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割東西二府只是關素衣與侯府撇清關係的第一步,倘若這樣還不得安生,她即便不能和離,將來也能尋個由頭去莊子裡單過。這輩子她不是失貞失節的淫·婦,而是位高權重的正室夫人,一品誥命,誰敢怠慢她?在外頭好吃好喝,還能時時外出遊歷山水,豈不快哉?
這樣想著,她總算對趙陸離看順眼了些,拍板道,「既如此,煩請侯爺把弟妹請來,咱們這就把分府的事談妥。」
趙陸離的長隨越聽越覺前途渺茫,憑啥葉家人要擠占他們的月銀,房屋,伙食,衣裳?難道侯爺往日裡待他們還不夠優渥?人不能無賴到這種程度!侯爺也是糊塗了,就按夫人說的,在外頭給他們租個宅子住著有何不可?非要弄進家裡,搞得到處烏煙瘴氣。日子久了,他也不想在東府待,若是想個辦法調配到西府去該多好?
不僅這名長隨老大不樂,伺候趙純熙和趙望舒那些丫鬟婆子也都陰沉著臉,心裡已暗暗琢磨該如何調去西府,東府這日子是不能過了。也因此,當趙陸離著人去請二夫人時,喊了好幾聲才有一名婆子站出來領命。
一刻鐘後,外頭傳來一串尖叫,夾雜著「鬼啊、羅剎來了」等語,緊接著便是乒呤乓啷一陣亂響,又有哀嚎呻·吟傳來,許是誰慌亂中撞倒桌椅,鬧出一場亂子。
思及夫人看見弟妹時既無憐憫亦無厭惡的平常態度,再觀葉家人慌裡慌張,大喊大叫的窘相,趙陸離臉皮臊得通紅,漸漸開始懷疑自己帶他們回家安置是對是錯。就這個家教,就這個處事作風,怕是會鬧得侯府永無寧日,然他已騎虎難下,不得不管。
少頃,阮氏拉著一臉驚恐的木沐走進內堂,腦袋低垂,以手遮面,囁嚅道,「侯爺,方才對不住,嚇著了您外家那些嬌客。」
趙陸離無地自容,連忙擺手,「是他們失禮了,該我向弟妹賠罪才是,還請弟妹原諒則個。」
阮氏勉強扯了扯唇角,上前幾步給婆母和嫂子見禮,話音里沒再帶著刺兒,「婆婆,嫂子,你們找我來所為何事?」說話間,木沐一點兒也不認生,竟走到關素衣身邊,兩隻小短手搭在她膝蓋上,大大張開嘴,發出拐著彎兒的「啊>
關素衣的冷臉終於掛不住了,低低笑了笑,立馬湊近去看他喉嚨,欣慰道,「這才兩日功夫便消腫了,甚好。能吃硬·物嗎?」
阮氏莞爾,「其實當天晚上便好了很多,第二天拽著我討飯吃,想來是餓得狠了。難為他病那麼久還一聲不吭,平時餵他什麼吃什麼,只吃得極少,也不知那些菜啊肉啊的咽下去該多疼。」
&是個能忍的孩子,將來必有出息。然一味忍耐也不行,還得知道抗爭,所以說話也要讓他學起來。弟妹無需著急,我慢慢教他便是。」關素衣試探著拿起一塊糕點,誘哄道,「木沐,到母親懷裡來,母親餵你吃糕糕。」
木沐遲疑片刻就鑽進義母懷裡,也不敢去咬糕點,只用烏溜溜的黑眼珠巴巴地看,把關素衣心都看化了,一面遞到他唇邊,一面用手捧著他小下巴,免得糕點渣掉進衣襟里去。
她若是真心實意對誰好,那水一般的溫柔幾乎能從華美無匹的眉眼裡溢出,像是整個人都散發著微光,叫人目不能移,深受吸引。木沐愛極了這位又香又美又厲害,還十分可親的義母,一隻小短手偷偷纏在她胳膊上,這才去咬糕點。
趙望舒看呆了,忽然狠狠撇開頭,紅了眼眶。原來繼母不但有嚴厲的一面,還有溫柔的一面,一如他想像中的娘親。只是她不會待他如此罷了。她不喜歡他,從一開始就能感覺出來。
