑面虎,說他在銷售擔當中最愛扮演黑臉。華東地區業績最無起色,才會讓最有能力的文經理來接手。他一接手就把以前的銷售助理趕走了,嚷嚷說要招人。隔壁區域聽了,也跟著說要招一起招。才有了陸思微這批新人。
陸思微隱約覺得他是難纏角色,但此刻她真料不到自己是被這麼個簡單問題難倒了。
平時文經理文經理喊慣了,她還真不知道他全名。
「哎?」她愣了半晌,只好又哎了一聲。
最愛扮黑臉的文經理倒是笑了,說,「我名字難記。也難怪你記不住。像韓豐呀,何眉呀,多好記。」
陸思微一直覺得文經理的笑有些奇怪,此刻被白熾燈這麼從頭頂心直接照著,她才發現是哪裡奇怪。
他笑的時候,嘴唇扯出一個很大的弧度。但眉眼紋絲不動,笑意不達眼底,所以看上去很像是假笑。
不過,既然笑面虎這麼說了,她不得不順口問,「說得這麼玄乎?到底是哪兩個字?」
「是三個字,陸思微。」他連名帶姓喚她,「文采飛揚的文,寧靜致遠的致,百轉千回的千。」
噗嗤。陸思微沒忍住,笑出了聲,又怕他責備,乘機關了辦公室的燈,好讓對方看不清自己臉上表情。
她在黑暗中拍了下手,在走廊應急燈亮起來之前,整理下語氣,誇了下上司名字好文雅。
但文致千毫不在意,直接拆穿她。
「是想說我這麼個笑面虎哪裡配得上這麼個溫雅的名字麼?」
「哪有。文經理您文質彬彬,能文能武……」她一股腦誇讚,被文致千打斷,讓她消停點。
陸思微吐吐舌頭,乖乖閉嘴。等電梯時,她隱約聽到文致千在哼一首曲子。
聽來很像《如意》。這世間百轉千回,哪能事事如意。她想,呀,文經理也喜歡這麼墨跡的古風曲。
實習快兩個月了,陸思微第一次踩著星光回家時,踩出細碎喜悅來。
第三個月,整個部門變得劍拔弩張。實習生之間氣氛緊張,因為去留問題迫在眉睫。
各個區域經理忙著衝破業績,月底季度大會上不至於丟臉。
陸思微悲催地發現,她與文致千的關係並沒有絲毫緩解。他仍然各種挑錯,有時候甚至到了雞蛋裡挑骨頭的地步。小到咖啡加糖的多少,表格頁邊距距離,大到銷售預算公式一次次重新計算變量。同是實習生,韓豐卻不用替上司跑腿,包辦影后(影印皇后)快遞的活。韓豐也不會被一次次吹毛求疵,弄得整個 project 都推翻重做。韓豐得到的永遠是笑臉、誇讚與鼓勵,是「這裡改一下就好了,非常不錯呢。」韓豐, 韓豐,韓豐。
陸思微咬了下唇,危機意識真正來了。每晚噩夢裡都是短髮女孩的名字,文經理一次次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淡淡說倆字。重做。陸思微不得不承認,某人是對的。她愛臆想。所謂的文經理刻意栽培都是她一廂情願,事實是文致千不過順著她的感謝把話說下去了而已。
實習期最後一周。周一,陸思微化了很濃的妝,遮蓋她的熊貓眼。她強打起精神,告訴自己要戰鬥到最後一刻。
等電梯時,她偷偷握緊了拳頭,想著今天一定要改圖表公式,想著今天要給渠道經理一一致電,還想著文經理最討厭研磨巧克力粉純度不夠高。
叮咚——
她抬眼,是第四部 vip 專用電梯。一個男人閃入,電梯門合上。
她愣了一下,但甩甩頭髮,讓自己別再臆想。
上午十點,陸思微氣喘吁吁端了一杯可可,擱在文致千桌子上,語速飛快如機器人。
「文經理,這是濃度百分之七十三的可可粉,溫度二十華氏度左右。奶精今日缺貨,未能添加。」
「銷售圖表公式最終版本會於今日十一點左右給您,非線性相關可用變量也會一併提供參考。」
「七個渠道經理已經溝通完畢,表示願意接受新的方案。另有三個手機留言無效,我會繼續跟進。」
「我先走了,經理慢用。」
文致千捧起可可暖手,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不錯麼。慢性子陸思微也算孺子可教啊。」
本來搭上門把的手,頓了一下。陸思微側頭,愣了一下,立即說謝謝文經理。
客套而不熱絡,溫度甚至比不上熱可可。
