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昑離開了將要永久囚禁吟霜的木屋,想要離開因跡海,他按著來時的腳印,一路往回走。
他本以為要不了多久他就能走出去,沒想到一直走到天漸漸黑了,也沒有走出因跡海。
竹昑捏了捏自己的手掌心,那裡已經光滑一片,之前的傷口消失了,連一點疼痛都沒留下。
竹昑又走了一段距離,此時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他用力攢緊手,用指甲扣著自己的手掌心,雖然感覺不到疼痛,但是他知道,那道傷口還在那裡,儘管如今那傷口看不見也沒痛感。
自因跡海上方的天空漸漸開始昏暗,竹昑就知道自己又陷入了幻境。
天界沒有黑夜,因跡海也一樣。
他是什麼時候又陷入了幻境中他已經搞不清了,如今竹昑只希望掌心的傷口能給他帶來哪怕一絲一毫的疼痛,能夠讓他從這詭異的幻想中掙脫出去。
因跡海終於沒有一絲光亮了,竹昑目之所及全是黑暗,濃稠的如同化不開的墨,讓人一絲一毫也窺見不得其他。
「我的寶貝……」
竹昑僵直著身體往前走,哪怕他什麼也看不清楚。
「竹昑……」
耳邊一聲一聲的嘆息,都是他最熟悉的聲音。
竹昑更用力的捏緊自己的手中,指甲深深的刺了進去,他卻連一點感覺也沒有。
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身後傳來拖沓的腳步聲,那腳步聲緊挨著他,就仿佛有人搭著他的肩膀在隨著他的腳步而行動。
竹昑打定主意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要當真,都不做任何反應。
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似乎更用力了,竹昑耿著脖子跟搭在肩膀上的手較勁起來,誰知突然一個手臂用力的環上他的腰際,用力將他整個人轉了過來,竹昑視線快速轉換,心下一驚,就聽到耳邊似乎有東西破碎的聲響,眼前的黑暗逐漸消散,站在他面前的是,輕皺眉頭一臉擔憂的……
「寒蒼?」
「你終於清醒過來了!」
寒蒼摟著竹昑腰的手更用力了些,將他帶著脫離了原來的位置。
竹昑回頭一看,立刻驚出了一身冷汗,只見他身後是一片咕嚕咕嚕冒著泡泡的濕泥土,寒蒼從懷裡掏出個小瓷瓶扔進了那片濕泥里,只見不過幾息,那小瓷瓶就被吞進了泥沼里。
「是沼澤?」
寒蒼拉起他的一隻手,掌心鮮血淋漓,可怖的傷口更是被竹昑自己的指尖扣的破破爛爛,疼痛也慢慢襲了上來。
寒蒼小心翼翼的為他處理著傷口,抹上淡綠的藥膏,冰冰涼涼的緩解了竹昑手中尖銳的疼痛。
寒蒼聲音清冷,淡淡的開口說道:「那不只是簡單的沼澤。」
「只要你站進去,他會吞噬你所有的法力,讓你渾身乏力,一絲力氣也用不上來,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被吞沒,並且。」
寒蒼給竹昑抹完藥膏,又湊近竹昑的傷口輕輕吹了吹。
「它會腐蝕你的。」
竹昑低著頭看著這個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年輕劍仙,輕輕問道:「你為什麼會這麼了解?」
