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青年又問他了一遍:「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封九黎望著他的眼睛一時竟說不出話,那雙眼裡充滿希冀,浮在眼裡的水光上,像是鏡花水月禁不起任何觸碰,哪怕是一陣清風都能刮散。
見他沉默,青年便怔怔地垂下眼帘,同樣一言不發。
死一般地寂靜中,他忽然聽到了一聲輕笑。
他抬頭,就見青年閉上了那雙多情的桃花眼,像是近乎絕望到極致的小獸瀕死前發出哀嚎一般,從嗓間破出一聲笑,繼而越來越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青年閉眼狂笑著,直至眼角泛出淚花,柔美的聲音趨於沙啞也沒有停下reads;。
封九黎疑惑他為何笑得歡暢,正欲開口就看到青年換了個坐姿,渾身柔弱無骨似地半倚著軟枕,唇角勾起,面容上原先壓下的媚色重新浮現,因笑而變得略微沙啞的嗓音婉轉勾人:「無艷和將軍開了個玩笑,還請將軍莫要放在心上。」
「你——」封九黎微微皺眉,盯著他的眼睛似乎不信這些託詞。
蘇錦之別過臉,捂著嘴又咳了幾下,待移開手時,掌心裡滿是鮮紅。
封九黎下意識地伸手欲去扶他,卻被青年一把握住,緊緊地攥在手裡,他一邊繼續笑著一邊開口,嗓音沙啞,瀲灩的桃花眼帶著水光:「不過無艷今日身體不適,怕是不能繼續招待將軍了。不如將軍今日先行離去,無艷改日再給將軍賠罪……」
說著,他攥住他的那隻手便輕輕鬆開,帶著些抗拒的力氣將他往門外推。
青年的力氣其實很小,封九黎若是不想遂他願,青年就是使出渾身所有力量也不可能挪動他分毫,但封九黎被他先前忽然垂淚,又狂笑瘋癲的一幕怔住了,等他回過神來時,人已經在門外了。
而屋內繼續痴笑的蘇錦之是真的在笑,笑得開心,笑得暢快——因為封九黎給他漲了50點總進度值!他將封九黎趕出門外也是怕他笑得太過放肆,崩了人設。
他們這才見了兩面被摸了一把臉而已啊!結果封九黎就這麼給他面子,一下飛漲50點總進度值!一點也不像那個假瘸子秦葉舟,他和秦葉舟骯髒交易了那麼多次,夜夜笙歌都才把總進度值堆到47點,氣死他了!
明明兩個人都長得一模一樣啊,脾氣也還都這樣爛,怎麼秦葉舟就那麼摳門呢?
零號機械的少年音里也滿是驚讚:「哇——宿主大人好棒!」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屋裡沒人,蘇錦之笑得太過猖獗,都忘了他現在是身患重病的人,笑到肺痛後連忙坐下撫著自己的胸口順氣。
青年眼眶紅紅的,兩頰滿是淚水,衣發凌亂,紫色的衣紗如水霧泄蓋了一地,他趴伏在矮桌上痴痴地笑著:「零號……我笑得肺好痛啊……操……我、我不是要發病了吧?」
蘇錦之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他發現自己竟有些喘不過氣,猛咳了幾下嗆出不少血沫。
「啊——」零號驚呼一聲,很快就安慰蘇錦之道,「好像是的喔宿主大人,不過您不用擔心,雲神醫很快就會進來救你啦,你死不掉噠!」
蘇錦之:「……」
蘇錦之捂著胸口,一邊咳血一邊瞪眼,滿臉的生無可戀。
在雲夢塵的記憶里,花棲樓樓主花無艷,崇洛曾經的君家小公子一直都是個安靜的人,世人於白日只看到了他風華絕艷的皮肉,卻看不到他夜裡淒哀痛苦的血骨。
