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心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群妖也安靜下來。向一位太上強者來要解釋尤其是一位素以脾氣不好而聞名的強者這種事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出來的。
在這一片寂靜中,倒有三妖慢慢走出來,站在照夜君身後。顯然是他帶來的隨從。
而後李雲心說:「山雞。」
「屬下在。」
「把他腦袋取下來。」
山雞應了一聲,抬腳便走。
照夜君冷笑,盯著這未至真境的雞精:「就憑你?」
但這句話音剛落,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腳像是生了根。不但腳底生根、不能挪動分毫,就連體內妖力也遲滯起來。
是李雲心施了神通,將他以及身邊人定住了。
山雞用十五步走到他身前。照夜君卻臨危不亂,只看李雲心。他清楚地知道,若自己是個沒什麼依憑的尋常妖王,莫說是玄境。便是玄境的巔峰,這李雲心也敢殺。
但他是鵬王的義子。與玄門那些偽聖不同,鵬王是真正的太上。素以狠毒、但也以足智多謀而著稱的李雲心,不會在這時殺他。因為那意味著與陸上另一位太上強者開啟戰端,事情再無轉圜的餘地。
以太上強者的威勢施展神通、流露出殺意,足以震懾許多人。但不包括他。
因此他低哼一聲,盯著山雞的眼睛:「在這種場合做這」
一柄匕首刺入他的脖頸。自右側刺入,自左側穿出,正切斷他的氣管、打斷他要說的話。
對凡人而言如此傷勢足以致命,但於妖魔而言,僅算是輕傷。
照夜君雖無法再言語,卻可以又在臉上浮現出冷笑。若真要殺自己,一刀斬掉頭顱便是。如此行為,意味著他們不敢殺。
山雞拔出匕首。
照夜君便以脖頸強而有力的肌肉擠壓破裂聲帶,又發出喑啞的聲音:「哼。何必如此作態。到最後沒臉皮的」
然而山雞一腳踹在他的膝彎。這位玄境強者沒有妖力護體,縱使身軀強悍也抵擋不住這力道。話未說完,便跪倒在地。雞精一把薅住他的髮髻一提,叫他的臉仰起、露出脖頸。
「閣下誤會了。」這妖魔平靜地說,「殺你太痛快,主上不會開心。且我也是頭一次殺一個玄境妖王,很想叫這種有趣的時刻長久一點。」
未等照夜君再做聲,便一刀切開他一半的脖頸。
到此時恐懼感才浮上玄境妖魔的心頭。然而他已無法做聲了。
山雞很快出了第二刀。可大妖軀體強悍,即便用刀子割肉也很像在割木頭。山雞用鋸一般又切了三四下,才剛剛見到頸椎骨。妖血很快浸濕照夜君的前胸,又將身下的草地染紅一片。他的眼中終於露出恐懼之意,眼球瘋狂地轉。然而身軀已被禁錮,就連掙都沒法兒掙一下!
到此時,身後三人當中的一個藍袍人終於開口,沉聲說:「龍王,請留人。是在下唐突,做了蠢事。」
山雞正在與照夜君的一截頸椎骨較勁兒。這妖魔筋肉強悍,骨骼更強悍。他用五刀只在骨頭上割出一條白印兒,不得不轉進骨縫兒。薄刀刺進兩截頸椎連接處像刺進兩段鋼鐵之中,只能艱難地撬著、好將其分開。聽了藍袍人的話,山雞抬頭看李雲心一眼。
但他的主上似乎沒有叫他停手的意思。於是他在袍子上擦了擦已被妖血浸得滑膩的手,又開始努力。
「早看出你才是正使。」李雲心將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還想看看你們的戲能演到什麼時候。可惜他不中用,說話不好聽。這點,你們得跟山雞學學。」
那藍袍人瞥了一眼照夜君。深吸一口氣:「是我要用這兄弟來試探龍王的耐心和態度。但自誤了。他的確是鵬王義子,請龍王」
