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號乖乖的調出數據面板,但是上面的數據很迷——
「唉……」看完這些數據,蘇錦之長長地嘆了口氣,和零號說,「我覺得這個世界最難拯救的不是總目標,而是這幾個猜不透的支目標。」
他一開始和雲夢塵相處時,拯救進度值都快堆到50了,結果這段時間以來不僅沒有漲,還跌得這麼厲害,都快直逼還沒有見過面從而開始拯救的西幽國三皇子宴輝了。
支目標都那麼難攻略,更別提這是個懲罰世界——他除了拯救這些目標之外,還需要拯救自己。
而零號完全不知道蘇錦之的糾結,只是用軟軟的少年電子音鼓舞他道:「宿主大人最厲害了,加油!」
蘇錦之聞言笑了笑,擺擺手讓零號收回數據板,想了想還是有些不確定道:「零寶貝,我真的不會病死嗎?」
零號肯定道:「是的喔宿主大人。」
「可我總覺得哪裡不對……」蘇錦之喃喃自語,他躺在床上,打量著頭頂淡妃色的紗幔,繼而再轉眼看看他此刻身處的這個房間——琉璃屋檐,絨毯玉飾,華美瑰麗舒適至極。
的確是這個世界頂級待遇。
可越是這樣,蘇錦之心底的不安反而越深。
仿佛他睡的不是墊了數層絨棉的軟塌,而是一座荒涼死亡的孤墳,而他就是那沉浸在昔日夢境裡早已死去的屍體,如魂魄般遊蕩著不肯離去。
「這哪裡像個懲罰世界啊……」蘇錦之輕聲喃喃,隨後掀開身上的錦被下床。當然,他沒忘記披上狐裘——畢竟整日咳血的滋味不好受,他可不想自我折磨。
踩著柔軟的地毯,蘇錦之走到雲夢塵離開屋子之前怕他受風而關上的窗前,他住的這個地方是諸華國的不夜之城,夜晚有時甚至比白日還要熱鬧。
窗外花燈搖曳,將滿樹粉霧映襯柔美至極,清艷的桃花香味摻著月色染上蘇錦之搭在窗台撒上的緞袖,而後垂向似乎沒有盡頭的長街,將清輝投撒在過客的肩發上——襯得那故人似披星戴月,匆匆歸來。
蘇錦之看到封九黎的時候微微怔了一下,他抱著胳膊站在一棵繁盛的桃花樹下,郁冷的黑眸一眨不眨著望著自己這裡,玄色的衣肩和烏髮上都落了許多花瓣,看上去像是在那站了很久。
在對上他目光的那一剎,蘇錦之腦袋裡忽然多了一些畫面,那些昨日舊夢,當年悲喜紛紛湧入,不給他一點防備reads;。
蘇錦之瞳孔驟縮,顫著手將木窗重新闔上,背靠著窗牗緩緩勻著自己呼吸,將心中猛然騰升的屬於君長樂的悲哀痛楚壓下去——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檢測到宿主對攻略總目標姜黎山產生50點愛意值,對懲罰世界附加目標君長樂產生50點恨意值,開啟五級懲罰模式。」一號冷硬的機械音清晰地出現在他腦海里,伴隨而來還有巨大的痛感。
蘇錦之感覺自己的肺像是被一張長滿倒刺的密網死死縛住,不絞纏出濃濃地血汁來不肯罷休,邁開的步伐一顫,蘇錦之猛地跪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喘起來。
但咳了沒兩聲,蘇錦之便將狐裘扯到頭上蓋住,咬住袖角死死地壓抑自己痛苦的呻吟。
那一瞬間,蘇錦之忽然明白了這為什麼是個懲罰世界。
他在每一個世界必須按照原身原本的性格活動行事,直到任務完成,否則就會視情況受到五級以上的懲罰。在上一個世界,他可以只在表面裝裝樣子演演戲,但在懲罰世界他卻不能,因為懲罰世界的原身情緒會嚴重的影響他——君長樂愛的人,他會愛;君長樂恨的人,他也會恨。
而熱愛生命系統的規定之一就是宿主不能對任何一個拯救目標產生一點感情,無論愛恨。
