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三尺裘不暖,燒酒幾壺槊刀寒。真箇屋漏偏逢連夜雨,今年大余國的冬天像是見了鬼一般地刺骨冷,才初冬沒多久,便一連下了好幾場綿綿大雪,雪深處甚至可以沒過馬的小腿,這對於還在鏖戰的大余國軍隊,無異是一場噩耗。
大余國座落在東扶搖洲中部,一年四季樹木長青,從不見這麼大的雪,唯有今年偏偏如此,像是在有所預示。
徐懷谷三人已經在興慶住了三月有餘,這三個月里,發生的事實在不算少,況且每一件都不是好消息,一切的一切像是都在證明大余國的氣數已盡。
原本大余國聯合東扶搖洲其他三國,在邊境處屯兵五百萬,意欲以數量之眾壓倒妖族,拖延其進攻的節奏。
然而既是四國聯軍,便不可避免地有許多問題。當初簽訂協議之時,其餘三國出兵的條件之一便是各國的軍隊要由各國本土的將領指揮,只負責協助大余國,並不聽從大余國直接調遣。
幾百萬的外國軍隊,大大小小的將領也是不勝其數,各人都有各人的想法,況且還有些素來與大余國不合的,當然不願意鼎力相助。
往往不是這裡慢了一步,便是那裡又用各種理由推脫不出兵。再者,這些聯軍在大余國打仗,士兵們心中總有些感覺名不正言不順的,就算是戰死沙場,屍骨也不能回歸故鄉,因此一打起來,大多瞻前顧後,只想著保命為上,士氣消極。
除去大余國自己兩百萬軍隊之外,其餘三百萬聯軍,所能發揮的戰力,恐怕五分之一也達不到。
陸子衿為這件事也是頗為頭疼,想了不少法子解決這個問題,可效果始終不好,實在也是無奈了。
本來按照陸子衿的預想,這些軍隊應該能拖住妖族半年,然而這好幾場大雪卻又成了催命的閻王,徹底壓倒了邊軍。
妖族近身廝殺的本領比人族強了太多,大雪又讓騎兵的優勢一掃而空,可對於行動便捷的妖族卻影響甚微,於是妖族趁機大舉進攻,竟然一連拿下了好幾座關鍵要塞。
不過兩旬,便從南往北推進了六百多里,距離興慶城也只有一兩百里地了,形勢急轉直下。
聯軍那邊見大余國大勢已去,愈發人心渙散,一心只想趕緊回到自己的國家,哪裡還有半分作戰的決心?
不僅是興慶,大余國的修士界也是一片狼藉。小宗不必多說,有些捲鋪蓋跑了,有些留下來的,在妖族手下最多也撐不過一兩日的光陰,便被屠殺了個乾淨,連大余國本土的一流大宗星月宗也不能倖免。
星月宗在大余國的西邊,據說妖族打到星月宗山腳下時,派了兩隻十境大妖攻山。
其中一隻是徐懷谷之前見過的那一隻四臂猿猴,另外一隻則聽說是一條身形龐大的火螭,比起那猿猴的本事更有甚之。
那兩隻大妖打破星月宗的護宗大陣,火螭放火燒山,妖族借勢大舉進攻,星月宗全宗修士迎戰。
戰況慘烈,不過三日,星月宗便全宗覆滅,無一人苟活。以星月宗祖山為中心,周圍幾十里的地界悉數化作焦炭,寸草不生。
據說這一仗後,就連星月宗的祖山都被那四臂猿猴搬回了妖域,揚言要把這座山做椅子,終日坐在上邊拉屎撒尿。
徐懷谷聽說之後,氣得咬牙切齒。那蠢猴子實在欺人太甚,韋彩衣當初還不如殺了他!
然而妖族這一仗確實也打滅了東扶搖洲的修士氣勢。就連星月宗都淪落到這樣下場,何況那些不如星月宗的?