趙陸離亦感慨萬千,心道若非自己傷了夫人的心,夫人必也是這般照顧望舒和熙兒。他都做了什麼孽,把一個好好的家弄得支離破碎,但願日後還有補償的機會,末了想起妯娌二人的對話,這才詢問母親木沐出了何事,又被狠狠訓斥一番。
關素衣和阮氏默默聽著,並不插話,等老夫人出了一口惡氣才開始談正事。阮氏早已煩透了葉家人,聽說要以夫君的名義辟出西府,與嫂子、婆母單過,自是千百個樂意。眾人議定,老夫人親自掏腰包建造圍牆,完了立馬讓管事去招攬匠人,即刻開工,一時一刻也等不了。
看見急於擺脫葉家人的母親,趙陸離唯有苦笑,待丫鬟收好輿圖,打掃乾淨桌面,他親手斟了一杯熱茶,跪下後高舉奉上,愧疚道,「娘,這麼些年來,您替我擔了不少心,若非您一直操持中饋,這個家不定成什麼樣子,而我非但萬事不管,還常常忤逆犯上,惹您生氣,您那偏頭疼的毛病大約就是被我氣出來的。兒子不孝,待要補償也不知還來不來得及,想想真是懊悔!兒子明日入宮請罪,倘若無法全身而退,您便與夫人在西府里過日子,她辦事我放心,定會將您照顧得好好的。兒子還有些產業,也都交予您打理,免得日後你們為生計發愁。」
這是在交代遺言?老夫人心裡咯噔一聲,心道壞了,卻又拉不下臉與兒子和解,冷哼道,「我老眼昏花,精力不濟,哪有功夫替你管那些。你怎麼不交給你媳婦?」
&給她,她願拿嗎?」趙陸離苦笑。他不是真的眼盲心盲,只是不敢正視周圍的一切罷了。夫人連吃穿用度都與侯府撕捋開,也不像阮氏,一口一個婆母地叫著,只喚老夫人,可見從未把自己當成趙家人。不過這也怪不了她,想想自己做的那些事,誰能毫無芥蒂?誰能甘心生受?她是傲骨錚錚的關家人,並非凡俗女子,輕慢不得,疏忽不得,更欺辱不得。
關素衣抿了抿唇,並不搭話。
屋裡陷入死寂,尷尬的氛圍瀰漫了好一會兒,才聽老夫人冷道,「你把賬冊等物暫且寄存在正院,平安歸家後再拿回去。若是過不了這個坎兒,不需你交代,我也會把產業交給素衣打理,她的本事我放心,她一個能頂你兩個!」
趙陸離終於輕快地笑了,附和道,「娘說得對,夫人的確能幹,把家交給她咱們都放心。兒子這便去安頓葉府家眷,在分府之前必不讓他們攪擾你們半分。」
老夫人無可無不可地點頭,等兒子帶著一子一女出了內堂才幽幽長嘆,濕紅眼眶。
外間傳來隱約的說話聲,似乎還有喜悅的歡呼,緊接著便聽兒子告誡道,「正院、正房、二房,你們平日最好不要踏足。在別人家就要守別人家的規矩,誰若是心懷不軌,三房之中隨便丟了什麼東西,我權且算在那人頭上,必定報官處置。」話外音便是——誰抗命就給誰安個盜竊的名頭拉去坐牢,態度十分強硬。
外面忽然安靜片刻,隨即是爭吵聲和驚懼的道歉聲混雜,然後慢慢遠去。
老夫人扶額掉淚,又喜又憂。喜的是兒子真有些醒悟了;憂的是他早已掉進泥潭,也不知能不能全須全尾地出來。對於關家,對於兒媳婦,她卻並不怨恨,若無這幾記重錘砸下,兒子很可能會糊裡糊塗過一輩子,倒不如像現在這樣,一切重新來過。
趙陸離好不容易安置了葉家人,轉過頭才發現女兒還跟在自己身後,臉上滿是憂心忡忡的表情。他眸光暗了暗,將女兒帶到書房說話。
&爹,明天入宮,您會怎樣?」會下獄嗎?但最後這句話,她不敢問。