他在這個世界的攻略目標之一就是他自己,君長樂愛的人無非就是他的親人和姜黎山,他恨的人,也只有一個——他自己。
在這對於君長樂來說比一生還要漫長的十年裡,姜黎山得到的是不完整的重生,而他卻失去了所有東西——親人,摯愛,和他自己。
他被病痛折磨的餘生里僅有的東西就是絕望,哪怕他如今能睡在這麼華美精緻的閣樓里,與他陪伴的也只有孤寂的寒夜和入骨的病痛。
他有親人不能相認,他有摯愛形如陌路,見或不見,對於他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痛苦。
更別提他屈辱地活著,努力等來的那個人已經不記得他了。
封九黎雖然是這個世界的拯救總目標,但他的問題只是對生命的漠視和輕蔑,譬如他對身份是戲子伶人的花無艷所表現出的不屑;他在這個世界真正要拯救的,也是最難拯救的人不是忘了他的封九黎,不是還沒見過面的三皇子宴輝,更不是一直在跌進度值的雲夢塵,而是他自己。
君長樂等姜黎山等了整整十年,近乎漫長逾一生,就算他還活著,也是住在一座華美墳墓里死了十年的一截鬼魂。
一號一開始對他說的好好活著,對君長樂來說卻是比死還要困難。
兩個小時的懲罰時間極為漫長。
結束後,蘇錦之冷汗綿綿地躺在地上,吐出被血洇紅的衣袖苦笑道:「一號,我□□爸爸……」
一號忽然出聲道:「哦,可以啊,我沒意見的,要給你聯繫方式嗎?」
這下換成蘇錦之閉嘴不說話了,畢竟現在一號才是他爸爸,它有一千種方法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等身體的力氣恢復後,蘇錦之才從地上緩緩爬起來躺回床上,重新思考新策略——他已經失敗過一個世界了,這個世界要是再失敗,下個世界不知道要困難到什麼程度,他持有這個系統努力做任務是想健康地活著,而不是拖著這樣一幅病怏怏的身體吊著一口氣要死不活。
第二天喜樂來叫蘇錦之起床時,看到青年染紅了的袖角立即紅著眼眶又是一頓說。蘇錦之坐在鏡桌前「嗯嗯啊啊」敷衍著他,垂著眼睫不敢看鏡中的自己——他剛才用餘光瞥到鏡子中的一眼,一號馬上就像鬼一樣出現了,說著「檢測到宿主對懲罰世界附加目標君長樂產生5點恨意值」馬上就給他來了個一級懲罰以表示它的鐵面無私reads;。
「公子……要不咱們就換個時間見君四小姐吧……」喜樂看著雙目通紅,看著青年蒼白的面容勸道,「您昨晚咳血了,咱們今日叫雲神醫再來給您把把脈吧。」
青年坐在鏡前,黑色的髮絲垂在雪白的臉頰兩側,更襯得他臉色較紙還要死白,他擺擺手,聲音輕飄飄的:「不用了,今日我想穿白……你去衣櫥里給我拿套白衣吧。」
喜樂抹抹眼淚點頭應是,也不敢反駁到衣櫥里取了唯一一套純白色的衣衫,服侍著蘇錦之穿上,問他道:「那公子的髮帶也要白色的嗎?」
青年抬起手看著自己雪白的袖角,終於露出了兩日來的第一個笑容:「嗯。」
喜樂看見蘇錦之笑了,也不禁跟著笑起來,一邊為蘇錦之束髮一邊和他閒聊:「公子,您那套紫衣已經晾曬好了,平安收了回來就放在……」
蘇錦之聽著他的話,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了下來,沉默半晌後打斷喜樂的話道:「拿去燒了吧。」
喜樂聞言一愣,又問了一遍:「公子,您說什麼?您要燒了那套紫衫?」
「嗯。」蘇錦之淡淡道。
「可那套衣衫,公子您、您可是讓蘭汶姐姐繡了三個月呢。」喜樂瞪大眼睛,急得團團轉,「怎麼忽然想要燒了它呢。」
