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矜仿佛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Nancy,你開什麼玩笑?」
「我有必要用這種事情和你開玩笑?」Nancy斂起了笑容,目光凝然望向容器里的男孩,「如果他和Lenn沒有血緣關係,怎麼會有和他相似的基因?再說,你不會仔細看看他的臉嗎?」
不必她說,段子矜也注意到了。看書否 www.kanshufou.com
她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就覺得他的眉目生得格外俊朗。
雖然他還小,雖然他被泡在營養液里,皮膚都皺巴巴的,但是那張小臉上骨骼的形狀、五官線條的起承轉合……
仔細看上去,真的和江臨有幾分相像。
段子矜攥緊了五指,眼神沉凝冷淡,透著某種毫不動搖的堅定,「我不信,我要回去問他,讓他親口告訴我。」
Nancy看了她一眼,「你隨意,不過若是讓他知道,我當年生下了他的孩子,還用孩子的命救了他,你說以他的性格,會做出什麼事呢?」
段子矜褐色的眼瞳里仿佛有什麼東西碎裂了。
她對江臨再了解不過。姚貝兒和他在一起四年,他為了補償她,不惜將自己的公司推入進退兩難的境地,足可以看出這個男人對責任感的重視,絕不僅僅是說說而已。
若是讓他知道,Nancy為他生了個兒子……
他會不會真的為了對她負責而娶了她?
Nancy的手扶上玻璃罩,一瞬不眨地看著那個孩子,「我也想過,用孩子的事情來捆綁他。可是這個孩子與他無緣,遲早要死去,與其讓他的後半生活在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救了的痛苦中,我寧可他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有過這樣一個兒子。」
指甲猛地嵌入了掌心,段子矜卻感覺不到半分疼痛,她呆呆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半晌才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江臨和Nancy……竟然有了孩子。
這個認知像一塊巨石壓在她的心上,讓段子矜被壓得透不過氣來。
Nancy想了想,忽然伸手掀起了白色的上衣,露出了小腹上一道年代久遠,但隱約可見的疤痕。
段子矜猛地縮緊了瞳孔,「你……」
Nancy像是在回憶什麼,餘光依然眷戀地裹在那個男孩身上,那眼神讓段子矜暗暗心驚——真的有幾分母親看到孩子時溫柔眷愛的感情。
她娓娓道來:「留下他是個很困難的決定,可是沒想到他出生的時候,比做出這個決定還要困難。最後醫生決定用剖腹產減輕我的痛苦,所以才有了這一道疤。也正是因為這件事,Leopold家最終在其他幾大家族裡選擇了與Willebrand聯姻,而Willebrand家,自知有愧於我,所以同意了。」
段子矜已經完全找不回自己的聲音了,「你是說,他家人全都知道這件事?」
他們都知道江臨和Nancy有過一個孩子?!
Nancy似笑非笑地瞧著她,「只有子爵和老公爵大人知道,Lenn的二叔都不清楚。」
段子矜的心裡突然亂成一團。
雖然她覺得哪裡不對,可是又根本說不清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她只是一廂情願地想要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假的,是Nancy在騙她。
可是,可是……
樣貌相似,基因相似,還有她身上的一道疤,再加上Leopold家和江家似是而非的態度。
這些好像在Nancy給出的真相之下,統統都能解釋清楚了。
「段悠,我有多恨你,你並不知道。」Nancy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淡淡道,「如果沒有你,我兒子也不必賠上性命去救他的父親。如果沒有你,我們全家應該會過得很幸福。」
段子矜踉蹌著退了兩步,眼裡空洞得厲害。
原來她才是橫刀奪愛的第三者。除了奪走了Nancy的未婚夫,她還奪走了這個孩子的父親!
原來她才是最該消失的人!
