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畝?
劉弘基竟然幫我開荒三萬畝?
張亮愣愣站在原地,整個人仿佛置身夢中。
這時忽見徐世蹟走出朝班,伸手在他的肩膀上輕輕一拍,語重心長的道:「禹國公,現在你明白了嗎?剛才你在大殿之外向我們購買棉花,為什麼大家全都選擇了不答應?因為你張家壓根不需要購買棉花啊,劉弘基他散盡家財幫你開了三萬畝荒。」
張亮身軀一震,下意識喃喃的道:「散盡家財?」
又見程咬金緩緩走出,同樣也伸手拍了拍他,道:「老劉他為了幫你開這三萬畝地,確實算得上是散盡了家財。咱們都知道,幽州那邊開荒很費錢,不但要遷徙百姓過去,而且要負擔百姓吃穿。蓋房屋,弄耕牛,幾乎每一天都是大筆錢糧砸進去,足足五六個月時間看不到回頭錢……」
老程說到這裡停了一停,目光看了那邊的劉弘基一眼,又道:「即便如此艱難,老劉依舊咬牙撐著,可你知道他撐的有多累嗎?他每隔一陣子就要向我們借債。」
「借債?」張亮身軀又是一震,嘴皮子猛然哆嗦幾下。
老程深深看他一眼,鄭重點頭道:「不錯,借債。」
這時秦瓊也走出朝班,嘆口氣解釋道:「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這些人還能無償借給他一些,可是慢慢的大家也有些撐不住了,因為那畢竟是額外開荒三萬畝的負擔,即使是我們這些國公家族,想要承受這筆負擔也很艱難。」
這個時代的大唐是很窮的!
一年國庫歲入也就兩百萬貫。
偌大一個國家的收入才只有兩百萬貫,這些國公家族的收入又能高到哪裡去?
滿打滿算下來,一年也就幾千貫的收益。
而在幽州那邊開荒三萬畝要花多少錢呢?
僅僅半年就砸進去十幾萬貫。
這還是儘量省吃儉用的原因,每畝地的平均投入控制在了五貫。
五貫錢開荒一畝地很多嗎?
真的一點都不多。
這五貫錢不但囊括了百姓的吃喝,而且還要算上購買耕牛的支出,外加建造房屋的耗費,以及數之不盡的瑣事。
所以儘管再怎麼節省,一畝地也少不了五貫,若要開荒三萬畝地,半年就得砸進去十五六萬。
幾乎每個國公家族都掏空了家底。
他們這批人乃是玄武門事變之後崛起的新興勢力,不像那些舊派世家擁有祖上積攢的財富,雖然各自都已經建立了家族,並且還是名聲很響的國公之家,但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唯有他們自己才明白家裡有多窮。
老程又拍了拍張亮肩膀,道:「然而就算如此艱難,劉弘基卻強撐著幫你開荒三萬畝地。他到處向人借債,拿家產跟我們抵,可是我們也很艱難,有時候真的愛莫能助。」
徐世蹟緊跟著開口,緩緩道:「當初顧天涯讓大家認領開荒份額,嚴格訂下了每家不超過三萬畝的限制,他為什麼要做出這個限制?因為他知道這個畝數是大家能夠承受的底限。誰家若是開荒超過三萬畝,家裡的生活必然會陷入困局……」
說著伸手指了指自己,又道:「比如我徐世蹟,位列大唐開國國公,然而我即便是個國公,可我動用全家財力也只能支撐三萬畝地,顧天涯算的很準,這真的是我徐家底線,哪怕是再多開一千畝荒地,對於我徐家來說都是不可承受之重。當劉弘基找我們借債的時候,我們很多時候只能苦笑一聲,不是不想幫,而是幫不動。」
張亮並不是蠢,聞言很快就想通一切,喃喃道:「你們自己也要保證自家的開荒不受拖累,每天也需要砸錢並且大半年不見收益,在這樣的情況下,劉弘基找你們借錢……」
徐世蹟嘆了口氣,道:「所以老劉在萬般無奈之下,只能彎下腰杆去求助世家。你是知道他這人性格的,寧死都不肯向人低頭,可就是這麼一個寧死不肯向人低頭的傢伙,卻為了你張家的事情選擇了低頭。咱們是天策府出身,世家的錢財不好借,就算是拿著家產去抵,也得先賠笑臉求人答應才行。」
這時文臣那邊有人嘆息一聲,但見太原王氏的王矽緩緩開口,道:「老夫等人對於你們天策府一系很是不喜,但是對於劉弘基的做派倒是敬服。若不是他的重情重義打動吾等,世家就算有錢也不會借給天策府出身的人。」
張亮的目光看向劉弘基。
劉弘基卻冷哼著仰頭不看他,只是道:「你不用感激我,我是為了我外甥,那是我亡故姐姐留下的唯一獨苗,就算再苦再難我也得拉扯他。」
這時徐世蹟又開口,語帶感慨的道:「民間有句老話,父母親,娘舅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姨娘親,姑姑親,死了姑姨斷了親……」
舅舅這個身份,在華夏民族有著絕對的地位,地位高是有原因的,因為舅舅做的事情讓人心服。
幾乎每一個當舅舅的人,都很疼愛自己姐姐或者妹妹生的孩子,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親情,有時候甚至超過了父親對於兒子的疼愛。
噗通!