&怎樣爹爹也不知道,還得看皇上如何決斷。」趙陸離斟酌道,「熙兒,趁目下無人,父親要好好交代你幾句話,希望你快快長大,別再胡思亂想入了歧途。你與你母親關係如何,爹爹我一直知道。初見,她救你於天寒地凍,無依無助之時,你便以為她貼合你對母親的想像,哭著喊著要她來侯府,待我求了賜婚聖旨,你又發現她為人剛直刻板,很不合意,於是面上不顯,背後卻處處與她為難。熙兒,這些事爹爹都知道,也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要明白,世上並非所有人都得圍著你轉,也並非所有事都能合你心意。你若還像往日那般行事,你母親必不容你,而爹爹我也不能再放縱你。你看見你外祖父了嗎?他就是最好的例子。」
趙純熙臉色煞白,半晌無言。
趙陸離嘆息道,「你也別怨恨你母親,所有的一切皆與她無關,更與關家無關。帝師新任都御史,必要立威,葉家在他眼裡不過一塊跳板,而皇上才是真正的踏腳石。你想他彈劾皇上需要承擔多大風險,頂受多少壓力?皇上暫時用的著他,他就是帝師,倘若哪天用不著了,他每一次彈劾,每一次觸怒,每一個得罪的權貴,將來都會成為他的催命符。而他卻不得不干,且還要干好,只因聖命難違,只因天下是皇上的,我們所有人都得聽他擺布。關家人很了不起,他們不以為苦,反以為榮,願捨生取義,鞠躬盡瘁,將來必定留名青史,芳傳百世。你母親來自於這樣一個家族,其品行自是無污無垢,大仁大義,若我無法活著回來,你便帶著望舒去求她,好好聽她的話,誠心誠意孝敬她,關家名聲在外,她內秀於心,必不會拋下你們不管。」
&爹,您別說了!」趙純熙撲入父親懷中,嗚嗚哭起來。
趙陸離卻不能不交代清楚,「不說怎麼能行,世事總有萬一。關家沒錯,錯的便是你外家,你外祖父做的那些事我不能告訴你,你只需知道,他認罪伏誅,死的半點也不冤枉。你無需因他慘死就對你母親心懷芥蒂,甚至仇恨,須知家有家規,國有國法,連皇上都得承擔觸犯國法的刑責,其他人又算什麼?皇權之下皆螻蟻,你們遠離朝堂,安穩度日便可,切莫學葉家人那般愛慕虛榮,攀附權貴。你弟弟被慣壞了,做事從不過腦子,我和你祖母都管不住他,但他最聽你的話,你說母親好,他就盼著我娶她;你說母親不好,他立馬躲著她,逆著她。你日後切莫再誤導他,多多說你母親的好話,教他親近她,若你母親歡喜了,願全心全意栽培他,他將來的前程必定不差。關家調·教人的手段,你一個女兒家可能不知道,然你放眼朝堂,如今能說得上話的,除丞相一系,便是帝師及其門人。有這樣強力的靠山,你們必然一生無憂。」
話落他淚灑滿襟,慨然長嘆,「你也別怪爹爹無能,爹爹當年也曾叱吒疆場,縱橫來去,然天意弄人……你只需知道,你爹爹我並非真的糊塗,也並非真的懦弱,只是不得不擺出這番作態,也好保全咱們這個家。爹爹走了,你遇事也糊塗一點兒,不要爭強好勝,更不要一門心思往上爬,上頭不是那麼好去的,你娘親……」
他再也說不下去,抱著女兒痛哭起來。
趙純熙一陣茫然,一陣絕望,卻已經沒有眼淚了。當年娘親究竟做了什麼?為何她那般風光無限,留給別人的卻只有無盡痛苦與慘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