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祐三年秋。
隨著朝廷合併官衙、大量裁官減役,冗官冗吏之疾減輕了許多。
而這時,還有一個棘手的問題亟待解決。
那就是:武將經商,泛濫成災。
自皇佑三年初,朝廷便開始打擊官員經商之陋習。
嚴禁任何官員以任何形式經商。
「超三百貫者奪官去職,超一千貫者抄沒家產、流一千五百里,超三千貫者,斬之。」
文官們因百日考成法的約束外加百姓監督,基本上已不敢僭越法令,斂財自肥。
但各路軍營依舊是重災區,且越來越隱蔽。
自唐末五代以來。
武將經商逐漸興盛,且並不違背法令。
究其緣由:宋初,朝廷軍費不足,犒勞軍士有書文卻常無實賞。
宋太宗允許軍隊「回易生利」,即經商賺錢。
初衷是:貼補軍費,以給公用。
范仲淹和狄青在西北時也都從事過回易活動。
然這個缺口打開後。
便有武將開始以「贍軍回易」之名,瘋狂斂財,中飽私囊,並延展出了諸多回易形式。
有人販賣糧食、木材、紗、絹、紙、藥物等日常用品。
有人走私茶葉、酒水、香料等朝廷專門之物。
有人甚至是專職從商、兼職從軍,經營房地產,開茶館、酒樓、妓館、放貸,組織士兵紡織、燒炭,借官場買賣貨物。
用朝廷的兵、朝廷的車馬、朝廷的船,賺自己的錢。
在朝廷嚴管後,這些武將便將生意放在了他們的僚屬、僕從、家人或指定的民間商賈身上。
這導致有些生意無法定性是誰的買賣,難以監管。
若開啟全宋境內的細查,那除了做此事,變法之事便難以正常推進。
武將們沉迷做買賣,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朝廷崇文重武。
對待武將的態度向來都是:厚其祿而薄其禮。
一名六品武將做夢都想轉職成為從八品的文官縣令,但沒有功名,根本不可能。
正應了那句老話: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人。
武人無戰,仕途又無前景,朝廷文官還處處提防著他們。
故而很多中級將領都將心思放在了做生意斂財上,一心想要做陶朱公。
毫無鬥志可言。
這對大宋軍伍而言,極傷士氣。
這一日,變法司衙門。
趙禎、范仲淹、富弼、王堯臣、曾公亮、梁適、蘇良、王安石、司馬光等人聚在了一起。
「官家,不破不立!臣建議,全面清查私下經商牟利之武將,查到便重懲,以正官風!」富弼挺著胸膛說道。
三司使王堯臣的腦袋搖的就像撥浪鼓一般。
「不可,不可。我們剛裁減了大量文官,地方上本就不太平,若嚴查經商之武將,我猜測,查十人,至少五個都有問題,真要重懲,恐怕地方上的禁軍、廂軍就全亂了!」
「許多兵卒本就為賊,若經商有罪,恐怕會立即造反,當下,軍伍絕不可亂!」
范仲淹認可地點了點頭。
「計相所言有理。我覺得此事應緩緩圖之,武將經商,乃是祖宗之法,貿然暴力截斷,還是不行的,需慢慢引導。」
梁適補充道:「武將經商,地方關係盤根錯節,若全宋清查,那咱朝廷接下來恐怕只能做這麼一件事情,對變法有害,不宜行之。」
王安石皺起眉頭。
「但若不查,此陋習就如同插入我大宋商貿中的一根刺,壞公平、壞規矩、更壞風氣。我建議,寧願暫停其他商貿法策,也要先將此事解決。」
「介甫,你莫急!武將經商固然有害,但當下也是穩固軍隊的一種方式,地方上的事情,最忌的便是一刀切,那些無家無地的兵卒們若真鬧起來,對地方對百姓危害巨大!」司馬光道。
緊接著,眾人便爭論了起來。
有人贊同立即全面清查武將經商,全部嚴懲。
有人贊同緩緩圖之,將此陋習縮減而非徹底截斷。
還有人提出提高武將俸祿,加強訓練強度、軍營管理力度,讓武將們沒有時間做別的事情。
蘇良也覺得應該重懲。