各家宗門修士難免都有些絕望,不少都起了逃亡之心,也有骨氣硬的留了下來,只是宗門弟子大多想法不一,人心渙散,戰力也失去大半了。
局勢如此嚴峻,徐懷谷當然焦心,然而卻也只能幹看著,無能為力。不覺十二月隆冬已至,妖族又攻陷幾座城池,距離興慶城只有百里之遙了。
這下子,就算想要瞞下消息,也瞞不住了。興慶城中的流言壓倒性地傾向了一側,都說戰火的確馬上就要燒到興慶城裡來了。
而且,和大余國打仗的並不是另一個人間國家,而是一群殺人如麻的妖魔,只要被他們碰見,就沒有一個人能活下來的。
這流言傳播得極快,很快興慶城便人盡皆知了,人心惶惶之下,百姓們都準備收拾行李逃亡了。
也就是在此時,皇宮裡突然一條禁令頒布下來,宣布興慶封城,除非軍隊,否則不許任何人出入。
這無疑更是印證了流言的真實,於是百姓更加急不可耐。然而興慶的各大門口都有好幾十名穿盔帶甲的軍隊士兵守衛,就連水路也被封死,盤查之嚴格,蒼蠅蚊子都難逃出,更別提人了。
一時間,興慶城簡直成了一個大火瓮,所有被困在裡面的人好像都只能等死了。
這日,又是一場大雪,聲勢浩大,整整下了兩天兩夜,積雪好幾尺深。
全城被大雪蓋了個嚴實,打更人畏懼寒冷而不出門,連飛鳥的蹤跡都絕了,像是一座死城。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嚴寒日子裡,徐懷谷也照例起了個大早。天才微微亮,他便準備去各處城門看看。
他剛一下樓,卻見那老闆娘也早早地坐在了櫃檯後邊,面前籠了一堆火,火光照亮她的臉,神情木訥。
外頭積雪堆了很深,連客棧門都被埋進去了一半有餘,那老闆娘也不管不顧,只在櫃檯後邊坐著發愣。
此時天還早,更兼寒冷,客人們都沒起來,大堂里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徐懷谷和那老闆娘二人而已。
徐懷谷看了一眼門外的情況,微微皺眉,再看那老闆娘一眼,問道:「店家,這會子客棧里還有早點吃嗎?」老闆娘聽到有人說話,才猛地察覺到有人下樓來了。
她轉頭看見是徐懷谷,便嘆一口氣,埋怨道:「這會兒大家馬上都要沒命了,你還吃得下早點?」
「這話怎麼說?就算咱們軍隊不敵,那打到興慶起碼也是年後的事了,倒也不必灰心喪氣這麼早,更何況說不定咱們能打勝呢?」老闆娘怨聲嘆氣說道:「你倒是想得開。打勝?好幾個月了,都沒聽到一場勝仗,只知道打得離我們興慶越來越近。昨夜裡有人告訴我,那妖族都已經快打到西門峽了,西門峽就在興慶南邊三十幾里地,要是再輸兩場,下一個不就得輪到我們興慶了?我瞧著是沒什麼獲勝的希望了,逃也逃不掉,真是只能聽天由命了。唉,我怎麼這麼苦的命!」妖族已經打到距離興慶只剩三十幾里地了?