指甲在手心活活掐出了血,段子矜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她只覺得心上像被人開了一個大口子,冷風呼呼地往裡灌著,怎麼也停不下來。
眼前一片模糊,再伸手摸上去時,眼角都是溫潤潮濕。
她咬緊了牙關,不知是在和誰較勁,「你說我拆散了你們的家庭,我承認。在我不知道他有未婚妻的情況下,我確實……拆散了你們的家庭。」她頓了頓,驀地抬頭直視著Nancy淡然平穩的目光,眼神像利劍,穿透了對方,「但是如果不是你對我痛下殺手,現在又怎麼需要用你兒子的命來償還?」
「我明白,這便是主對我的責罰。」Nancy輕輕地笑,「所有的選擇都是我一個人做的,包括放棄兒子的性命去救他父親,這並不完全是你的錯。所以六年前我給了你一個離開的機會,只要你離開他身邊,這件事我就當從來沒發生過。」
段子矜顫抖著,菱唇,雙肩,冰涼的四肢,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劇烈的顫抖著。
他這些年到底在堅持什麼?
她和江臨,到底算是什麼!
「段悠,你以為這六年只有你活得痛苦嗎?你只知道一個女人失去她深愛的男人的痛苦,而我,不僅從來沒有得到過我深愛的男人,現在連我的兒子也要失去!」
Nancy說著,胸膛劇烈起伏了起來,話音也再不復往常的端莊溫婉,像是要和誰拼命一般,「我連兒子的命都可以不要,就是為了救活他,得到他!你認為,我可能心甘情願地和他退婚,把他讓給你嗎?」
她狠狠抬手砸在玻璃上,關節處先是一白,而後很快泛起了嫣紅的血色。
段子矜眼底亦是蒙上了水霧,她輕輕一眨眼,便有淚水從眼裡流了出來。
她伸手去擦,卻越擦越多。
Nancy雙目猩紅地看了她許久,那神情恐怖得像下一秒就要撲上來將她吃掉。
段子矜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麼,亦或者只是簡簡單單地流淚。
甚至她連自己是不是難過都不知道。只覺得胸腔那裡,某個搏動的器官像是被人摘走了,每次呼吸都能被冰冷的空氣刺傷。
除了麻木和空洞之外,什麼也感覺不到,腦子裡也是空白一片。
過了好長時間,她才掀起微微發紅的眼皮,嗓音沙啞得不像話,「你今天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離開他嗎?」
Nancy聞言,亦逐漸恢復了平靜,她輕輕喘息了幾下,閉上眼道:「離開,讓你離開有用嗎?我說讓你離開,你就會離開嗎?」
「不會。」段子矜很快回答道,「既然是Lenn自己犯的錯,我會給他一個自己選擇的機會。如果他還是要和我在一起,六年前你的所作所為我全部既往不咎,我們也會盡力補償你;如果他要對你和這個孩子負責……」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更是低沉了幾度,像是砂紙在打磨石頭,聽得人無端難受,「我也尊重他。」
「你就這麼愛他,願意接受你和他之間存在這麼大的污點?」
段子矜的心上又被劃了一道口子,她頓了頓才說:「我接受不了。」
是,她接受不了他和別的女人有過孩子的事情。這件事換了任何人,恐怕都難以在第一時間裡接受。
Nancy靜靜等著她的下文。
段子矜卻沒再說話了。
她和江臨之間走了太遠,太久,感情深到變成了執念……但她始終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她要的,不過是和他簡單平凡的未來,一個家,四面牆,相依相守,舉案齊眉。
這些無法接受的事,最終也會變成往事。也許一年,兩年,五年,她有一輩子的時間來消化。
這樣一個深愛的男人,錯過一次,尚能找回來,錯過兩次,又怎麼還有機會呢?一想到他即將屬於別人,摟著別的女人,她的心臟就像被扎滿了圖釘一樣,疼得幾乎沒辦法跳動。
相比之下,她還是願意試著去接受這個事實;哪怕再苦,再難……也要對得起這六年來空茫的守候和等待。
