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升淋了一場雨,背上才癒合的鞭傷復發,傷口明顯有發炎之兆,全身猶如浸在火里之中,整個人燒得稀里糊塗的。
睡夢中,他朦朧感覺到自己躺在一個陌生卻莫名的叫人安心的寬大懷抱中,還有一隻冰冷卻溫柔的手在他滾燙的額頭輕輕撫摸。
看到榮升背上那道觸目驚心的鞭傷,老太太不禁動容,心口好似被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疼得緊揪著。
「這誰下的這麼重的手!」老太太心疼不已,同時痛恨那下手不知輕重的施暴者。
藤彥堂心中肯定這是榮鞅的手筆。
這孩子雖是他和香菜的骨肉,可到底是姓榮。既然已經將孩子過繼出去了,他們夫妻倆就沒道理再插手。
可今次見到孩子悽慘的模樣,他一時怨悔不已,又深感無奈和無力。
見榮升受傷、病倒,香菜心中又何嘗不是痛楚和苦楚交織在一起,畢竟母子連心……
縱使再不忍心,孩子終究是人家的。
一直保持沉默的香菜忽然開口道:「孩子受了委屈,冒著雨一個人跑來了,想來榮大哥他們還不知道……」
她話音還未落,翠梧就上來報告,說是榮家來電問阿升的行蹤。
見香菜和藤彥堂都沒有去樓下接電話的意思,老太太索性就去了。
藤家的三個孩子也圍在床邊,都很關注榮升的病情和傷勢。
見到阿升背上的鞭痕,習習偷偷抹著眼淚。別看這孩子一貫話少,但一向心思最為敏感脆弱。哪怕是因為大人的一個眼神,他都能憂鬱上好半天。
他的情緒時常會牽動香菜。
「習習怎麼哭了?」
習習扭著小指頭,指著趴在床上的阿升哥哥,抽抽搭搭的說了兩個字,「難受~」
香菜一邊給他擦眼淚一邊安撫說:「放心,阿升哥哥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藤彥堂藉機會板著臉訓斥跟前的三個孩子,「你們要是不聽話,爸爸也會像你們大大打阿升這樣打你們!」
木木和習習被嚇唬住了,偏偏月月不害怕也不上當。她露著豁牙,笑得特別討喜,「爸爸才捨不得呢!」
藤彥堂虎著臉,「那你試試。」
月月纏著他撒嬌。
木木見不得血腥,一向愛笑愛鬧的他此刻伏在香菜懷裡,露著小腦瓜,默默的看著榮升,眼裡也是濕濕的。
老太太上來說:「阿鞅電話里說,他很快就過來啦。」她走上前,看著昏迷不醒的榮升,疼惜的嘆了一口氣,「誒,不管孩子再怎麼不聽話,也不能下這麼重的手哇。」
「奶奶,」香菜幫著榮家說好話,「榮大哥打了孩子後,可能也後悔了。阿升來這裡之前,身上還要藥膏的味道,顯然是傷口上好了藥,還有癒合的跡象,不過是冒著雨來的,背上的藥膏被雨水衝散了。傷口感染,才會發這麼高的燒。沒關係,現在燒已經往下退了。」
老太太被藤彥堂扶到床邊坐著,靠近榮升看他背上的傷,更覺觸目驚心。她抬手抹著濕潤的眼角,忍不住哭道:「孩子一個人跑出來,這是在家裡受了啥樣的委屈啊!」
她捂著榮升的手,眼中淚水止不住得往下流。
她哽咽了許久,忽道:「要不咱們還是把孩子接回來吧!」
香菜和藤彥堂都驚詫得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眼淚掉得更凶,情緒失控一般,抬手連連往藤彥堂身上抽打幾下,哭聲連連:「你們以為你們不說,阿升的事就能瞞得住我?我還沒老眼昏花,阿升跟阿香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你們真當我看不出來!」
香菜瞬間淚崩,捂著嘴忍著不哭出聲。