「你剛剛來到天界沒有多久吧?」
彎著腰的劍仙頓了一下,輕輕鬆開抓著竹昑的手,站直了身體低頭看竹昑,一雙黑眸幽深又森寒。
「我不知道。」
「我似乎,本該就知道這些。」
竹昑撇了撇嘴,顯然是不信,心道這個人連謊言都懶得說麼。
「你跟蹤我?」
竹昑如今已經清醒過來,轉身向正確的方向走去,寒蒼小心翼翼的護在竹昑身後。
寒蒼聽到竹昑的問話,高大的身影挺的更是筆直,冷漠的臉上一片高深莫測,面對竹昑的問題什麼也不說。
竹昑嗤笑一聲就不再理他,加快步伐給他甩了開去。
面對竹昑刻意的加速,寒蒼縱容的放慢速度,落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跟著他。
竹昑一路回了自己的竹屋,不知身後的寒蒼什麼時候離開,他只覺十分疲憊。
竹昑亂七八糟的收拾一通,帶著濕漉漉充滿水汽的頭髮鑽進了冰冷的被子裡,閉上了眼睛。
待竹屋內只有竹昑輕不可聞的呼吸聲時,門吱呀一聲響,寒蒼閃身出現在了門口。
寒蒼又一次在竹昑睡著後偷偷摸了進來,像一個癮君子那樣,可是他忍不住,清醒的竹昑拒人於千里之外,心裡眼裡只有那個躲進龍宮裡高高在上的龍七子,只有熟睡的竹昑才不會拒絕他的靠近。
躺在床上的竹昑身體蜷縮著,濕漉漉的頭髮搭在背後的身上,床榻上,蔭出一片濕潤的水漬,就算睡熟了也是輕皺著眉,及不安穩的樣子。
寒蒼輕輕走過去,蹲下來疼惜的伸出手指撫了撫竹昑的眉心,輕輕按了按企圖讓他緊皺的眉頭鬆開。
睡夢中的竹昑不知做了什麼好夢,居然真的慢慢鬆開皺緊的眉頭,嘴角也向上翹了翹。
「你……」
寒蒼慢慢湊近竹昑的耳邊,輕聲說道:「忘了那個人吧,看看我……」
「竹昑……看看我……那個人不會再回來了……」
溫涼的唇瓣輕觸在竹昑的嘴角,一觸即離。
寒蒼似乎不滿足,又用自己的額頭貼近竹昑的額頭,兩個人的鼻尖相觸,呼吸交纏。
「竹昑……」
竹昑不知睡了多久,睜開眼睛的時候,他以為狴犴還在。
他做了個美夢。
竹昑從床榻上下來,屋外是一成不變的竹林,精神恍惚的竹昑沒有發現他的床榻十分乾燥整潔,被他的頭髮蔭濕的痕跡已經消失不見。
「該去見狴犴了……」
竹昑喃喃自語,靠著門邊看著竹林的出口。
龍宮常年冷冷清清的,龍王已經沉睡了幾千年,而九個龍子各自有自己的宮殿,如今的龍宮,恐怕只有永睡不醒的龍王和不曾露面的狴犴了。
龍宮戒備森嚴,想要潛入進去並沒有那麼簡單,竹昑躲在暗處看著龍宮門口的守衛,小心翼翼的換了個地方。
他已經在這裡潛伏很久了,龍宮只有一個入口,他在等守衛換班或者鬆懈的時候。
「你這麼想進去?」
一聲輕笑在竹昑背後響起,竹昑渾身一僵,然後慢騰騰的站起來。
「嘲風。」
嘲風拿著把白玉打造的精美摺扇站在那裡自以為風雅的搖著。
竹昑冷靜的與他對峙,冷淡的說了句:「不沉嗎?」
說著還看了看嘲風手裡的白玉摺扇。
嘲風絲毫不覺得尷尬,搖著扇子的幅度更大了,他微眯著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竹昑,問道:「你就這麼想見我七弟嗎?」
竹昑抿了抿唇,他不知嘲風是什麼意思,他對狴犴所有的兄弟都不了解,更確切的說是不認識,狴犴本人也沒什麼兄弟情,他們龍族,都冷漠的很。