「不喜歡就燒了啊……」蘇錦之用手指輕輕蹭著自己右眼正下方的哭痣,聲音輕不可聞,「反正以後也穿不上了……」
喜樂聽著,給他漲了10點進度值。
蘇錦之心想:又是一個滿分逼。
喜樂沒有聽清他最後說的那句話,仍想再勸一勸青年時,蘇錦之卻從椅子上忽然起來向外走去:「走吧,不能讓……君四小姐等急了。」
蘇錦之沒有直接見君長舞,而是讓喜樂用紗幔將他和君長舞分開,隔著一層薄薄的輕紗見面。
但這層薄紗其實什麼也擋不了,能看清紗幔對面之人的身形輪廓,衣色步搖,能看清唯獨人臉之外的一切東西。
蘇錦之一身白衫,垂眸斂目跪坐在矮桌前等著君長舞。
而喜樂為蘇錦之上了茶後,馬上就跑下樓把公子半夜咳血了的事告訴了雲夢塵。
雲夢塵那時正在為蘇錦之熬藥,聽到喜樂這話扇火的動作猛然一滯,沉默了一會忽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們公子今天穿的是什麼色的衣裳。」
喜樂回答他:「白色。」說完後又嘆了口氣,小聲嘀咕著,「公子好幾日沒穿暖色的衣裳了,明明是開春,怎麼盡穿這些看著就喪氣的顏色……」
「喜樂,你來看著火。」雲夢塵心臟猛然一顫,把小扇往喜樂手裡一塞,朝外走去。
喜樂拉長了脖子喊他:「雲神醫!你要去哪呢——」
雲夢塵頭也不回道:「去看你們公子。」
「可是公子在見君四小姐啊——」喜樂追了出去,撞上從外而來的秋弈。
「喜樂你追誰呢?」秋弈揉著下巴問他。
喜樂張了張口,想了想還是沒有把這事告訴秋弈,捏著衣角囁嚅道:「沒什麼……」
雲夢塵走到牡丹閣時,君長舞還沒有來reads;。
青年一身白衣,周身的寂寥似乎能將樓外長街上的喧囂盡數吞沒,他臉上雖然帶著笑,目光卻是怔然的。
「她還沒有來?」雲夢塵在蘇錦之身邊坐下。
「嗯。」青年微笑著答道。
雲夢塵看著他臉上的笑容,眉頭越皺越深,他看了眼蘇錦之用來隔開他和君長舞的紗幔,又看了看蘇錦之通身的白衣髮帶,裝似漫不經心地開口問他:「不是很想見她嗎,怎麼弄了層紗幔?」
「也不是很想見……」蘇錦之垂著眼帘看著手中冒著熱氣的茶杯,捧起來抿了一口小聲答道,「隔開了也好,畢竟她還未出嫁,見一個外男總是不好的……」
「但君四小姐也快出嫁了吧,我聽說他和我七師弟走得挺近。」雲夢塵一邊說著,一邊盯著蘇錦之的眼睛,仔細觀察著他神色。
蘇錦之飲茶的動作頓了頓,手指猛然收緊,攥得死死的,深吸一口氣道:「不會的……雲兄你什麼時候也開始聽信這些不實的謠言了?」
「是夢塵錯了。」雲夢塵笑了笑,垂搭在大腿上的手指卻握得死緊,換了個話題道,「錦之今日怎麼忽然穿起了白衣?往日似乎不曾見錦之穿過。」
蘇錦之沉默著,零號看了眼雲夢塵的拯救總進度值,弱弱地開口,提醒蘇錦之小心回答雲夢塵的問題:「宿主大人,雲神醫的拯救進度值已經跌到10了……」
「我知道,你別擔心。」蘇錦之在心裡回答零號道,抬頭望向雲夢塵時卻忽然綻開一個比剛才更加明艷的笑容,像是盛綻到極致的荼蘼牡丹,「見想見的人……總該穿點乾淨的衣服。」
雲夢塵聞言,瞳孔猛然收細成小小的一點,喉結也不住地上下滾動,僵硬地笑了兩聲:「錦之在說什麼呢……」
「要是我也像這身衣衫乾淨就好了……」青年臉上帶著不正常的笑暈,抬起雙臂撫著身上皓白如雪的衣裳,抬眸看著總是著一身白衣的雲夢塵喃喃,「我經常羨慕雲兄,能時時穿著這纖塵不染的白衫……」
雅士穿青白,妓子穿紅綠,這是自古不變的標配。
可假若君長樂能夠選擇,他又何嘗不想脫下一身艷至極靡的紅衣,做個清清白白的人?
