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不是故意被抓捕,而是連續多次觸犯律法,結果被漢人士卒堵在門口,扔過來一根繩子讓我自縛……」
第二個開口的是中年書生。
他的臉上,有濃濃傷感,忽然仰頭望天,淚水洶湧而下。
這倒真像個文人秉性,動不動就因為傷感而痛哭。
但是下一刻,在場幾人肅然起敬。
只因中年書生淚水洶湧之際,突然滿是悲憤的嚎啕大哭,道:「為什麼啊?到底是為什麼?明明我一腔熱血,教導孩子們學識,結果卻被人告密,說我觸犯了漢人的律法……」
安妍冰心中一動,忍不住出聲問道:「你教導的那些孩子莫非全是高句麗人?」
中年書生繼續大哭。
安妍冰忍不住又問道:「你教給那些孩子的學識,莫非全是我們高句麗的學識?」
中年書生滿臉悲憐。
安妍冰嘆了口氣,再次問道:「而向漢人士卒告密的人,就是你教導的那些孩子父母,對不對?」
中年書生陡然大聲嘶吼,滿臉熱淚的道:「為什麼啊?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漢人士卒在抓捕我的時候,尚且能表現出發自內心的敬重,他們雖然圍堵我,但卻並不苛待我,甚至沒有動手將我捆綁,而是扔根繩子讓我自縛……」
「我能感覺出來,漢人是真心尊敬我的行為。為什麼我付出一腔熱血的族群,反而暗地裡偷偷的去告密。」
中年書生越說越悲憤,大聲嘶吼又道:「漢人顧天涯,他下令所有高句麗人學習漢字,不准再研讀我們的詩書和歷史,這是要從根子上滅掉我們的族群。老夫一眼就能洞穿,所以我要反抗……」
他嘴上這般嘶吼著,然而眼中的熱淚更洶湧,神情悲傷道:「老夫不斷奔走,不在乎飢餓,每當夜間來臨之時,我偷偷去教導孩子們。這是觸犯了顧天涯的律法,老夫從一開始就知道下場不會妙。可我怎麼也沒想到,我竟是被自己的族人給出賣了。」
安妍冰眼中也溢出淚水。
這個中年文士,他胸中藏著大義,就仿佛中原戰國時代的屈原,最終的結局很可能是鬱郁而死。
安妍冰想到這裡時,心中忍不住一跳,急急道:「先生,您千萬不要……」
她話還沒有說完,猛聽中年書生一聲大叫,語帶堅決的道:「你們放心,我不會去死。自從我被抓捕之後,進入這座小院之中。名義上說是被囚禁,然而漢人並不限制我們離開……他們不限制,但我不自離,老夫要在這裡等著,等著那位漢人顧天涯出現。我有許多許多的不甘心,必須向他問出一個答案。」
安妍冰轉過頭去,努力不讓自己流淚,默默在心中暗道:「恐怕您想問的那些問題,顧天涯不願意給出答案。因為,答案在我們高句麗人自己身上。」
她心裡雖然這麼想,嘴上卻不揭穿出來,人活著要有夢想,她不願意去破滅這位中年書生的夢想。
……
這時候,那位很少說話的婦人開口了。
她語氣有些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緩緩道:「也許你們早有猜測,老婦乃是一位皇族,實不相瞞,確實如此。老婦我曾是高句麗的王后,是那位亡國之君高元的正妻。」
安妍冰吃了一驚,下意識就要行禮。
哪知婦人卻搖了搖頭,伸手阻攔她的禮儀,道:「都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只是個普通人。姑娘,我認識你。你是名滿高句麗的才女,曾被邀請在皇族宴會上出席。只不過那時候你被高元大獻殷勤,應該沒有心思注意我這個老婦……」
安妍冰又是吃了一驚,連忙解釋道:「王后莫要誤會,小女子至今仍是完璧之身。我雖然是個歌姬,但我從未以身侍人。至於高國主他,他,總之小女子從沒有攀附的心思。」
婦人溫和一笑,道:「你說的這些,老婦都相信。自古才華之女,骨子裡崇慕英豪,而高元他雖然是一國之主,可他實實在在算不上英豪。」
說到這裡之時,婦人的語氣變為悽苦,又道:「可憐我高句麗大好山河,祖祖輩輩幾百年的基業,結果攤上高元這個繼承人,兩千里疆域盡入漢人之手。他有大罪啊,他是所有高句麗人的罪人。」
安妍冰踟躕良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勸慰,道:「漢人同時崛起好幾個大英雄,引領族群不斷走向強盛,而我高句麗人被天拋棄,這個時代並沒有出現大英雄,所以,輸贏早已註定之事……國家雖然是在高國主手中亡的,但是並不能把所有的罪名加給他。」