藤彥堂沉聲道:「奶奶,這不怪香菜,將阿升送養給我大哥和大嫂,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老太太又抽了他幾下,老淚縱橫,哭訴:「奶奶還沒老糊塗——你們大嫂是為了救咱們家老頭子一命,才失去了生育能力,咱們家欠她一個孩子,送養一個給她是應該的!你們好好與我說,我又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你們瞅瞅,孩子在榮家受了這樣的苦,你們可是他親生爹娘啊,難道就不心疼?」
藤彥堂深吸一口氣,始終沖不散胸口的那股憋悶之氣。
「奶奶,您別說了……我們欠江映雪一個孩子,江映雪嫁給我大哥,我們就等於是牽他們一個孩子。當初我和香菜決定將阿升送養給他們,我們心裡也不輕鬆。」他穩住呼吸,低沉的聲音中透著堅決,「這孩子姓榮,與我藤家沒關係。」
老太太哭起來,「阿升啊,阿升,我可憐的曾孫兒啊——」
香菜心中痛苦不堪,又受老太太情緒的感染,一時情緒失控也痛哭起來。
不多久,藤彥堂驅車而來。
許是心中急切,下車時也沒打傘,他一路冒雨進到藤家大屋裡來。
聽老太太的哭聲自樓上傳來,他腳步變得猶豫而又沉重,身上淋濕的衣裳像是被灌了鉛,每移動一步都很艱難。
被翠梧領進孩子們的房間,榮鞅一眼看到香菜坐在床頭,被三個孩子圍了大半圈。
她雙眼紅腫,明顯是哭過的樣子。
香菜的對面,坐的是老太太。
老太太扯著榮升的手,「大曾孫兒大曾孫兒」的呼喚,顯然是知道了榮升的身世。
榮鞅走到老太太跟前,雙膝一彎,跪了下來。
他自覺無顏面對老太太,垂頭低呼:「奶奶,原諒我榮家自私!」
老太太一看到他就氣急敗壞,揚起的手懸在空中,終是沒有打下去。
她的哭聲越發悽慘,聲聲刺痛人的心口。
老太太怒火連天,對跪地不起的榮鞅大聲說:「這回你甭想把阿升帶走!就算彥堂和阿香同意,我也不允許!」
「奶奶!」藤彥堂一時無奈,「孩子不打不長記性,我小時候您還狠狠地揍過我呢,那月月和木木調皮的時候,要不是您攔著,我都抽他們好幾回了!我大哥不過是教訓了阿升一次——」
不等藤彥堂說完,老太太呼啦一下將蓋在阿升背上的薄毯掀開,露出阿升背上猙獰的鞭痕。
「月月他們再不聽話,你也沒對他們下過這麼重的狠手!你們看看阿升,他這背上——你要輕輕打一下,見血不見肉還好,他這皮開肉綻的,你也真捨得下這麼重的手!雖說孩子不是你親生的,畢竟也養了這麼些年,你也真能忍心!?」
縱是千言萬語,那難將老太太心中的疼惜和痛恨描述出來。
老太太又哭著說:「阿鞅啊阿鞅,你可知我忍了多少年,打你們頭一回將阿升抱家裡來,我就知道阿升是誰的血脈!有一回我大老遠跑你們榮家去,在門口徘徊了好久,決定要不要找你們把孩子要回來。我看著你們把我這老太太的親曾孫兒抱走養,你們可知我是啥樣的心情!我好幾回想跟彥堂和阿香提要回孩子的事,話都到嘴邊了,就是怕他們傷心,就一直沒提。好在阿香又懷上了木木和習習——
當初大夫說阿香身子不好,彥堂說要將孩子打掉,那時候我就鐵了心要將木木從你們榮家要回來。要不是香菜執意要留下木木和習習,我哪怕是撞死在你們榮家門口,也要把阿升給要回來……」
香菜好不容易平復的清晰,又波動起來,「奶奶,您別說了——」
老太太一手握住香菜的手,一手捂住自己緊窒的凶胸口。
「奶奶一定要說——有些話,奶奶在心裡憋了那麼多年,我是一定要說,不說奶奶心裡難受!」老太太涕泗橫流,再次掏心掏肺的對榮鞅講,「這些年看你們榮家對阿升好,奶奶欣慰……你們榮家那麼一大口子人,難道還不如我們知道什麼才是對孩子真的好嗎?回回看阿升在人前無法無天,奶奶是想說又不敢說,就怕你們有意見!
阿香是什麼氣性的人,我想你也應該了解。她從來就是那種不在自己人跟前拘小節的人,向來都是有什麼說什麼,可是在阿升的事情上,她就是忍著,把話憋在心裡,也從來不跟你們說什麼!