雲夢塵和君長樂相處了一年多卻從未見過他穿白衣,如今蘇錦之這話一出,雲夢塵頭頂的進度值瞬間就從10/100猛然漲回了20/100。
蘇錦之一邊在心底罵著雲夢塵「你個壞東西」一邊笑得更加明艷燦爛,正準備也當一把大夫給雲夢塵這個神醫再下幾劑猛藥,卻忽然聽到木門吱喲一聲,君長舞的聲音隨之漸近,最後隔著一簾紗幔和他相望——
「咦,怎麼這還有個帘子呢?」
少女的聲音甜美似蜜,如初春枝頭啼歌的黃鸝在綠梢紅花中輕輕躍跳,跳在青年心頭繃緊的那根弦線上,音尾一勾,弦便「猙」的一聲怦然斷裂,在心壁上彈出一道血壑來。
「君……四小姐……」青年顫聲開口,才說了四個字便頓住了話音,連連深吸幾口氣才穩住平靜的音調,可移到屏風旁的雲夢塵卻能夠看到青年通紅的雙目,顯示著主人並不如他說話的調子那般平靜。
蘇錦之清了清嗓子,帶著笑意輕聲道:「無艷身體有恙,不宜將病氣過給君二小姐。」
君長舞想了想覺得這花無艷說的不無道理,畢竟昨晚他的近侍確實說過他在生病。可她來這裡不就是為了看看和錦之哥哥搶姜黎山的人長什麼樣嗎?花無艷弄了個紗幔擋著她還看什麼?
「可你這樣我怎麼看得清你的臉呢?」
少女偏著頭抱怨,鬢上的步搖隨著她的動作一顫一晃,即使隔著紗幔看不清她的臉,卻也能夠想像那一頭的她是如何委屈可愛reads;。
而青年聽到她的話後,以手握拳抵在唇邊笑了兩聲,隨後從矮桌前起身,走到紗幔面前跪坐下。像是披著一身雪的青年一動,雲夢塵這才發現他竟連鞋襪都不穿,白皙得近乎透明玉足踩在淡青色的竹蓆上,伴著雪色的衣擺飄過他的眼睛,雲夢塵身體猛然挺直,看著青年學著少女的模樣偏了偏頭,半是蹙眉,半是撒嬌似的說道:「那這樣能看清了嗎?」
君長舞驀地笑開了,也學著他的樣子拖著矮桌往前移了一截,單手托腮杵在桌面前笑盈盈地看著蘇錦之開口道:「還是看不清,不過你怎麼能這樣學我呢?」
「唔……」蘇錦之沉吟了一會,曲起手指敲著自己的腦袋,狀似苦惱道,「那無艷還是坐回去吧。」
「誒不要啊!」君長舞趕緊擺手制止他,「和我坐近一點不好嗎?那麼多人想要和我坐在一起我還不給呢。」
蘇錦之笑得極為爽朗開心:「無艷可真走運。」
「那是當然。」君長舞也得意地仰起小臉,隨後又想到她今天來可是要刁難這個敢勾引姜黎山的小伶人的,於是趕緊清了清嗓子,「那誰——花無艷,你給我跳支……誒算了算了,唱首小曲吧。」
君長舞本來想要花無艷扭腰擺臀給她跳支舞呢,畢竟他們這種小倌館裡不就興做這種事勾著男人往他們房裡走嗎?明明也是個男人,為什麼要學女人做這種事呢?但她心裡雖是不屑,卻仍沒忘記那小廝說的話——他在生病,要是他跳著跳著就暈倒了怎麼辦?
