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徐懷谷能平安無事回來,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了。
余芹低頭看向他安靜的臉龐,只覺得真是慶幸極了,上天沒有讓她失去這最後的親人。
每次遇到生死險境,徐懷谷似乎總能安然無恙地渡過。要麼憑他自己,要麼有貴人相助。
慕容狄她甚至為了救他,還跌了一境,也算是對他有救命之恩了。余芹暗暗下定決心,今後一定會照顧好樊萱,待她親如姐妹。
去路艱難,一行人只覺得御劍了良久,然而迴路卻一瞬而過。穿過一道龐大的雲朵,清風谷的護宗大陣就已經在眼前了。此二者,乃心境之別。
好事成雙。
一行人在雲海間御劍穿行,只見遠方似乎有巨物隱匿在雲層之後,正穿梭而來。幾人靠得再近些,便能清晰地認出那是兩艘仙舟了。時隔半月,他們終於來了。
好似撥開雲霧見青天,所有事情一下子就好轉了起來。余芹感慨地看向那仙舟,微微一笑,那是清風谷的生機。
陳戚喜上眉梢,樂道:「余姐姐,安姐姐,你們看吶!那是仙舟,對吧?」
安筱雨舒了口氣,也看向那邊,笑道:「是啊,仙舟終於來了。」
天邊現出一道魚肚白,漸漸地亮堂了起來。仙舟乘著黎明的第一縷光芒到來,穩穩噹噹地停在了清風谷正上方。護宗大陣中緊張不安的弟子們見了此景,都紛紛鬆了口氣,露出笑容。
謝卿雲早已在護宗大陣內等候多時,見余芹等人帶著徐懷谷回來了,仙舟也準時抵達,身上的擔子像是被卸掉了一樣,她頓覺輕鬆。
那仙舟的管事立刻下來與她交接事宜,長老們下去傳達登舟的命令。不過一兩個時辰,弟子們便悉數登上仙舟,清風谷的仙家物件也搬運了上來,一切準備妥當。
謝卿雲擔心夜長夢多,仙舟的孟舟主同樣也是如此。紫霞宗戰場距離此處不過兩百里,仙舟停在這裡也是冒了極大風險的。仙舟不比渡船,一艘仙舟造價極其昂貴,一般只用來運送非常貴重的貨物。停在清風谷上空的這兩艘仙舟,每一艘的造價都高達數千枚彩珠,比清風谷所有物件加在一起還要更值錢。
仙舟本身倒比運輸的貨物更值錢,若不是韋彩衣親口的吩咐,以及徐懷谷當時的果決態度,這筆買賣恐怕還輪不到清風谷身上。
謝卿雲立於仙舟甲板上,低頭看向這一座傳承了幾百年之久的古老宗門,無數思緒在她的腦海中翩飛。
這裡承載了太多的記憶,她相信清風谷的每一名弟子一定都捨不得離開,可是戰火即將來臨,不走又能如何呢?只要宗門還有弟子在,還有香火尚存,還有人記得這遙遠的東扶搖洲山谷,一切就都還沒有結束。
她閉上雙眼,心情複雜。有一名長老走上前來,說道:「谷主,本宗物件俱以運送至仙舟上,弟子們也已經到齊,可以出發了。」
謝卿雲淡淡說道:「再去查一遍弟子的名冊,必須確保每一名弟子都要登舟。」
「是。」
那長老下去辦事,不過片刻,他便急匆匆地走了回來,稟報道:「回谷主,弟子們也差不多都到齊了,除了實在是沒找到她的身影,問了其餘弟子也都說不知道。」
謝卿雲轉頭,挑眉問道:「是誰?」
「陳戚。」
竹劍山的峰頂,有兩個小孩子坐在山崖邊。谷間山風吹過,他們昂起腦袋,半眯著眼望向空中不遠處的兩艘仙舟,卻各自都沒有說話。
他們親眼看見一名又一名的師兄師姐登上仙舟,貨物也都運了上去,逐漸的,仙舟上不再有人上下,似乎到了要出發的時刻了。
如玉面色有些愁意,率先開口道:「你該走了。」
陳戚緊緊蹙眉,不情不願地搖了搖頭,道:「我不想走。」
如玉無奈道:「你不和師兄師姐們走,一個人能去哪裡呢?」
「唉,你說得對。」陳戚沉默半晌,長嘆了口氣,「我之前還想過,要不和徐先生講一講,讓我和你們一起走好了。可是想了想,好像有些不太合適。」
如玉一聲不吭,他緊緊盯著那兩艘仙舟,生怕仙舟何時就啟程了。
陳戚看向他,問道:「你當時答應我的事情,還記得嗎?」
如玉認真地點了點頭,道:「記得,等我隨先生一起去了中土,一定會儘早去找你的。」
陳戚笑了笑。她知道如玉的承諾,無論大事小事,凡是他答應過的事情,一定會做到的。雖說他看起來木木的,但也並不是沒有好處,至少陳戚聽到這樣的話很安心。
如玉從內衫里拿出一塊黑色的鱗片,遞給陳戚。陳戚有些吃驚,接過黑色鱗片,好奇地端詳起來。
黑鱗約莫有人臉大小,薄如蟬翼,在陽光下閃亮如劍鋒,是很銳利的黑色。細密的紋路布滿了整塊鱗片,大的幾條脈絡又發出幾十條小脈,小脈分出更細的紋理,就像樹生長出樹枝,樹枝分出綠葉,綠葉再衍生葉脈。一輪接一輪,勃然生長,生生不息,漂亮極了。
