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見那個小姑娘的時候,他並不清醒。
邊州的冬季總是來的快,大雪紛紛攘攘的,頃刻間便蓋住了他大半個身子。
睡夢中身首異處的父母,鮮血淋漓的慘況,還有滔天綿延的火光不斷重複播放。
鏡衍沉默著,哽咽著,內心的痛苦近乎崩潰溢滿。
極致的寒冷下,他蜷縮成了一團,不再祈求上天一絲的垂憐。
「管事,能不能」
迷糊中,他聽見一道稚嫩的聲。
抬眼望去時,模糊間,只有女孩依稀溫和的容顏和散發著熱氣的饅頭。
見著他睜開了眼,女孩笑著,卻有些擔憂的開口:「你快走吧,找個好去處。」
直到莊子的大門被關上,鏡衍才反應過來。
他看著手中的饅頭,沉默間,情緒難見。
鏡衍在去往京城的路上遇見了一位佛家的和尚,法號靜虛。
那人見他衣衫襤褸,便贈了他衣食,帶著他一路前往京城。
「孩子,你叫什麼?」
老者如是問。
「我沒有名字。」
他也如是應。
不管答案為何,最終那個老者予了他一個名字——
[鏡衍]
「鏡中影,衍新生。願你此後,脫胎換骨,重獲光明」
聽著老者的解釋,鏡衍抿唇,原本晦暗的眸子有了一瞬的漣漪。
臨近京城時,老者贈了他銀兩和佛珠後便施然離去。
爬上權臣的位置總歸是用了些時日。
八年,他斬殺了昔日舊黨,推立了新皇繼位。
人人都罵他笑面虎心冷無情,人人都干不掉他。
名聲?清譽?
他從不在乎。
直至徹底坐穩了權臣的位置,他又開始輪番處理那些當年滅他蘇家滿門的小嘍囉。
抄家,斬首,示眾,極刑,他一個也沒落下。
文官厭他,武將懼他,可那又怎樣,他一個不留,照殺不誤。
直到剩下了最後一個,唯一的大頭——
予文。
一個必須要滅滿門才能消解他心中萬分之一仇恨的畜生東西。
他開始有了猶豫。
事實上,他查到了當年那個給予他一個饅頭的女孩就是予家的三姑娘,也順藤摸瓜的查到了予文夥同其妾室一同謀害女孩母親的事情。
加上蘇家滅門的冤案,有憑有據,只待公布便可徹底毀了予文和予家。
「你快走吧,找個好去處。」
鏡衍:「」
那是第一次,手中轉動的佛珠起了作用,他延緩了殺心。
原本的耐心只能勉強維持到那少女及笄嫁人後,直到他收到留在邊州監視的暗一的消息——
[她要返京。]
意料之中。
這是鏡衍唯一的想法。
深知予文那老狗幾年前就盯上了遠在邊疆的宋央,也深知少女如果返京便是萬劫不復。
沉默間,他還是寫了一封匿名信:
[不要去京城。]
儘管心知效果微乎其微,但鏡衍還是淡淡想著:
如果她不去,他便在邊州給她改頭換面,尋一位良人相伴終生。
如果她去了,他也管不了她嫁誰。
嫁宋央、李央、王央都隨意,只要脫離予家就行了。
滅滿門時不牽連到她,他便算是還了饅頭的恩情。
少女果然還是出發返京。
鏡衍的心緒平淡,也只吩咐著手下的暗衛跟緊最後一次,人到了京城便不用再管生死,監視即可。
御書房內,是新皇更是摯友的人影反覆試探著他。
「一個饅頭的恩情不如趁著那宋家大將軍還未歸京,朕把她賜給你得了。」
「微臣惶恐。」
「你不願?」
「不願。」
「真不願?」
「不願。」
句句毫不猶豫,句句出自真言。
那時的他還沒意識到,在很久很久的將來,他會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意料之中的,少女過的並不好。
被幾隻狗攔了正門,頂著大雪的天奚落。
「予三姑娘扇了為首的老媽子一巴掌,從正門進了府。」
不遠處的暗一如實稟告著。
鏡衍沉默著,忽的輕笑一聲,意味不明。
不知不覺間,他想那少女的次數開始多了起來。
「天各一方,遙相思念;寸陰若歲,待阿央歸」
讀到這封信的時候,鏡衍異常沉默。
他看著有些不同於以往的字跡,即便只是很細微的差別,也讓他有一瞬的猜測這是否是予慈本人所寫。
不管如何,內心莫名升起的煩躁是真真切切的。
他第一次扣下了少女的書信。
並且鬼使神差的,提出想要去予相府拜訪的事。
他知道,
他只是想見她。
時隔多年再次見到予家的三姑娘時,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他看著被抱在懷中面色蒼白,呼吸微弱的少女,內心裡油然而生的恐懼和慌張近乎要撕碎了他溫和的面具。
他要這些人都陪葬。
一瞬間的想法,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我、我沒事」
「讓父親,不要怪姐姐」
看著再次昏迷過去被帶走救治的少女,鏡衍起起伏伏的心再次懸緊。
「此番應該是姐妹之間的小打小鬧,無傷大雅」
小打小鬧?