可是真的好難過。
難過得心都要碎了……
Nancy見她不說話,挑了下眉,輕聲道:「你以為你還有這個能力,給他選擇的機會?」
「你什麼意思?」
Nancy道:「也對,他愛你至深,怎麼可能告訴你他回家真正的目的呢?」
段子矜愕然。
Nancy上前兩步,唇梢輕揚,「回歐洲的原因,他是怎麼跟你解釋的?」
段子矜回憶了片刻。
江臨說的是……帶她看極光。
心裡倏地抽搐了一下,曾經的甜言蜜語山盟海誓,如今聽起來,諷刺至極。
「不想說嗎?」Nancy細軟的眉眼中帶著善解人意的微笑,她看出了段子矜的欲言又止,便也不為難她,「不想說就算了,我也不是很好奇。只是想告訴你,無論他給你的原因是什麼,都不要相信……那不是真正的理由。」
「那真正的理由是什麼?」
Nancy莞爾一笑,「他回歐洲真正的理由是……找我,治病。」
段子矜好不容易拼湊起來的理智霎時間又被狠狠地衝撞了一下。
地動山搖的,她也不知何時就會全然塌陷,「你在說什麼?治什麼病?」
「六年前,他的病沒有痊癒。」Nancy慢條斯理的話語,如同生了鏽的刀,一點點切割著段子矜的神經,「這三年來,他已經做了兩次手術。就在今天早晨,蒂莫西教授將他需要的最後一個器官的DNA編譯完成了。」
「你說他有多在意你?」Nancy邊說邊笑,絲毫看不出半點嫉妒,大有當家主母該有的優雅而寬容的風度,「命懸一線的時候,非但捨不得讓你陪他共同擔驚受怕,還為了你幾次出生入死。你知道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有多差嗎?幾天前居然還心甘情願為了你在思過塔里受罰,那幾百個板子怎麼挨下來的我都不敢想!段悠,這次他要是逃不過這一劫……就是被你親手害死的!」
深深的無力感從心底湧出來,幾乎漫過了段子矜的整個胸膛。
江臨,江臨他怎麼可以這樣!
這不是真的……
段子矜哽咽了許久,也發不出一個音節。
她愈發覺得今天來找Nancy就是個錯誤。
大錯特錯。
原本還可以在幸福的幻覺里繼續無知下去。
江臨為她擋下了這個世界太多的殘忍和惡意,她一度認為他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拆散。
怎麼短短不到半個小時,整個世界都塌了呢?
段子矜無措地望著玻璃後面的容器,動了動嘴唇,顫聲問:「你還打算用你兒子來救他?」
Nancy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輕描淡寫的語氣,每個字卻沉甸甸地壓住了段子矜的心,「已經做到這一步了,你認為我還有回頭路嗎?」
救了江臨的不止是她的兒子。
還有她從戰亂的國度買回來的數百個孩子。
他們都是活體樣本,蒂莫西教授每一年都在不停地研發新技術,這才做出了這顆堪稱完美的心臟。
「你不能這麼做……你不能害死你自己的兒子。」段子矜猛地搖頭,「Lenn不會同意你這麼做的!」
Nancy從口袋裡重新掏出那枚小小的遙控器,眼神幽幽透過隔離窗,凝視著那個早已失去知覺的孩子。
「我不在乎失去一個兒子,因為我和Lenn還會有更多的孩子。」
話音落定的剎那,她按下了手裡的某個按鈕。
整個隔離窗內部,除了一顆心臟上插著的血管、輸氧器和盛滿營養液的培養皿還亮著之外,其他的地方,同時陷入一片無底無極的黑暗。
她把電源切斷了。
段子矜緩緩睜大了眼睛。
那一個瞬間,她像看著慢鏡頭般,看到那孩子輕輕動了動睫毛,鼻腔里逸出一串串微弱的氣泡,像溺水者一樣,無助而驚惶……
然後他的世界就徹底被摧毀了。
段子矜的心如墜冰窖,不僅是墜入冰窖,還被人狠狠踩了一腳似的。
就算這不是她的孩子。
就算這是個和她全無關係的孩子。
就算這個孩子的死能夠救回江臨的一條命。
可是——
他就死在她眼前,就死在他的親生母親手裡!還是讓她心裡生出巨大的悲涼。
段子矜僵硬地轉頭看向始作俑者,Nancy。