張亮突然雙膝一跪,重重砸在了地磚上。
這個性格桀驁的漢子,此時眼眶已經通紅,看著劉弘基道:「兄弟,我張亮……」
猛然提起手來,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武將的手勁何等之大,半邊臉頓時腫起來老高,他眼中陡然滾出熱淚,大聲道:「我張亮真是該死啊。」
眾人齊齊嘆息,臉色卻帶著欣喜。
李世民忽然緩緩開口,悠悠然道:「能知錯,能悔恨,如那浪子回頭,令人甚是欣喜,張亮你雖然不是浪子,可你畢竟差點走上歧路,幸好能夠及時轉醒,倒也不枉費所有人的努力……」
皇帝說到這裡微微一停,不知為何語氣變得莫名其妙,又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這一次大家做的都很好,此事算是可以圓滿結局也。」
眾臣一齊拱手,皆笑道:「那便有勞陛下修書一封,替吾等去討這個功勞。」
李世民哈哈大笑,指著眾人道:「你們啊……」
唯有張亮滿臉迷糊,怔怔跪在那裡喃喃的道:「受人之託?」
……
今日的大唐朝會,真的是有些離奇。
滿朝文武不是討論國事,而是把心思放在張亮的家事上,就像是早有預謀一般,大家約好了在今天揭露一切。
這明顯透著一股子怪異。
張亮陷入深思。
這人雖然不是精明透頂的文臣,但他畢竟是能夠躋身國公行列的人物,他很快就察覺出疑點,忍不住把目光看向大殿裡的眾人。
李世民看他這般樣子,不由笑著問道:「禹國公可是感覺心有迷惑?」
張亮連忙點頭,拱手給皇帝一禮,隨即目光有看向殿中眾臣,試探道:「臣確實心有迷惑,一時想不通原因。劉弘基幫我開荒三萬畝,那是因為他心疼外甥,可是諸位同僚與我交情有深有淺,為何今日全都這般上心的開解我。甚至就連陛下您,似乎也很熱心這件事……」
「哈哈哈哈!」
滿殿響起一陣大笑。
老程伸手把張亮從地上拽起來,陡然揮拳在他胸口搗了一錘,罵罵咧咧的道:「你這個傢伙,上輩子真是走了狗屎運。明明有天大的好處落在你張家頭上,偏生你什麼都沒做就白白的承受了。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怕是很多人在心裡對你恨的牙根痒痒啊……」
張亮更加糊塗,呆呆的道:「程知節,到底是什麼事?我聽你這語氣,似乎我張家碰上了一份大機緣。」
老程哈哈一笑,道:「可不就是一份大機緣嘛!」
說著停了一停,面色猛變嚴肅,一臉鄭重道:「更確切的說法應該是,你家孩子得了一份大機緣。」
張亮滿頭霧水。
心裡如小貓抓撓一般。
可惜老程偏偏故意憋他,閉口就是不說出緣由。
張亮目光忍不住看向劉弘基,訕訕問道:「兄弟你能不能跟我說說,到底這裡面還有什麼隱秘?」
劉弘基冷哼一聲,像是很不願意搭理他一般,不過看到張亮可憐巴巴的樣子,劉弘基終究還是於心不忍,如實告知道:「顗兒拜了一位師尊。」
「顗兒拜了一位師尊?」張亮微微一愣,下意識道:「此事我這個當爹的怎麼不知曉?」
劉弘基恨恨瞪他一眼,怒道:「你還算是個當爹的嗎?那你說說顗兒離家出走多久了?」
張亮登時麵皮一漲,訕訕道:「這孩子不是去你家借住了麼!」
劉弘基又是恨恨瞪他一眼,然後才緩緩搖頭道:「沒有,顗兒沒在我家住著,他去了幽州,已經在那裡住了五個月……」
張亮先是一呆,隨即便感覺腦子一懵。
足足良久之後,他才感覺渾身都在顫抖,甚至連聲音都在顫抖,抑制不住的忐忑道:「去…去了幽州?拜…拜了一位師尊。」
劉弘基臉色首次變得溫柔起來,堂堂一個虬髯大漢滿臉溫柔真的很彆扭,道:「這孩子真是很不錯,也唯有這樣的孩子才能被顧天涯心疼。」
他目光看向張亮,輕輕嘆了口氣,又道:「這事還是要從當初認領開荒份額的時候說起,顗兒被逼無奈從你家跑到了我那裡躲避,孩子苦苦哀求,讓我幫張家開荒,這事的具體情況你已經知道了,我確實幫你張家開了三萬畝的荒。」