「呵……」
嘲風用扇子遮著臉,笑呵呵的看著他,用蠱惑的聲音說道:「我可以帶你進去。」
雖然嘲風一副笑的樣子,可是竹昑並不覺得他玉扇後面的臉是一張笑容,龍族的人總是會偽裝自己。
「條件。」
然而竹昑卻不能拒絕嘲風拋出的誘餌,他太想見狴犴了,一分一秒也不想再等待。
嘲風圍著竹昑走了幾圈,悠哉游哉的說道:「帶我七弟的人去見他,哪需要什麼條件?」
他說著就自顧自的往龍宮門口走去,竹昑在他身後躊躇片刻,跟了上去。
有了嘲風的帶領,很輕鬆就進了戒備森嚴的龍宮,曾經將竹昑牢牢擋在門外的守衛根本看都不看竹昑,這讓竹昑又一次認識到了自己在這天界之中,是如何的渺小。
「龍宮向來冷清。」
嘲風走在前面,背對著竹昑,讓竹昑不知他說這話時,是用的什麼樣的表情。
「我們有九個兄弟,卻百年千年不一定能見一面。」
「龍族的壽命太長了,僅次於高高在上的天帝。」
「所以龍族,總是很冷漠。」
「冷漠的,我都厭惡了。」
嘲風的語氣一直淡淡的,讓竹昑無法知道這樣一個諷刺著自己種族的龍子,是笑著說這一切的,亦或者一臉厭惡。
可是無論如何,竹昑都知道,此時的自己不該說任何話,嘲風只是想說罷了,但是不代表,他想聽竹昑發表什麼意見。
果然嘲風又自顧自的轉了個話題,開始跟竹昑說起狴犴的住處來。
「七弟的住處是離我父王最近的,但是自從他成年,搬去了刑宮就很少回來,如今他意外受傷,回來後也是直接去了龍宮地下的一處隱秘的寒潭,並且把自己關了進去,不見任何人。」
「此次我也只能帶你去寒潭口,至於七弟願不願意見你,還是看你自己了。」
嘲風看似走的很散漫,實則速度很快,竹昑緊緊跟在他身後,想了想,輕聲說了句:「謝謝。」
「呵,七弟的人,果然有趣。」
竹昑對嘲風的話不置可否,像是想起了什麼,又說了句謝,只不過這次謝的是另一件事情。
「謝謝你的藥。」
嘲風詫異的看過來,問道:「藥?什麼藥?」
竹昑看著詫異的嘲風,他表情真切不像作假,疑惑的問:「你讓劍仙寒蒼送過來的回龍丹……」
嘲風聳了聳肩,無所謂的說:「寒蒼的確找我要過回龍丹,我卻沒有讓他送過藥。」
竹昑心頭一顫,低下了頭,喃喃自語:「是嗎……」
所以,那藥不是狴犴給他的,可寒蒼又為何要專門為他送藥呢?
陷入自己思緒的竹昑沒有看到嘲風看過來一閃即逝的戲謔眼神。
「到了。」
嘲風停在一個黑漆漆的山腳下,示意竹昑到了。
竹昑看著眼前高大的山嶺,黑漆漆的寸草不生,土地仿佛被烈火燒過一般布滿灰燼。
他來到天界幾千年,卻似乎在這幾天,才開始了解真正的天界。
「岐山下埋著寒潭,寒潭冰封千里,只有永不熄滅的烈焰能夠鎮壓,這岐山下面是寒潭,內部卻包裹著無限的烈焰,所以表面寸草不生,萬物不存。」
「也是……一片奇景……」
竹昑對著岐山感嘆。
嘲風啪的合上摺扇,豎起來狠狠的插入了岐山山壁上的一處,看起來十分堅硬的山壁卻像水一樣柔軟的陷了下去,隨即「轟隆隆」的聲音響起,山壁前的地面分開,露出了一道寬敞的入口,裡面是蜿蜒向下的台階,台階上長滿了濕膩膩的苔蘚。
「從這裡下去就是寒潭了,你自己下去吧,我就不去了。」
「七弟不會喜歡見到我的。」
從洞口出現,竹昑就已經沒有注意嘲風說什麼了,他現在滿腦子都是狴犴,他順著台階走下去,心頭只有一個念頭。