但即便他看到了,也依然無法免俗。
他像世人所有傾慕青年的人那樣,也想將自己全身的溫度捧在手心送到青年面前,驅散時時刻刻繚繞在他身邊的寂寥。
只是……他已經有了深愛的人。
若不是如此,雲夢塵覺得自己定然會將他從這紅塵亂世中帶離,如至寶般放在手心精心護養照看著。
但很多時候,雲夢塵還是會在心裡惡劣地默默祈禱,期望青年等的那個人永遠也不會回來,蘇錦之不肯出這紅塵,那他便陪他墮入紅塵就是了。
可這樣的夢,並沒有持續太久reads;。
美夢遲早要醒,謊言終有一日也會被拆穿。
雲夢塵怔怔地想著,然而思緒剛至此處,讓便聽到樓上傳來了近乎嘶啞的笑聲,這聲音穿過木門迴廊幾經折轉才傳入他耳中,他卻仍能聽出這聲音的主人是誰。
他瞳孔驟縮,拔腿就往牡丹閣跑,喜樂見狀也趕緊跟了上去。
「錦之!」
封九黎站在門外,正聽著屋裡那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聲音,踱步躊躇著要不要進去,就見他師兄雲夢塵滿臉焦色,喊著那人的字從樓下趕來。
封九黎低低地笑了一聲,轉身欲走,卻被雲夢塵猛然拽住衣領,聽他一字一句低喊道:「封九黎!」
「師兄。」封九黎抬眸,神色淡淡地回望著他,「你有什麼事嗎?」
雲夢塵聽著闖進屋內的喜樂驚慌失措叫著蘇錦之的名字,閉了閉眼鬆開手,一句話也不說便轉身進屋。
封九黎垂著眼帘整理好自己被弄亂了的衣領,再抬眸看向那屋時,眼底的晦暗騰升,如網綿密交織。
「君當長樂,如綢如緞,秀美……錦之。」他低聲反覆念著青年的名字,頓了幾息又道,「無艷今日是我的無艷,錦之卻不知是誰的錦之。」
暮色漸濃,疏星漸起,樓外長街仍是喧囂不息。
雲夢塵定身坐於床沿為蘇錦之施針,怔怔地看著青年右鎖骨處的牡丹因痛苦時血氣翻湧綻開,在拔針後又緩緩凋謝。神遊片刻後,他才回神,連忙將青年敞開的衣衫輕輕拉上,又為他掖好被角,這才起身收拾藥篋。
喜樂紅著眼眶趕緊浸了濕帕為床上的青年擦拭冷汗,不住地抹眼淚:「公子這是招誰惹誰了啊……剛長的一兩肉才幾天就瘦沒了……嗚嗚……」
雲夢塵沉沉地吐出他一直憋悶在胸中的濁氣,起身打開方才因施針怕凍到青年的窗戶,瞧了外頭將沉的日色,剛將窗紗束好,便聽到床那頭青年又在喊那人的名字:「阿山……阿山……」
聽著他的囈語,雲夢塵身體猛地一僵。
喜樂哭得更慘了,趴在床沿道:「公子……公子……您別想他了……」
雲夢塵被他哭得心煩氣躁,低聲喝道:「別哭了,打擾錦之休息。」
喜樂趕緊收了哭聲,癟著嘴小聲道:「也不知道公子念了那麼多年的阿山究竟是誰,他怎麼捨得……讓公子這樣傷心……」說著說著,喜樂不禁又哭了,「公子那麼好,但身體這樣弱……再這麼也不知還能熬多少年……雲神醫!雲神醫!您一定要救救公子啊,只有您能救公子了!嗚嗚……」
雲夢塵看著跪到自己身邊的喜樂,眉頭緊緊皺起:「我當然會救他,你先起來。」
喜樂得了他的保證,擦了擦眼淚從地上站起:「那喜樂先去給公子煮藥了!」
喜樂走後,雲夢塵往床上瞥了一眼仿佛已經孱弱到生命盡頭的青年,驀地紅了眼眶。他趕緊眨了兩下眼緩解眼睛的酸脹,轉身繼續看著窗外綿延十里的桃花長街。
長街之上春色正好,而青年的生命,卻像是春末的一點殘紅,顫顫欲落枝。
他當然會救他,他怎麼會不救他?可他要怎樣救他?
畢竟春色再好,遲早也是要埋入冬雪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