「當開荒份額認定之後,接下來就是遷徙百姓去幽州,我想你應該還能記得,那時候陛下帶領了幾乎半個朝堂一起過去。不但是為了護送百姓們的安危,同時也是為了方便各個家族在那邊落腳。」
「那一趟幽州之行,去的家族真是多,無論世家還是皇族,又或者咱們天策府這些同僚,大家全都千里跋涉,不辭辛苦的前往幽州。唯有你,沒有去。」
張亮頓時苦笑一聲,道:「我只認領了一千畝開荒,壓根就在心裡不重視。若是我知道你幫我認領了三萬畝地,我無論如何也是要跟著一起過去的。」
劉弘基冷哼一聲,隨即語氣又變得柔和,感慨道:「是啊,你那時候根本不知道張家也要開荒三萬畝。雖然你不知道,但是有個孩子卻知道。」
「是顗兒?」張亮下意識開口。
劉弘基點了點頭,面色又是疼惜又是憐愛,道:「不錯,是顗兒。這孩子雖然只有十歲,可他卻像大人一般想要扛起責任。當我幫張家認領了三萬畝荒地之後,這孩子第一時間就跪著求我帶他去幽州……」
「你知道顗兒當時是怎麼說的嗎?」
「他說,舅舅已承擔重負,外甥不能總是索求,這三萬畝開荒乃是張家的未來,顗兒必須為自家的產業出一份力。我雖才是蒙童,亦能如牛拉梨,若是能為舅舅節省一頭牲口,減輕舅舅為我張家承付的重擔,顗兒力雖小,也願拼一拼……」
朝臣之中有人感慨一聲,語氣里飽含濃濃的讚譽,道:「一個十歲的孩子,心性這般的質樸。」
劉弘基滿臉溫柔,呢喃一般的道:「到了幽州之後,這孩子竟然真的想去拉梨。那一天他趁著大家沒注意,偷偷扛著一家鐵犁出了門。等到我們找到他的時候,才發現這孩子累的在田邊睡著了。」
張亮下意識打個哆嗦,驚慌道:「那時候天氣應該還很冷。」
「是啊,很冷。」劉弘基點了點頭,忽然深深吐出一口氣道:「但是顗兒沒有被凍著,他身上被人蓋著兩件厚棉襖。」
他臉上現出濃濃感慨之色,道:「也正是因為看見這兩件厚棉襖,才讓我們意識到荒地里還有人,我們在初春的薄霧中四處張望,看到了兩個人拉著一張鐵犁在開荒,不用說也能知道,是那兩位把自己的棉襖蓋在了顗兒身上……」
張亮下意識開口問道:「是誰?」
劉弘基沒有回答他,反而自顧自又道:「我們正要跑過去道謝,卻聽到兩人的交談遠遠傳來,只聽一人氣喘吁吁的說道,這拉梨真不是人幹的活。另一人同樣氣喘吁吁,但卻笑呵呵的調侃說,一個孩子尚且不畏艱苦,你這當皇帝的連個孩子都不如嗎?」
張亮腦中轟然巨響,目光怔怔看向李世民,滿臉震驚道:「拉梨之人有一位是陛下?」
隨即便想通另一人的身份,脫口而出的道:「敢跟陛下調侃的必然是顧天涯。」
李世民面色悠悠,道:「不錯,正是朕和他。你家娃娃身上蓋著的棉襖,也是我和顧天涯給他蓋上的。」
張亮下意識咽口唾沫,喃喃道:「幸虧陛下和顧…顧兄弟湊巧經過,否則臣的孩子怕是要被凍出病。」
「你錯了,不是湊巧經過!」李世民猛然開口,語氣悠悠的道:「朕那天是被顧天涯專門喊了過去,幫他見證第七位弟子列入門牆的事宜。」
皇帝說著停了一停,緊跟著又道:「他當初定下三萬畝的限制,每家開荒的份額不准超過,然而劉弘基卻認領了六萬畝,這種破壞規矩的事情頓時引起他注意。他那人一旦注意某件事,必然會弄個水落石出,很快他就查清了所有的一切,你家孩子的秉性也被他看在眼中。」
「但他那日並沒有直接收徒,而是拉著朕躲在遠處默默觀察,直到真的看見你家孩子拉梨開荒,並且一直累倒在田邊酣睡過去,他才現身走過去,脫下棉襖給孩子蓋上。」
「那一刻,他臉上很欣喜,笑著對朕說,又有了一個好弟子。」
「我那位妹夫極其護犢,一旦認了弟子就會當成自己孩子一般,他聽到你家孩子在熟睡之中還念念不忘拉梨,於是就拽著朕一起去田裡當起了耕牛,那個傢伙對於弟子們的心愿,一向是想盡所有辦法去滿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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