從這裡走下去,就能見到狴犴了,他的狴犴。
竹昑本以為越向下就會越暗,沒想到山洞內的牆壁卻發出淡淡的熒光,照亮了整個山洞。
越向下路就越寬廣,竹昑回頭,不知何時,進來的洞口已經悄無聲息的關上了。
竹昑定了定神,繼續往下走。
隱約能聽見清凌凌的水聲,轉了個彎,眼前豁然開朗,一池泛著白霧的潭水映入眼帘,霧氣迷濛下,竹昑看到寒潭正中央那個脊背寬闊,一頭黑髮披散的背影,心頭劇烈的顫動著。
他張了張嘴,覺的喉嚨十分乾澀,半響才擠出兩個字來。
「狴犴……」
寒潭中的身影一動不動,似乎沒有聽見。
竹昑心情起伏,激動萬分,他靠近寒潭,瞬間冰冷的寒氣撲面而來,他咬了咬呀,打算直接跳下去。
沒想到他再往前一步,就被一道柔軟的力道彈了出來。
竹昑倒在地上,那道將他彈出來的力道很輕柔,似乎是不願意傷他,卻也……不願意他的靠近。
「狴犴……」
「讓我過去……你看看我啊……狴犴……」
竹昑匍匐在寒潭邊,陣陣的寒氣不只讓他渾身發冷,更讓他心間似乎都瀰漫上了寒氣。
「狴犴……你是不是生我的氣?」
「你聽我解釋,我可以解釋!」
「上一世,不是,不是我想那麼做的!是天帝!是天帝!他控制了我的身體!」
竹昑說完小心翼翼的觀察著狴犴的背影,就怕錯過他的任何反應。
可是狴犴的背影仍舊一動不動,一頭黑髮垂贅在寒潭中,波光粼粼的潭水裡看不見狴犴的影子。
竹昑對此絲毫不覺,他心裡亂糟糟一片,如今他見到了狴犴,卻靠近不得,這更讓他心裡焦灼不已。
「狴犴,你為什麼不讓我過去?」
「你的傷如何了?」
「在我不在的第十世發生了什麼?你為什麼會受傷?」
「狴犴,你回頭看看我啊……」
「狴犴……」
「狴犴……」
竹昑的聲音逐漸哽咽,到最後幾不可聞,他躺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任滿地灰塵沾滿他的白髮,溫熱的淚珠順著竹昑的眼角流到地上,慢慢積聚了一小攤。
寒蒼趕到龍宮的時候,嘲風正站在岐山腳下,抬頭望著滿山的焦黑。
「竹昑呢?」
嘲風似乎毫不意外寒蒼的到來,他轉身笑眯眯的看著寒蒼,然後給他指了指面前的岐山。
「你看這岐山,想要關住一片寒潭,付出的代價可不小。」
寒蒼不為所動,他不在乎什麼岐山,也不在乎寒潭,他現在只想知道竹昑在哪。
嘲風唰的又打開了摺扇,擋在唇邊,做了個禁聲的動作,然後看向了岐山。
「那個小竹子在寒潭,在……我七弟的身邊。」
寒蒼脊背一僵,竹昑去見狴犴了?
他上前去推擋著他的嘲風,冷聲道:「讓我進去。」
嘲風被寒蒼推著,身形卻一下未動,他依然穩穩的站在竹昑面前,用沉重的玉扇揮開了寒蒼的手,背對著他。
「你不能去見他。」
「你不能去寒潭。」
寒蒼手指撫上腰間的寒劍,蓄勢待發。
嘲風對身後爆發來的危機不為所動,他伸出手指輕觸了觸黑漆漆的山壁,瞬間一股焦味傳來,他看著已經漆黑的指尖,放進了口中輕舔,再拿出來時,指尖已經恢復如初。
他嘆了口氣,嘴唇開開合合,無聲的說著什麼,如果此刻寒蒼是正面對著他的,就會發現,嘲風表情悲戚又充滿憐憫。
他嘴唇開合,說的是:「至少……你現在不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