陳戚驚喜不已,目不轉睛道:「好漂亮!這是什麼?」
「這是我脖頸上的鱗片。頸鱗是我們螣蛇身上最貴重最精細的鱗片,我想送給你。」
陳戚訝異地看向他,微微張嘴,久久沒說話。
如玉有些著急,忙問道:「怎麼,你不喜歡嗎?」
陳戚這才回過神來,大笑出聲,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兒。她重重地點了好幾下腦袋,笑道:「才沒呢!我很喜歡,很喜歡!」
她愛不釋手地看了良久,才好生收了起來,歪頭笑道:「沒想到你還會送我禮物呢!榆木腦袋也開竅了!」
小姑娘也不知是收到禮物的開心,還是被自己說的話逗樂了,笑得停不下來。風吹過來,谷間便滿是她銀鈴般的笑聲。
如玉點頭道:「你喜歡就好。」
陳戚見他表情待笑不笑,便笑道:「想笑就笑出來嘛,忍著做什麼?好幾次見到你這樣,卻又笑不出來,我都替你著急。」
如玉有些緊張,搖了搖頭,道:「只是看見你笑得那麼開心,我也有些情不自禁罷了。究竟什麼是笑,我還沒有弄明白。」
「那有什麼弄不明白的?我教你。」
小姑娘咧開嘴笑起來,眉眼彎彎,清脆的笑聲響遍山谷,春水蕩漾。風吹過她的發梢,如玉看得呆了。
「學會了嗎?」
如玉像是變成了一個木魚,呆呆的,既不會動也不會說話了。
「哎呀,你這樣,把嘴咧開。」
陳戚直接上手,將如玉的嘴角拉長,又將他的眼睛也眯起來。最後,她戳了戳如玉的臉頰,頓時兩個小酒窩也露了出來。一個標準的「笑」已經浮現在他的臉上,只是還缺乏一些情緒罷了。
「嗯,看起來還行。」小姑娘對自己的手藝從來都很自信,她滿意地打量了他幾眼,笑道,「學會了嗎?」
如玉努力維持臉上的神情不動,點了點頭,道:「學會了。」
說是學會了,其實還沒有學會。這可不是真正的笑,陳戚把腦袋轉過去,看向天際遠處,兩隻伸出崖壁的腳輕輕拍打著裸露的岩石,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這樣簡單的節奏,在如玉的耳中竟然像樂曲一樣動聽。
「我也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陳戚忽然笑眯眯地看向如玉。
如玉認真地看向她。
陳戚故作神秘,說道:「你先閉上眼睛,我說睜開的時候才許睜開,就像你那天晚上來我家找我一樣。等你睜開眼睛,就有了。」
如玉點點頭,依言合上眼睛。
很快,他便聽見了「咯吱咯吱」的聲音。如玉好奇陳戚到底要做什麼,可是卻猜不透這聲音的來源,他只得信守約定,耐心等待。
過了好一會兒,陳戚才笑道:「好啦,睜眼吧!」
如玉睜開眼睛,頓時一驚。只見眼前的小姑娘好似變了一個人一樣,和之前完全不像了。如玉看見她原先那一頭幾近齊腰的如瀑青絲,此刻已經變成了齊肩的短髮,而她的手上正捧著剪下來的長髮。
那黑得發亮、生機勃勃的長髮用一條髮帶束著,陳戚將它遞給如玉,笑道:「送給你了。」
如玉低頭看向那一束長發,心中卻後悔不已,著急說道:「我記得你最喜歡編漂亮的髮髻了,你怎麼把它剪了呢?多可惜啊!」
「因為這也是我身上最珍貴的禮物。」陳戚一點也不為那束頭髮可惜,反而笑容燦爛,「以後你隨身帶著它,就像我在你身邊一樣。看到它,也要多多記起我。」
若不是自己,她也不會絞下自己那麼喜歡的長髮。如玉心中愧疚,不敢去接。
「哎呀,我送給你的,我樂意,你收下就是了!怎麼和你先生一個樣,有時候婆婆媽媽的。」
如玉接過那一束青絲,握在手心裡,滿是熟悉的氣息,令人安心。沒來由的,他忽然嘴角上揚起來。
「你剛才笑了!」陳戚好似見到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又驚又喜,大喊道,「你笑了,我親眼看見了!」
如玉沒反駁,嘴角上揚的弧度越發高了,他吃吃地笑起來。
「如玉你笑了,你真的笑了!」陳戚大笑起來,笑得那麼開心。她用兩隻手托住下巴,目不轉睛地朝他看去,只覺得如玉笑起來真好看。
笑著笑著,她的眼眶不覺便潮濕了,兩行清淚無聲地流下,滴在這片她從小長大的土地里。
一陣風吹過,將這笑聲與哭聲都裹挾進風中,於是天下每一處風能遍及的角落,都聽見了這遠方的喜悅與憂愁。
世間有風之處,這樣的人情都將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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