李雲心笑起來:「你既然說他是你的兄弟,你也該是鵬君義子。那麼鵬君也還算兒女雙全,不必擔憂。」
咔嚓一聲響。照夜君的頸椎骨被切開了。他的身軀微微一顫,眼中瘋狂的恐懼消了。山雞如釋重負地輕出一出口氣,很快割開後頸皮肉。托起這妖魔的腦袋,問:「主上,這腦袋也叫他自己捧著麼?」
這個「他」指的是如今立在照夜君已傾倒的無頭身軀上的殘魂。
李雲心搖搖頭,伸手一招。照夜君的殘魂便被無形的力量狠狠一扭,擰成只褐色麻雀、被他攝了過去。
「叫他在陸上走來走去,鵬君臉上不好看。」他逗弄著站在自己手指上飛不脫的麻雀說,「給他個面子。」
「是。」山雞收了匕首,將照夜君的頭顱拋在地上。又祭出真火焚盡身上的血腥,重走到李雲心身邊。
藍袍人看看照夜君的屍身,再看李雲心,臉色極陰沉:「你殺了他。又煉了他的魂魄。」
「笑一笑。」李雲心說,「上一個用這種臉色同我說話的人,屍身可就在你身邊。」
「是你驅他走向死地。想要叫他試試我因著對那位鵬君的忌憚、能對你們容忍到何種地步。眼下我便告訴你,至上之仁中,沒有容忍這個選項。」李雲心逗弄著指上的灰麻雀,平靜地說,「我為天下蒼生計,想要人與妖和平共處。我不想叫人稱霸中陸,也不想叫妖魔禍亂世間。我想叫你們和和氣氣地生活在一起,為我在意的人創造美好環境。」
「為這個目的,在很多時候可以不仁。這與滿口仁義道德、背地卻男盜女娼之輩的區別只在一心。且這一心,因著我如今的太上境界,不會接受任何人的質疑。也因這一心,今日他死你活。」
「若真要用一句話來說我這至上之仁,便是為大仁,不畏小惡,而良善自知。」
「你將他的屍身帶回去。對你家鵬君說,我來這陸上不為爭霸,但也切莫逼我稱霸。我不欲與他為敵不是因為容忍,而是因為有一個王者統領的妖族更適合存於世間。但前提是,這王者不要礙我的事。」
他說了這些話,又看藍袍人:「順便問一句,你是誰?」
藍袍人慢慢翹起嘴角。但眼睛卻陰沉得像是要滴出水來:「鵬王座下扶搖大將軍。鵬王義子。封號雲間君。」
「好。那麼你是要繼續聽法,還是即刻走?」
「龍王之法高深,在下無福消受。欲即刻迴轉復命。」
「那就去吧。」李雲心擺擺手。一陣妖風忽然自平地躥起,將硬邦邦的三人一屍卷著、在半空中舞得嗡嗡作響,丟到城外去了。
於是此間重新安靜下來。月照已開得極盛,花香越來越濃,甚至將草地上的血腥味兒也掩去。
群妖寂寂無聲。其實很有一些想要即刻離開此地參與到兩位太上強者的爭鬥中可不是明智之舉。然而那位太上遠在天邊,這位太上就就在眼前。他們也不敢走。
李雲心略沉默一會兒,說:「殺人,不是為了在你們面前立威。只是要叫你們曉得,大仁小仁、仁與不仁,只在一念之間。」
「從前玄門壓迫你們,被除去了。但玄門壓迫你們,也在壓迫世上凡人。從前你們居無定所,有人茹毛飲血。羨慕人間豪宅華服、珍饈美饌。可這東西終究稀罕,便想要去殺去搶。然而妖魔不事生產,人則創造了你們喜愛的一切。若為眼前小利、痛快一時,便是殺雞取卵。」
「我所說的這些,你們當中有些人已有感觸,但有些還沒有。」李雲心抬頭看了看頭頂暖陽,「那麼我就說得簡單些。」
「在我原本居住的天外諸天中,幾乎人人只要想都可有飛天遁地的本領。他們操控鋼鐵巨獸馳騁沙場、在千萬里之外一擊屠城。此種力量,許多大妖也有。可在那個世界,擁有這種力量的何止百萬千萬人。」
妖魔們瞪圓了眼睛,開始竊竊私語。若是個尋常修士、妖魔來說這種不可思議的事,必定惹來嘲笑。可從這位太上強者口中說出來,卻沒不信的。
因為他自己便是最好的證明或許正因為打那兒來,才能在不足一年的時間裡成就太上之境!
