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戰過後,余菁同學遞來一條白毛巾,說:「擦擦。」
「謝謝,」我沒有接過,而是從包裡面翻出自己的毛巾,「帶了。」
「日奚你手上功夫不錯。」余菁同學眨眨眼,坐在我左邊。
余菁同學照顧我,不太動腿。的確,現在還是少動一點比較好。
禮尚往來,我也不用吝嗇:「你的感覺很好。」
一看勤奮,二看天賦,余菁同學筋骨清奇與否我不知,但手感確實很好,看得出來是經常鍛煉的。兩相對比,我就懈怠多了。主要練習都在假期,「曬網」比「打漁」的時間多得多。
「一群師兄師姐輪流調、教,白痴也能有點感覺。」余菁同學謙虛道。
余菁同學是有師承的。「真好啊,」我羨慕道,「這樣就不會偷懶了。」
我在灣灣算是「野路子」無疑,上無師父,中無師兄弟姐妹,下估計也不可能有徒弟。在對岸念初一的時候,偶爾想逃練,也會被初三的師姐逮住,等到初二初三不再逃練的時候,就輪到我去逮師弟了。痛並快樂著的往事,已然如煙散去。
「我看過爸爸和詠春師傅切磋,」余菁同學單手托著下巴,猜測,「日奚你不是在台灣學的吧。」
被看出來了。我點點頭,乾脆地承認:「確實不是。」
「看著也不像香港的。」余菁同學從小耳濡目染,不但感覺好,而且眼神犀利。
我以前報的武術班只是打個掩護,沒有去做什麼入室弟子,對台灣香港的詠春只是有了解,實戰方面還是脫不掉過去的影子。小時候的習慣一旦養成就根深蒂固了,儘管換了個殼,仍然很自然地跟著記憶走。各地的詠春發展不太一樣,分支眾多,差異明顯。師父、師叔和師公一樣,不愛交遊,弟子俱是親傳,與我同輩的就五個人,這一門活著的兩個巴掌能數完,流散不廣。因此,一般是我們認識同道,同道不認識我們。
「長輩收徒少,關門教學,應該沒有和余師傅交過手。」也不怎麼可能與余師傅交手。我也是進門才知道,這一代名震灣灣的余館長、余師傅,就是余菁同學的父親。
「爸爸常說,不顯山露水的高人很多。」說著,余菁同學抿了一口水。
「分情況吧。」這個要看情況和地域。
比如說在對岸,許多傳統武學的宗師級人物都很低調,慕名遠來也不一定找得到,徒弟都是從小看著長大的,親近的同道也是好幾輩累積的交情。幾乎所有傳統流派都有隱藏的分支在避世發展,圈子也封閉。記得第一次師父和師叔帶我和師姐去拜訪一位女前輩,從早晨六點到中午十二點,我們在紅磚房前面筆直地站了六個小時,前輩才挑著扁擔和兩個大籮筐回家。只是擦肩而過,誰都不會想到,年逾古稀的賣菜大娘有如此厲害的腿下功夫。前輩「檢閱」師父和師叔十年的學習成果,我和師姐被允許旁觀,當時我倆都快五體投地了。
我和師姐在前輩家打了半個月的地鋪。前輩很有風度,我們都沒有骨折,只是帶著兩條青紫的腿南歸。
扯遠了,言歸正傳。不欲余菁同學繼續問,怕暴露的我轉移話題:「怎麼不見余師傅?」
「去給媽媽送飯了,你多來幾回,總有見到的時候,」余菁同學指指牆上的時鐘,說,「不早了,回去吧,晚了路上不安全。」
不知不覺,已經七點了。
秋天夜來得快,踏出武館的門,抬目遠眺,密雲的天穹深藍似紫,唯有邊際殘餘紅霞一線。
一樣的黃昏,如果我閉上雙眼,倒數三秒,睜開之時,會不會回到了那個深巷小院?
灰磚砌的牆裡,有一口水井,上面有一絲絲的青苔,師母在井邊打好水,由小師弟拎走。
師公坐在那張歪斜變形的藤椅上搖著大葵扇,監督我和師兄師姐練功,偶爾來一句呵斥:「四兒你手殘嗎!今晚多吃幾碗飯。」
有一次剛好師父背著藥箱進門,就接了話:「四兒今晚留下。」結果那天晚上,多吃了兩碗飯的我整宿睡不著,哼哼唧唧地喊疼。半夜,心軟的師母背著師父,偷偷地來給我揉肚子。
現在想來,師父是知道的,說不定還是他讓師母來照顧我的。第二天練功結束,我帶著師公給的一包白糖糕回家。
師姐是師公的嫡孫女,但師公似乎更偏愛「四兒」。我才五六的時候,他帶我去看戲,會讓我坐在他的肩上,鄰里總開玩笑:「徐老又帶著『小孫女』看戲來了。」
我聽得半懂不懂,就羞了,傻乎乎地用手捂住臉,留個指縫,繼續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咿咿呀呀」的美人。
師公笑著「還擊」:「別逗我家囡囡。」然後又來哄我:「給囡囡買糕糕。」
我在灣灣已多年,沒有再吃過白糖糕。我知道,即使有,也不會得到我的承認。
老哥知道我愛吃甜,他會做各種各樣的甜點,卻沒有這一樣。
白糖糕和我最深的秘密一起,被永久封藏。
我拿出紙巾抹了不自禁的眼淚,拆了一顆糖,含在嘴裡。嗯,甜的。
在人群里等車,在車上擠著,看著天空暗淡,看著沿路五彩的燈。
大概過了很久,對流的車窗入了涼涼的風,公交車上少了悶熱。
到站了,下車之後,是我熟悉的路。
六街二十四號前的路燈旁,立著一個人。被拉得很長很長的影子,就在我腳下不遠的地方。
我不自覺地放慢了步伐。
「喵。」
他轉身,未語。
小白兔向我走來。她豎起尾巴,橘黃的燈光下,金色的毛髮泛著溫暖的光。
我抱起腳邊的小白兔,向直樹同學走去。
「喵。」小白兔抬頭,我看見隱匿碎星的一雙黑眼睛。我低頭與她碰碰鼻子。
「直樹同學你在等我?」我微笑,抬頭問。
「她餓了。」直樹同學低頭看了小白兔一眼。
委屈的小白兔撒嬌:「喵,喵喵。」
「路上塞車,麻煩你了,」我道謝,「進來喝杯茶?」
「不用了,」直樹同學推辭,「早點休息。」
「嗯,謝謝你照顧小白兔。」我右手彎到左邊去摸她的下巴。
「不客氣,我先回去了。」
我和小白兔一起禮貌地目送直樹同學離開。
當我和小白兔填飽肚子之後,才知道原來手機已經因為電量不足自動關機了。
沒有簡訊,只有六通未接電話,來自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