少女咬著嫣紅的下唇,過了一會就開始猶豫著要不要連唱歌也算了,這花無艷看著也不像是個會勾引人的,一定是姜黎山那個人渣的錯!她應該回去找爹爹揍他一頓才是,不該遷怒他人,錦之哥哥教過她的……
蘇錦之呼喚零號:「零號!要唱歌了怎麼辦?!」
零號立即道:「宿主大人別急,零號馬上為您搜索合適的歌曲!」
沒過幾秒,蘇錦之就開啟了假唱模式——
「煙雨蒙兮,花又開,春風吹上小樓台……我的家,如世外……每當明月爬上來,儘是故鄉風采……」
君長舞還在那邊糾結呢,青年這邊卻是開了嗓輕輕唱起來了。
與君長舞想像中那些風塵之所的靡靡之音不同,青年的歌聲像是霂霢的細雨清澈乾淨,淅淅瀝瀝地落在人心上,清清涼涼的讓人瞬間就安靜了下來,忍不住一直浸在他的聲音里。
但青年僅唱了一兩句,君長舞就再也笑不出來了。不知道為什麼,聽著青年的歌聲她沒平靜下來,反而覺得心慌不已,甚至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忍不住地想花無艷是不是在唱自己的思鄉之情?如果錦之哥哥也聽到了這首歌,他會不會回家呢?
聽到她的哭聲,簾內的人便停了歌聲。
「這、這歌真好聽。」君長舞乾巴巴道,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可你就不能換首歡快點的嗎……我聽著很難過你知不知道?」說著說著,君長舞剛擦了淚水又濡濕了雙頰。
她用袖子粗魯地蹭著自己的臉,將兩團綿軟的粉頰蹂躪得紅紅的,右眼角下和另一人如出一轍的哭痣也被淚水浸得極紅,卻怎麼也擦不干。
不該是這樣的……
這兩日她怎麼這樣愛哭,她不愛哭的,錦之哥哥走了之後她就很少哭了,因為再也沒人在她哭的時候過來抱著她為她擦眼淚,哄著她說「舞舞別哭,錦之哥哥帶你去彈珠子玩好不好?」
可即便她每日隨身帶著玉珠,也不會有人像小時候那樣陪她哄她了reads;。
錦之哥哥,她的錦之哥哥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君長舞在這一刻,清晰無比地認清了這個事實。
「我不要聽了!」她猛然起身,捂著臉哭著跑出牡丹閣。
「小姐!小姐!」跟著她來的婢女也立即追了出去。
妃色的衣擺擦過淡青色的竹蓆,漸漸遠去。
一時間,牡丹閣里又只剩下了雲夢塵和蘇錦之。
雲夢塵皺著眉,張了張口正欲說話,卻看到青年怔怔地笑了笑,原本洇著那一雙茶色眼瞳的水光終於匯聚成珠,順著那人蒼白的面頰成線滑落,一滴一滴地砸在那青色的竹蓆上。
死一般的寂靜中,他聽到青年又開了口繼續唱著那首歌:
「狂雨催我離家千里外,歲月把我容顏改……故鄉回憶永遠在心懷,恰似煙雨化不開……」
「錦之……」雲夢塵輕輕喚著他。
蘇錦之停了歌聲,雙目沒有焦距,直愣愣地望著前方。
雲夢塵望著他的眼睛,緩緩走到他身邊坐下,他開口喚了青年的名字,滿腔的詞語長句,卻涌不出喉,不知道說些什麼,更不知要從何說起。
「雲兄。」誰知青年倒是先出聲了,可是他說的話卻讓雲夢塵心頭一震,隨後緊緊揪起。
「我很想家……我很想回家……」
「我好想看著她長大……」
青年閉了閉眼睛,聲音更加輕了,怔怔笑了一聲道:「可我怎麼能夠回去呢……我要如何回去……回我的家……」
他的家,在一重重樓閣,一座座高山之外,隔著千山萬海,至死也無法踏足那塊地。
「錦之……」雲夢塵渾身僵硬,垂著身側的手緊緊握成拳,他顫著聲音正準備將那個秘密宣之於口,下一瞬卻看到青年捂著胸口猛然噴出一口鮮血,隨後倒向一旁蜷縮著悶咳。
雲夢塵立即跪爬到他身邊將他扶起:「錦之!錦之!」
青年看著自己被點點猩緋染紅了的白衣,痴痴笑道:「乾淨不了了,乾淨不了了……」
蘇錦之在腦海里叫囂,折磨一號:「我好髒!我好髒!」
一號:「……」這個逼裝得太過分了。
雲夢塵從腰間的玉瓶中掏出一枚他專為青年煉製的續命藥,可剛塞進他嘴裡,青年又是一陣猛咳,像是要把肺臟咳出來一般,甚至能聽到他骨子裡溢出的哀嚎撕扯沙叫著的痛苦。