「為什麼不能加給他?」婦人猛然神情激動,大聲道:「他是一國之主,滅國就是大罪。你剛才說漢人崛起了大英雄,難道我高句麗就沒有英雄嗎?安姑娘啊,咱們高句麗並不是被天拋棄啊。是我們自己敗亡了自己,是高元這位國君害死了國家。」
婦人說著越發激動,猛然竟是站起身來,伸手指著那位耄耋老者道:「眼前這位魚老將軍,他就是高句麗的一位大英雄,倘若高元能讓他擔任高句麗的護國大將,我們未嘗不能和漢人拼死一戰……」
婦人說著又是伸手一指,指著剛才那位中年書生,再次道:「還有這位先生,經天緯地之才,這位先生即便是在中原之地,也能被人恭敬的尊稱一句大儒。倘若高元能夠請他擔任相國,必然能把高句麗治理的蒸蒸日上。」
安妍冰嘆了口氣,緩緩搖頭道:「夫人,這只是一廂情願罷了。高句麗在沒有滅亡之前,病症已經深入到骨頭裡。舉國貪腐,兵制頹廢,百姓活的苦不堪言,豪門貴族夜夜笙歌,這種病,沒得治。」
她說著幽幽嘆息,輕聲又道:「小女子曾經聽過一個傳聞,說是高句麗滅國之前顧天涯就已經來過,那次他並沒有帶著兵馬,而是孤身一人進入了淵蓋家族的府邸……其實在他剛到城門的時候,就被守城的士卒們猜到身份,可是那些城門守卒竟然為了一點點銅錢,裝作毫不知情的把一頭猛虎放進了城。」
婦人頹然坐回去,喃喃道:「老婦也聽過這個傳聞。」
她眼中儘是哀傷,漸漸有淚水溢出。
忽然她卻猛然擦淚,眼中顯出堅毅神采,大聲道:「老婦要去做刺繡,多多的縫製幾件諸侯袍,等到那位顧天涯前來之時,我會虔誠的跪在地上求他收下……高句麗已經滅亡,族群卻不能滅亡,我只盼著他能胸懷大度,把高句麗百姓當成他的子民。世人都知道他愛民如子,這是我高句麗族人的唯一出路。」
安妍冰心中無限悲傷,她很想告訴這位曾經的王后,就在不久之前,有一群高句麗人因為施粥而鬧事,結果被騙進軍營,全部以暴民之罪斬殺。
眼前這位高句麗王后,不管她縫製多少件諸侯袍,哪怕她再怎麼跪在地上虔誠,請求那位顧天涯胸懷大度。
都沒有用。
因為,高句麗人自己在作死。
他們桀驁執拗,不肯認清現實,骨子裡全是牴觸,幻想著殺光漢人。
但是在同一時間裡,他們又自己背叛自己,這些人為了一丁點利益,就能出賣胸懷大義的族人……比如剛才那位中年書生,他的一腔熱血換來了背離。
這樣的族群,已經病入膏肓。
……
小院之中四個被囚之人,有三個已經說出了自己甘心被囚的原因。
現在,輪到安妍冰了。
她像是有些遲疑,又像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畢竟這四人之中她的身份最低,僅僅只是一個歌姬出身的情況。
雖然她號稱名滿遼東,但是歌姬畢竟只是歌姬。
而其他三位,都是大人物。
比如耄耋老者,乃是護國軍神一般的存在。
那位中年書生,即使去了中原也能被尊稱大儒。
還有高麗王后,曾是整個高句麗人的國母。
在這三位面前,安妍冰的身份不夠看。
所以她踟躕良久之後,最終僅是語帶蕭索的說了一句,道:「小女子出身歌姬,所有的能力只是以歌娛人。我選擇留在這裡,是想等著見到那位顧天涯。若能求得他點一點頭,讓我以歌者身份相侍,哪怕是成為一個歌奴,小女子也要試上一試……」
她說著自嘲一笑,又道:「歌舞是小道,但是能讓人心胸愉悅。若是我能成為歌奴,那便有了機會幫助高句麗人。每當那位顧天涯心生殺機之時,我希望能用歌舞化解他的戾氣……也許,能讓他少殺幾個人。」
這番話說的柔柔弱弱,言語之間把自己擺在一個極低的位置,然而在場三人卻肅然起敬,鄭重道:「安姑娘之胸襟,當令無數高句麗男兒愧疚。」
安妍冰抿了抿嘴,仰頭呆呆看著天空,喃喃道:「可惜我自己卻知道,這種辦法是沒有太大作用的。那位漢人顧天涯,他不會被聲色所阻撓。」
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我只是一個小小歌姬,所會的東西僅有歌舞,只盼著,那位漢人偶爾能喜歡一次歌舞……
那樣的話,她就能趁機哀求他少殺幾個人。
他能少殺幾個。
她便多救幾個。
雖然高句麗人自己作死實在不該救,但是那些人畢竟都是她的同族啊。
智者的苦,正在於此。
明知不可為,卻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