李雲心待他們低語言片刻,才又說:「在那樣的世界,物質之富足是此界人難以想像的即便是人間帝王。你們想要的東西,在那裡更是近乎唾手可得。但那樣的世界,也是由人創造出來的。如今我想要此界也在將來變成那天外天的模樣。倒並非為了你們,而是為了我所在意的人。」
「但此事與你們的關係便是,若你們與人為敵、叫這世上戰亂動盪不息,那樣的情景就很難成真。若你們聽我的勸告、在這世上規規矩矩地安身立命、與人通力合作,那樣的情景便會來得快些,你們也可從中分一杯羹。」
「因此,我才庇護渭城。叫你們當中一些已懂得與人相處的好處的,能休養生息。」
「今天你們既然來聽我講法,就是福緣。山雞會傳你們修行之法,叫你們也能如從前的玄門修士一般修行。」
他說了許多話。但都沒有這句話叫妖魔們興奮激動。於是他們竊竊私語,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便聽李雲心又說:「已是正午了。我給了他們一個上午的時間。」
「山雞。哪些沒來。」
群妖之中略起騷動。有的開始低語,有的開始祭符,顯是在呼朋喚友。
山雞了解李雲心的心意,便等了他們片刻。
又過一會兒,打天上、街道上,躥出好些妖魔來。膽子小的鑽進人群中低眉順眼地坐下。膽子大的,向李雲心叩拜,請求寬恕。李雲心平靜地看他們,只點點頭。
如此,一刻鐘過去了。山雞便說:「回主上。先前那六個不馴服的,來了四個。」
「嗯。」李雲心說,「有一個還在老巢。另一個,正在路上。但晚了。」
他說了這話,抬手在虛空裡一抓。
手中便多了一樣東西。是一張毛茸茸的墊子,白底有黑點,四四方方,看起來毛髮極順滑。他起了身將這墊子墊在椅上、又座下,舒服地嘆息一聲:「倒是生了一身好皮毛。」
又抬手一抓,掌中又多了一條長鞭。這鞭子不是編成的,而是由一截一截的白色脊骨製成的。其上寶光溫潤,舞起來似有尖嘯聲。他將鞭子丟給山雞:「收了。防身用。」
山雞接過:「謝主上。」
群妖便連大氣也不敢出了。山雞口中六位桀驁的妖王,在這一帶都有些名氣。的確來了四個有兩個是之前到的,另兩個剛才才趕到,之前一直在城外徘徊。而餘下的……
一個是白底黑斑的豹王,一是額生雙角的蛇王。兩者皆是真境修為,在如今這大妖凋零的時代,算是一方雄主。可即便這樣的很角色……也被這位龍王一抓剝去皮毛煉成了坐墊、再一抓抽去脊骨煉成了法寶。
不是不清楚太上很強。是直到這時候才意識到,已強得超過了他們想像力的極限。
可事情竟還未完。聽山雞又說:「除去這兩個之外,還有化境之上十三人。化境之下二十二人。」
李雲心起了身:「這些交給他們。提頭來見的,先傳他們水雲勁。餘下的,傳他們這個。」
他抬手一拋,將一卷玄門凌虛劍派的初修之法送到山雞手上,走回龍王廟去。
雞精接了寶卷轉過身。還未說什麼,便已有十幾個機靈的飛身而起,直射城外。餘下的還在發呆。但聽了山雞「奉龍王令,誅殺叛逆者有功,提頭來見可領賞」的話,也都恍然大悟,一窩蜂地擁出去了。
很快,這片青草地重新變得空蕩。
雞精站在龍王廟前想了想,又看看掌中的鞭子,轉過身。
廟門是虛掩著的,但他不敢向裡面窺伺。猶豫一會兒,敲了三下:「主上……有些事情我不明白。」
「進來說。」
山雞第一次進了龍王廟的門。進門是個小庭院,左右兩側有幾株瘦竹,迎面便是「龍王廟」的前堂。香案還在,供跪拜的蒲團也在。但香案上沒了塑像也沒了畫像,只空蕩蕩的。
山雞就穿堂走過去,來到後院。
他看到小徑怪石、浮萍淺池。庭院中以絨絨綠草覆地,還有一方石桌、四個石凳。這景致極風雅,顯然被精心設計過在雪天雨天的時候於院中憑欄溫酒看雨雪,也會是很有風情的吧。
山雞這樣想。
又看到李雲心坐在淺池邊一塊怪石上。池子裡的碗口蓮抽了蒂,但未開花。池底墊了卵石,很清澈。他在往這清澈的池水裡丟魚。是那種一指粗細的、火紅色的錦鯉。手指一捏,便從虛空中捏出來。再一松,魚兒入水,暢快遊動。
他很快意識到那並非尋常的錦鯉。因為每一尾身上都有妖氣,且妖氣各不相同。
該是……本是真身不同的妖魔,可被李雲心攝來,都捏成錦鯉了。且那些妖氣,有些他是很熟悉的平日在渭城周邊不受約束、此次也未到會場的妖。
他愣了愣:「主上不是要那些人去捉拿他們麼?」
李雲心一共向池中丟了十三尾,才搓搓手:「這些跑得遠。大概他們難捉到。我就幫一把吧。說說,什麼事情不明白?你坐。」