「對了,十點半有個跨部門會議。」文致千叮囑,「別遲到。」
臨時會議?維娜家紡刻意追求效率,一般不會臨時召開非計劃會議,更不會興師動眾去跨部門。
換了以前,陸思微一定會多嘴多舌問一句。咋回事?既滿足好奇心,又能乘機套近乎。
但現在,她只是快速合上門,輕聲說句,「不會。」
文致千森冷目光尾隨她背影,抿一口熱可可時,眸底卻有了笑意。
十點半未到,會議室挨挨擠擠站滿了人。行政部、財務部、企劃部、採購部、質檢部、it 部從別的樓層過來,只派了一把手。
他們銷售部則是來全了,從銷售經理到實習助理,一個不少。這樓上樓下組合略詭異,何眉咬著陸思微耳朵問,你說啥會議要這樣開法?陸思微來不及說話,會議室門口讓出一條通道來。
一個年青男子跟著兩三個人高馬大的助理走來。年青男子雖然西裝派頭不小,但身材板明顯削瘦,撐不出味道。
他臉色略顯蒼白,說話時薄薄的嘴唇略微上揚。他明明是客客氣氣讓各部門經理入座,但與生俱來的傲慢讓整個會議室瞬間氣氛壓抑起來。
三三兩兩拉椅子的聲音,每個人都不發一言。站在經理們身後的各個實習小助理都不由緊張,但入座的經理們目光中充斥不滿、疑惑、莫名,甚至挑釁。
主席位置的年青男子倒不入座,他站著,雙手撐著會議長桌,身子微微前傾。眾人以為他會自我介紹,他卻是手指輕輕扣了扣橡實木桌面,咚咚聲清脆。
眾人被逼得抬起目光。
「維娜家紡能有今天,我卻沒法子感謝各位。財務總監才來了兩年,卻讓我們公司承受了財政罰款三次。行政部算是出錯少的,我們更換了稅務登記號卻不通知歐洲分部,導致多少糾紛。企劃部長是不是考慮下設計外包,同樣價位在廣告公司,我可以拿到更優質的企劃方案。it 部我就不提了,電腦這麼卡,相信大家深有體會。」
本來被他劈頭蓋臉一頓指責,每個被點名的部長都低了頭。氣氛壓迫到臨界點。最後一句,卻讓人笑了出來,除了 it 部長,抱怨聲應和聲都來了。年青男子不動聲色,繼續每個部門挨個點名,直到末了才提到銷售部。
「我很清楚我的身份,直系空降。這次來接管維娜家紡,我主要抓銷售。每個大區經理想必心裡都清楚,你們的業績大概只能用四個字概括,不溫不火。這次月底的季度會議上,我們會好好談這個問題。今天沒輪到點名,不要心急。我也希望在座的每一位經理,能清楚你們自己的身份。」
他聲音並不高,但口齒清晰。每一個字都如生冷匕首,扎在與會各人心尖。
他挨個打量一番,才換了一副神色,眉眼彎起來,說。
「對了,忘了介紹。說是空降,因為我以前一直在歐洲讀書工作,最近剛回國。說是直系,因為我是維娜家紡董事長的親子,薛意洛。」
「薛總,歡迎回到維娜家紡。」行政部長站起身,帶頭鼓掌。
各部門經理也依次起身,掌聲熱烈得過分。
陸思微那一聲薛先生被掌聲淹沒,何眉咬著耳朵說這位薛意洛總經理還真是酷啊,從髮型到言行都特麼酷斃了好麼。陸思微沒吭聲。她愣愣注視著薛意洛被眾人簇擁著離開會議室,走的時候他似乎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似乎沒有。
是他麼?
是他麼?
是他麼?
回到辦公桌前,對著一堆柱狀圖,陸思微滿腦子都是兩個影子交疊。
天台上,薛先生頭髮剪得很短,一身襯衫洗得發白,但是合體。
今天呢,薛意洛柔軟的頭髮覆蓋了額頭,一身西裝看上去昂貴而考究。
原本短短的鬍鬚被剃得不露痕跡。他下頜光滑,整個人都像個富家子弟該有的樣子。細緻到完美,優雅到瀟灑。
天台上的薛先生是落魄而猶豫的,他倔強到決絕,失望到絕望。
而會議室的薛意洛卻是篤定的,他胸有成竹,他志在必得。
兩個男人的影子重疊起來,陸思微咬齧著指甲,莫名的喜悅脹滿每一根柱狀圖。她輕點鼠標,該搭建數據透視
表了,滿腦子想的卻只有一句話——
他走出來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