無傷大雅?
鏡衍冷冷看了一眼那說話的畜牲,也不管後來哭喪似的兩個女的,直接利落的安了罪名。
他還要讓予慈光明正大的從相府正門出去,讓那個不知道什么姓名的女的,走她會走一輩子的側門。
沒有這個禮制?
他就是禮制。
出於私心,他並沒有讓少女居住在條件較差的錦衛大營中。
那裡不適合她。
聽著下方的大夫給出的「時日不多」的最終宣判,時隔多年,鏡衍生出了後悔內疚的陌生情緒。
他一直都知道少女的身子不好,是早產所致,是予文和其妾室謀害所致。
可他從未管過。
可若要失去現在的記憶再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他可以很確定的說,他還是不會管。
所以他後悔了。
他應該早一點在意上她的。
這樣,她的痛苦,她的苦澀,他就能代替她承受著。
因為這種懺愧懊悔的心緒,鏡衍連著半個月都不敢踏進郊外的府邸,只敢通過暗衛的傳信得知她的近況。
她醒了?
真好。
她不愛喝藥?
不可以。
她的身子還是虛弱?
「」
短短十五天,已經常年不做夢的鏡衍就夢了她十五天。
從一開始忽遠忽近的試探,到最後肆無忌憚的索取和擁有。
他明知故行,他知錯仍犯。
所以在十五天之後,再也按耐不住的他隨意尋了一個理由,便從京城趕來了這郊外的府邸。
然而,所有期待與雀躍的心緒因為那幽怨的歌聲和熟悉的曲調戛然而止。
南香調?
關山曲?
「」
他這個土生土長的邊州人,便是想裝聽不明白都是極難。
於是他僵硬在了原地,腦袋一片空白。
思念丈夫嗎。
丈夫,是那個遠在邊疆的宋央嗎。
鏡衍張了張嘴,想要進屋詢問什麼,到頭來,還是僅存的理智壓制住了他齷鹺不堪的念想。
對啊,
她與宋央青梅竹馬。
怎麼會,看得上他呢。
不知道因為什麼,他居然能中了一個刺客的劍。
易清野瞧見他的傷口時,眼底的不敢置信快要溢出來,良久,他只開口說了一句:
「鏡衍,你有軟肋了。」
軟肋?
軟肋麼。
如果是那個人的話,也未嘗不可。
耳旁是摯友逐字逐句的分析,鏡衍卻聽不下去一點。
「你可不要告訴朕,將那姑娘塞進私人府邸沒有半點其他的心思。」
「沒有。」
「只是保護?」
「只是保護。」
他說了違心的話。
「微臣惟願,她能順遂平安的嫁給心愛之人。」
這句,也算半個違心。
真心是願她順遂平安,
但心愛之人,可不可以是他?
「心愛之人」一聲嗤笑溢出,「那個宋央?」
瞧。
所有人關於她所愛之人的第一反應,永遠都是那個宋央。
鏡衍垂眸,胸口處的悶疼遠比劍傷來的劇烈。
聊到最後,他收到了少女想見他的消息,易清野瞧出了他的急切,試圖警醒他:
「越美的事物,往往越會陰狠無情。」
「我們這樣的人,兒女情長原本就是最致命的自毀利器,你不要陷了進去。」
陷進去麼。
鏡衍抬眸望著飄落下來的雪花,睫毛輕顫間,眸色又晦暗無光了下去。
有些晚了呢。
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