山雞四下里瞧了瞧,往前走兩步在石凳上坐了。李雲心也從怪石上起身,走到他身邊坐下。此時不做別的,認真而溫和地看他仿佛十分看重他這個人、十分在意他的意見。
這叫山雞受寵若驚。他忙清清嗓子:「主上……我是不明白我自然沒有長別人志氣的意思咱們為什麼要殺了照夜君?這麼一來,那金鵬或許就惱了。」
「我曉得主上有辦法對付他,可一旦生出了事端,會礙著您去救老劉和九公子啊。」
李雲心笑起來:「你說你不明白,下手的時候可沒猶豫。」
「那是主上的命令。我自然不會猶豫的。」
「嗯。」李雲心想了想,「其實正是為了救他們。」
「我從東海一路到渭城,同許多妖魔打聽過,問那老四呂君大致在什麼地方。但他和老五不同,和小九類似,沒有固定的住處。他的行宮帶身上,平日裡在封地中遊蕩的。」
「所以問的那些妖魔也不清楚。雲山之下,和他略有交情的又大致死了。我要親自去找他,一定會花很多的力氣。因為老劉和小九都上了他的身,他很快就該意識到,他可以煉化小九的龍魂為己用。」
「老劉的修為高,可既然是魂魄、又在別人的身體裡,哪怕不能被煉化也難有作為。所以說我沒時間慢慢找他了,得找個快些的法子。」
「如今咱們也有些勢力、信息的渠道。我本是打算叫你也幫忙。可瞧見那照夜君,我就改了主意。你想想看,是為什麼。」
山雞的表情沉浸下來。他認真思索了一會兒,眼睛微亮。
「我懂了。」他說,「沒見到照夜君之前,我覺得金鵬被封印這麼多年,座下勢力該早就投了真龍。即便如今又活了,可天下妖魔凋零,該沒什麼可用的。」
「但那照夜君竟然是個玄境,那雲間君也是玄境。從前天下玄境的妖魔是有數兒的,可我從未說過這兩位的名號。這說明……當初金鵬被封印,他麾下那些人早有準備、都隱藏起來了,實際上勢力並未大損。到如今重新出山,馬上又有了強大的勢力!」
李雲心笑笑:「所以就得殺死他了。」
山雞立即道:「因為殺死他,金鵬就惱怒了。他一惱怒,就想要對付你。可太上之爭的結果誰都說不好,他不會希望剛剛出山就來一場惡鬥,給別人可趁之機。於是……該只想叫你屈服,或者將你趕出中陸。」
「最好的法子,就是脅迫你!啊……主上,怪不得你之前反覆地同那雲間君說,『為了你在乎的人』!」山雞拍手,「妙哇。如此一來那鵬君真會去找你在乎的人找老劉和小九。咱們找呂君難,金鵬麾下人手眾多,找起來可比咱們快得多!」
「可……龍魂不滅這種事,金鵬未必清楚」
「他一定清楚。」李雲心笑著說,「當初就是他和畫聖一塊兒坑了真龍畫聖叫真龍分出龍魂封印他。然後才能奪舍真龍,去了幽冥。」
山雞真心實意地說:「主人高明。金鵬必然要上當的。」
李雲心笑笑:「還有事麼?」
山雞猶豫一會兒,欲言又止。李雲心便想了想:「想問喬嘉欣?」
「只是瞧見喬宅不見了……」
「幻化出來的東西。人一走,自然也就不見了。」李雲心起了身走到牆邊幾株瘦竹下。似是覺得如今的竹子稀疏,便抬手在虛空裡拉了拉。於是幾枝新竹生長出來,的確叫這一叢更稀疏有致了。
「她害怕了。不想留在這世上。所以為她另外尋了去處。」
山雞哦了一聲。似是略略放了心,但也有些失落。他低嘆口氣:「那麼紅娘子也是到一樣的去處了麼?」
李雲心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看他:「你可真會給我添麻煩。」
雞精一愣:「……啊?」
「走吧走吧。」李雲心連連擺手,「別煩我了。有事再叫你。出去做你的妖王、傳你的法去。」
山雞便曉得自己問到了不該問的事。且這事,該還是和什麼緣果有關的雖自己無法體會,但也略聽說過。有些東西不提則罷。一旦提了頭,就沒法兒再當作不存在、再慢慢拖了。
趕緊縮了腦袋,一溜小跑出了龍王廟。
李雲心便在重清淨下來的院子裡發一會兒愣,嘆了口氣。
他如今已是太上,在中陸沒什麼害怕的東西。但恰恰真正叫他不敢碰的、不曉得該怎麼辦的,並不在外面,而在他心裡。
紅娘子的鬼修之魂被他的無常鎖勾了來,一直在他袖中。
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從前的李雲心,乃至半月之前的李雲心,都不會畏懼到這種地步。因為那時候他還不清楚,命運的力量有多麼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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