只見那個女人也望著隔離窗里的一片漆黑,微微抿住了唇角。
片刻,她卻笑了起來,「我殺了我兒子。」
Nancy喃喃道:「我殺了我兒子,你看見了嗎?」說到一半,聲音陡然拔高,「段悠,你還敢說我不愛Lenn嗎?你能為他做到這麼多嗎?你能嗎!」
「我永遠不會像你這麼瘋狂!」段子矜啞著嗓子低喝道,「你覺得這是對他的愛嗎?你難道不知道他是個看重責任勝過一切的男人嗎?你怎麼忍心讓他背負這樣的噩夢,你這是在玷污他!你有什麼資格說你愛他?」
「少跟我說這些大義凜然的廢話!」Nancy收住了笑,眸色冷厲,「現在能救他的心臟就在裡面,你要是真這麼想成全他的仁義道德,我立刻斷電。」
說著,Nancy的手指覆上了另一個按鈕。
段子矜臉色一變,心驀地揪緊,「你……」
Nancy一步步朝她走近,「說啊,告訴我啊!你是想讓他死還是想讓他活,你不是比我高尚,比我懂得體諒他的心情嗎?說啊!」
段子矜的指甲狠狠掐著自己已經受了傷的手心,這一次卻比上次更加深入。
時間在對峙中流逝,在Nancy犀利的逼視之下,她終於絕望地閉上了眼,喉嚨微微滑動,將舌尖里的血腥味咽了下去,「你贏了。」
段子矜頹然道,「你贏了。」
她還是捨不得讓江臨死。
還是,捨不得。
Nancy這才嗤笑了一聲,仿佛早已猜到這個結果,扔掉了手裡的遙控器,「既然你也想明白了,我想我們可以算是統一立場了。」
段子矜別過頭去,為自己的選擇而感受到了滿心罪惡。若讓她殺掉誰來為江臨續命,她絕不可能這樣做,可是這個孩子已經被折磨成這樣,再也不可能像個正常人那般生活下去,更何況Nancy在她選擇之前便切斷了電源,如今只剩下這顆心臟,她……
還是想救江臨的。
但她還是無法接受Nancy把她們二人相提並論,說她和她的立場是統一的。
段子矜覺得她的精神都快被這個瘋女人摧毀了。
她和這個心狠手辣的瘋女人,真的是一樣的人嗎?她真的像她說的那麼沒用,那麼不堪,那麼虛偽嗎?
Nancy沒有理會她的怔忡,只道:「我願意救他,但卻不願意承擔失去他的風險。如果他醒過來以後,還要跟你在一起,那麼我所做的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不是嗎?」
段子矜猛地抬頭,眸光一點點變得冰冷,「所以呢?」
其實不用Nancy說,她也隱隱有了某種預感。
「所以你段悠,必須從他的世界消失。」Nancy一字一頓道。
段子矜的心早已麻木到不會痛了,她直起身子,諷刺地揚起嘴角,「六年前如此,六年後亦然,Nancy,你的手段真是一點也沒進步!你就只會用這招來威脅我嗎?」
「手段不在新與老……管用就可以。」Nancy表情陰鬱地盯著她,「對付你,這招難道不夠嗎?」
段子矜心上的裂口驀然被撕得更大了,疼得她扶著桌面彎下腰去,半天才笑了。
笑聲從一個音節,逐漸連成一串,越來越大,越來越重。
「好,好一個Leopold家,好一個伯爵小姐,好一個黎南希!」她緊緊攥著桌子的邊沿,嗓子裡的血腥味愈發濃稠,段子矜咳嗽了一聲,咬牙道,「對付我,這招夠了!」
Nancy神色未改,也沒見多麼欣喜,好像這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沒什麼可欣喜得意的。
「我答應你……只要你讓他活下去,我就離開他,再也不回來。」段子矜的話說得很慢,很慢。
「不,段悠。」Nancy從容打斷了她,「我要的不是讓你離開。上次你答應我離開,我相信了你,你卻又回來,所幸的是我手裡還捏著這最後一張王牌。你若是再晚回來一年半載的,我恐怕就真拿你沒辦法了。所以這一次,沒那麼容易了。」
段子矜窒息了一秒,「那你想要什麼?」
Nancy目光炯炯地攫著女人蒼白的臉,平靜開口道:「我想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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