蘇錦之的確痛得是死去活來,君長舞剛剛離開時的進度值是漲了,他自己的進度值也漲了,可一號檢測到了他對自己高達80點的恨意值,馬上就給他來了個7級懲罰。
5級以上的懲罰會對身體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蘇錦之懷疑這是一號在公報私仇,裝逼過頭造反噬,他痛出一身冷汗,滿臉是淚,意識都有些模糊不清了reads;。
雲夢塵看到他這模樣,終於也紅了眼睛,小心扶著他的身體啞聲道:「他沒有負你……錦之,他沒有負你……抱歉瞞了你那麼久……我父親在山腳撿到他時,他滿頭鮮血,一直念著你的名字……可他醒來後就忘了一切,忘了你……」
看到青年這樣痛苦,雲夢塵終於肯承認有些事真的是無法強求。
那一日他收到了青年的緣貼,世人皆羨他能得諸華國第一美人的青睞,能長久待在這花棲樓中,卻不知蘇錦之找他來僅僅是為了治病續命。
那時的他雖然也是滿臉病容,眼底卻還帶著不甘死去的火焰,然而他卻倒在這裡,已然沒了活下去的。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
「他明明已經忘了你……」雲夢塵抖著手,想要擦去青年唇角的血跡,「你不該為了他這樣痛苦地活著……」
「他忘了你……你也忘了他……不好嗎?這樣不好嗎……「
他知道青年是誰,也知道他這樣辛苦地活著是在等誰。可他根本不知道,他一直在等的那個人已經完全忘了他,永遠都不會來帶他走了。
「父親說我不堪為醫,我一直不信,執意出谷……其實他說得對,像我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救人濟世……」雲夢塵自嘲而笑,笑得眼角滲出淚花,喃喃自語著。
而後面雲夢塵又說了些什麼,蘇錦之已經聽不到了。
再次睜目,落入眼底的便是他妃色的床頂紗帳。天已經黑了,他躺在床榻上,衣衫半敞,胸口插著十幾根銀晃晃的長針,在明亮的燭光下折射出駭人的光。
「別動。」聽到床榻這邊的動靜,原本站在桌前的雲夢塵疾步走過來收了他身上針,隨後遞過來一碗溫度正好的藥。
蘇錦之抬眸看他,雲夢塵微微一笑,笑容依舊如春風般和煦溫柔,他輕聲道:「你好好養病,好好活著……他會想起你的。」
「他、他真的會記起我嗎……」
青年聞言雙目倏然一亮,像是原本焚盡的炭堆又得了薪柴,漸漸又燃出溫熱的火焰來。
「會,一定會的。」雲夢塵壓著心底的哀痛,面上笑得更加溫柔,將青年攥著自己袖角的手臂輕輕扯開,塞進軟被裡,又為他仔細掖好被角,「師弟方才想來看你的,但平安說你在生病,他就回去了。你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就能看到他了。」
兩人似乎都在有意無意地避開一些事,雲夢塵不願提及,蘇錦之當然也不會說,他唇角掛著笑,最後瞄了一眼雲夢塵頭頂高達80/100的進度值後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雲夢塵坐在床沿,看著青年的呼吸漸漸變緩後才起身,吹熄蠟燭輕步離開房間。
黑漆漆的屋子裡靜悄悄的。
「雲神醫進度漲得好快。」零號打破沉寂,拉出電子攻略板放在蘇錦之面前。
蘇錦之睜開眼睛撐著床榻坐起身體,但僅這麼一個動作就讓他白了臉,捂著胸口直喘,他嗤笑一聲,說話的聲音因激烈的咳喘變得沙啞無比:「我都被搞成這樣了,他進度再不漲我就去自殺。」
如果不是因為封九黎是君長樂堅持著活下去的唯一支撐,蘇錦之嚴重懷疑雲夢塵永遠也不會把封九黎失憶過這事告訴他。
這一世他說了,但聽到的人卻不是真正的君長樂。
「真可憐reads;。」蘇錦之看著電子板上君長樂50/100的進度值嘆息道,只是見了自己妹妹一面,甚至沒有看清她如今的模樣就如此滿足了嗎?