孩子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你們看她表面上不在意,就真當她心裡不難受?」
香菜止不住的淚水隨著她無力搖擺的頭飛流。
「奶奶,您別說了……」
老太太與她抱頭痛哭。
藤彥堂將榮鞅從地上攙起來。
「大哥,您也別難受了。」他安慰榮鞅,同時也是在安慰他自己,「現在雨下那麼大,路也不好走。你且在家裡好好陪著,等阿升的燒退了,外頭的雨停了,你再接阿升回去。我這就去給族奶奶和大嫂打個電話,別讓她們等著急了——」
榮鞅抿嘴點點頭。
藤彥堂臨出去的時候,順便將屋裡不敢插話的仨孩子也帶了出去。
習習自己明明沒受什麼委屈,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藤彥堂一手將他抱在懷裡,另一手牽著木木。
月月走在他們前頭,忽然轉過身來問:「爸爸,阿升是我們的親哥哥嗎?」
藤彥堂不置可否,只道:「即便不是親哥哥,你們也要將他當成親哥哥。」
木木哽咽著,仰著小臉兒問:「爸爸媽媽為什麼要將阿升哥哥送走啊?」
藤彥堂低嘆一聲,心想就算自己說明白了,這仨孩子也未必聽得明白。「你們長大以後就明白了。」
這場雨,沒完沒了的下著。
雨聲嘩啦啦作響。
鼻尖縈繞著麥秸稈的香氣和潮濕的氣息,江映雪悠悠醒來,發現自己一身狼狽的躺在一間柴房裡。
後頸的劇痛襲來,臉上浮現痛苦之色,在強烈的疼痛中,她漸漸回憶起——
她出門尋找榮升,途中卻下起了大雨。她不小心踩進了一個水溝里,滿腳泥濘,摔得渾身都是泥水。她還沒爬起來,就不知被誰襲擊,脖子後面一痛,就失去了知覺,醒來時就發現自己在這間柴房裡。
不用照鏡子,她都知道自己此刻有多狼狽。
肯定是頭髮凌亂、滿臉蒼白,一副女鬼模樣。
將她帶到這裡來的人可能是大意,並沒有將她的雙手雙腳捆綁起來。
她醒來後,想爬起來,到柴房門口那裡去,卻發現自己渾身軟綿無力,根本使不上勁。
她試了幾次,撐都撐不起來。
柴房門口近在眼前,卻是那麼遙不可及。
她心中煎熬一陣,索性暫時放棄逃跑的念頭,等到身上的力氣恢復。
冷靜下來之後,她開始思考,到底是什麼人將她拘在這裡,而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的雨聲似乎有了一點變化,然而並沒有變小的趨勢。
躺在麥秸垛邊的江映雪側耳細聽,聽到了一串靠近柴房的腳步聲。
外頭應該有兩到三個人。其中一人的腳步很沉重,似乎要將腳下的泥濘踩得更為泥濘。
柴房的木門被推開,有兩人的面孔清晰的映在江映雪的眼中。
她不禁瞪大了眼睛,由內而外的恐懼自她那一對緊縮的瞳孔中傳達出來。
竟然空知秋!
她兩輩子的噩夢!
也是榮記的噩夢!
空知秋似乎沒注意到她的神情,只掃了她一眼,便擰起了眉頭,不悅的對身旁撐傘的那人道:
「怎麼是個女人?我要的是個孩子!」
他的聲音中帶著慍怒。
大約是江映雪太狼狽了,他一時沒有辨認出。
撐傘的那個男人對空知秋低頭哈腰,一副阿諛奉承的態度。
看樣子,他就是將江映雪帶到這裡的人。
「太君,那孩子,我沒找到,不過這個女人對您來說,一樣有價值。她是那孩子的母親,想必您也認識,她就是江映雪!」
空知秋似乎不信,將目光放在江映雪身上。
曾經那個名噪一時且明艷動人的「雪皇」,怎可能是眼前這個狼狽的女人?
外頭又一個打著花傘的女人走近門口,聽到他們的對話,似乎是忍不住好奇,便上前來看看——
看看江映雪的笑話。
江映雪亦認出那個打花傘的女人,竟是金瀟瀟!
掃了江映雪一圈,金瀟瀟唇角泛起一絲嘲諷的冷笑。
「果然是雪皇小姐。」
這樣的話,從她的嘴裡說出來,帶著十足諷刺的味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