徐懷谷心裡猛地一緊。這推進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也不知道這消息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興慶的確已經危在旦夕了。
過了淇水中的西門峽,再往北走,便是一片坦途,再無險峻山勢可以倚靠,妖族一旦長驅直入,便要迎來那最終的興慶守城戰了。
「按道理來說,應該沒有這麼快才對。」徐懷谷對陸子衿還是頗為信任的,他有些疑惑地說道,
「你的消息未必準確,我也去外邊打探一下。」老闆娘看向窗外,直皺眉嘆氣道:「這雪下得也真是掃興,等會還得叫上幾個夥計來清理掉,不然連門都沒法出去了。」徐懷谷卸下門閂,把大門往內打開,頓時一大堆雪便塌進了客棧里。
那老闆娘尋了兩把鏟子來,二人將門口積雪略微清理一番,徐懷谷便踏著齊膝深的積雪,一步步往城門口街道上走去。
整座興慶城都是白茫茫一片,厚厚的積雪壓在每家每戶的屋檐,各家都緊閉門窗,街道上一片死寂,連個鬼影子也看不見。
徐懷谷搓了搓手,呼了口氣。幸好他是修士體質,否則到這樣的天氣,只怕不多時也要被凍僵了。
他原本想去城門口看看,然而想起老闆娘說的所謂軍情,不免還是有點擔憂,想了一想,他便調轉方向,往北邊皇宮的方向緩緩走去。
四周靜悄悄的,只能時不時聽見積雪滑落的聲響,曾經那麼熱鬧的興慶,如今卻寂寥無人,徐懷谷這些天見得多了,也習慣了。
沒走多久,他便聽見一陣馬蹄聲。那馬蹄聲從南邊而來,往北邊而去。
他停下腳步,只見有幾匹高大駿馬從街道南邊小奔而來。馬匹在這樣的積雪中前進也很困難,說是小奔,但速度比徐懷谷也快不了多少。
徐懷谷一眼便瞥見有一匹馬上坐了一位老熟人,那人似乎也遠遠地看見了徐懷谷,於是這幾匹馬走到徐懷谷身邊時,那人便拉韁繩,停了下來。
徐懷谷完全沒料想能在這裡碰見他,便仰頭向馬背上那人問道:「陸先生?你怎麼進城來了?」陸子衿坐在馬匹上,緊緊繃著臉,愈發顯得那本來就瘦削的臉龐更加皮貼骨頭。
這些日子不見,他整個人看起來又蒼老了許多。陸子衿按穩馬匹,答道:「進城見一面陛下和國師,有要事相商。」另一匹馬上有一名穿盔帶甲的威武將軍,手中持長槍,見徐懷谷和陸子衿談話,便皺眉問道:「陸將軍,這人是誰?」陸子衿便介紹道:「他就是徐懷谷,八境劍修。原先是長公主殿下的心腹,後來也曾在邊關立下過汗馬功勞。」那人聽到徐懷谷在邊關立過功勞之後,才舒展眉頭,微微點了點頭。
「這位是濯雪峰濯大將軍,邊關所有事務,都是我倆負責總指揮。」陸子衿指了指那手持長槍之人,又看向其餘幾名馬匹上的人,
「這些都是邊關的重要將領。」徐懷谷點頭應下來,還想說話,那邊幾人卻都不太耐煩地催促起來,應該是進宮有急事。
陸子衿只得有些歉意地說道:「徐先生,邊關戰事吃緊,我們耽擱不起,下次見面再聊。」說罷,他便準備駕馬離去,徐懷谷忙喊住他道:「我也進宮有事,麻煩陸先生捎我一程。」陸子衿回頭與徐懷谷對視一眼,說道:「那好,你也上馬。」其餘幾人臉色看起來都不太樂意,陸子衿便看了周圍幾人一圈,肅聲說道:「這位徐先生,可是當初拼死護著堂林關眾將士北上突圍之人,差點連性命都丟在邊關。諸位還有什麼可說的?」幾人都不作聲了,陸子衿便鐵青著臉,與濯雪峰二人駕馬在前,其餘人跟在後邊,往皇宮方向去了。
一路上,這些將領個個都神情凝重,一句話也沒說。徐懷谷見到此景,料想一定是邊關出了大事,否則不會連兩位總將軍都回了都城,他的心不禁涼了一截。
有陸子衿一行人帶領,他自然也順利進了皇宮。進宮之後,陸子衿等人便急著前去面聖了。
徐懷谷由於身份所限,只在殿前階下候著,等著他們見完林倉央,他再去找她。
興慶城的皇宮修建得很高,徐懷谷站在階梯下,便能俯瞰全城。他看見滿城的冰雪,兩條江面上也結了厚厚的冰,茫茫天地,更鼓聲絕,耳邊空寂,不免嘆息。
如今臘月,換做往年,正是該張燈結彩迎接新年之際,可興慶城卻是這般景象,徐懷谷不禁心生悲愴。
他怔怔地看向遠處,心中暗暗想著,也不知道大余國能否熬過這一個艱難的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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