「能夠輕易忘記的人向來不會太痛苦,只有被遺忘的人最可憐。」在這個世界除了懲罰時出來刷刷存在感的一號忽然出聲了,嚇了蘇錦之一大跳。
「一號!」蘇錦之捂著自己的胸口,「你差點把我的肺嚇出嗓子眼了。」
一號:「……」
「趕緊做任務,你的肺就會好好的。」一號冷冷地說道。
「好。」蘇錦之回答的沉穩堅定,隨後立即躺下把被子扯到下巴,「等我明天醒來再做。」
一號:「……」
明明身體已經疲憊到了極點,但蘇錦之第二日卻醒得極早。
屋外傳來春燕的啼鳴聲,清脆歡快的,將這個清晨襯得異常清淨,而這條長街一日之中也唯有此刻才是安靜些的。
喜樂端著熱水盆進屋時蘇錦之已經自行穿好衣物了,正端坐在雕漆銅鏡之前撥弄著自己的頭髮,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公子,您怎麼就下床來了呢!」喜樂趕緊將水盆放好,快步走到蘇青年身邊,待看清青年的動作後不由屏住呼吸,怔怔地站在原地。
看到他過來,青年緩緩抬起頭朝他露出一個笑容,隨後纖白的手指一動,將鬢角處新生的白髮扯下,繞在指尖捲成一團,放到一旁的小盒子裡。
盒子裡靜靜地躺著許多白團,無一例外,都是青年拔下的頭髮。
青年的雙眸一眨不眨地看著鏡中人,臉色如雪蒼白,原本紅潤的唇也沒了血色,卻抿著笑道:「睡不著了,不如起來坐坐。」
旋即他又抬頭,盯著喜樂看,眉頭微蹙道:「喜樂,你說我是不是老了?」
「你看我都長出白頭髮了……」怕他不信似的,青年雙手壓在鏡桌上,彎腰湊近銅鏡,像是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好半晌喜樂才找回自己的呼吸,他邁開僵硬的腿腳走到蘇錦之身邊,將他扶回椅子上重新坐好,撩起青年依舊黑順的頭髮細細挽好,安慰道:「公子才二十怎麼就說自己老了呢?我聽聞這街坊中的人吶,也有好多過於操累的長了好些白髮,老人們都說這叫少年白,不是老了才生的白髮。」
青年聞言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笑聲極為歡愉,夾摻了無數歡喜,喜樂服侍了他整整七年,也沒聽他這樣笑過。而此刻他聽到青年這笑,卻仿佛聽到惡鬼的哭嚎一般令他不禁渾身顫抖起來。
「公子……公子!」喜樂撲通一聲猛地跪下,匍在青年膝前哭了起來,「公子您是怎麼了,您可千萬不要做傻事啊!」
蘇錦之無奈地嘆了口氣,玉白的手指撫上少年的黑髮,柔聲安慰著他:「喜樂,你在說什麼呢?我的藥呢?雲兄不是為我換了新藥嗎?」
喜樂從他膝上抬頭,顫聲道:「藥……喜樂一會兒就給公子端來……」
「這樣啊。」蘇錦之收回手,起身半躺到軟塌上。
青年靠著軟枕,長長地眼睫闔著,緋紅色的衣領系得鬆散,微微敞開露出裡頭那一截牡丹花苞枝,他一手杵在臉側,另一隻手抬著,由著喜樂絞了濕帕一根一根擦拭那羊脂白玉雕成似的手指,渾身疏懶,仿佛又變成那艷冠五國風華絕代的諸華國第一美人花無艷。
忽地,他掀了眼帘瞧向南窗,問道:「下雨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