不然朝廷若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後續只會越來越難以管理。
坐在最前方的趙禎皺起眉頭,也在猶豫。
當眾臣意見不一時,他的意見就變得非常重要,他必須拿出一個決定,並且要為此決定承擔責任。
一刻鐘後。
趙禎坐直身子,乾咳了兩聲,眾臣頓時停止了爭吵。
「全面清查,一律重懲,雖是治根之法,但必然會影響地方商貿穩定以及引起軍營動亂,且還會導致新法的多項措施停滯。這個結果,朝廷當下無法承受,朕覺得不可行。」
「但是,若不懲,此頑疾將會繼續傷害變法之成果,且破壞我們的軍事變法策略。」
「朕決定,擇一州嚴懲,以儆效尤,然後給予地方各州府軍鎮一個寬限期,若仍有人屢教不改,那就繼續嚴懲,一州一州的收拾,爭取在兩年內徹底除根。」
眾臣都分別點頭。
擇一州嚴懲,所帶來的傷害,大家都是能接受的,完全在可控範圍內。
朝廷如此做,已算得上仁。
若其他地方的武將仍敢肆意妄為,那朝廷就不用再客氣了。
「臣無異議。」
「臣無異議。」
「臣無異議。」
眾官員齊齊拱手,對趙禎這個建議都表示贊同。
趙禎微微點頭,道:「眾卿覺得擇哪一州較為合適呢?」
眾臣頓時陷入思索中。
被選這一州,兵不能太少,但又不能是位於西北、北境、南境的邊境之州。
對這一州嚴懲,還需對其他地方州府有足夠的震懾力。
選一個又貧又偏之州,也不行。
這時。
蘇良突然開口道:「官家,臣推薦河北西路,相州。」
聽到「相州」二字,眾人略加思索,眼睛都亮了。
當下,沒有比相州更合適的地方了。
相州駐紮有近兩萬禁軍,外加地方廂軍、鄉兵,足足有近五萬兵。
這個規模符合要求。
相州地處汴京以北,無論是面向西北的買賣還是面向北境的買賣,大多都經過此處,這裡的武將經商是較為猖獗的。
此外。
相州駐軍乃是作為河北兵的補充,戰略意義非同尋常,日後對遼絕對是要上戰場的,戰鬥力必須要提起來。
趙禎見眾臣都無異議,當即道:「好,那就定在相州,眾卿以為,朕應派誰去最好呢?」
唰!唰!唰!
眾臣紛紛拱手,皆欲自薦。
趙禎的臉上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道:「眾卿可知,這可是個得罪人的差遣。」
武將經商涉及的兵卒、百姓甚多,斷他們財路者,定然是會被罵的。
「官家,為了全宋變法大業,我們甘願被罵!」梁適高聲道。
趙禎想了想,環顧四周,想了想道:「還是讓蘇卿去吧,此次是要見血的,他這個砍頭御史的名號還是有一定殺傷力的。另外,此事實應歸樞密院主管,曾副使與蘇卿一同前往吧!」
「臣遵命!」眾人齊齊拱手。
「臣領命!」曾公亮與蘇良站了出來。
趙禎道:「至於如何做,你們兩個商討出個主意,再向朕匯報。朕的要求是,重懲,罪大惡極者,可直接斬殺!」
「是。」曾公亮和蘇良再次拱手。
會後,曾公亮與蘇良交流一番,便商量好了對策。
二人並不打算立即前往相州。
而是率先請命調遣五百名皇城卒與五百名偵察兵,又去三司支了一大筆錢。
然後命這一千名兵卒帶著錢,先行去了相州。
武將經商雖然日趨隱蔽。
大多都是交給家人、僕從,或從當地找商賈合作,他們只參與分紅。
但是兵卒做生意,是瞞不住當地百姓的。
當地百姓不一定會配合官府舉報武將,但為了賞錢,絕對會有人吐出一些有用的情報。
蘇良打算用這些情報,將相州經商牟利的武將全都揪出來。
五日後。
曾公亮與蘇良身著便裝,扮作售賣藥材的商人,帶著十餘名護衛,數輛馬車,朝著相州地界奔去。
三日後。
曾公亮、蘇良等人抵達了相州地界。
相州領六縣。
分別是安陽、湯陰、林慮、臨漳、鄴縣、永和。
軍隊以營為單位,大多都駐紮在郊外,其中,相州禁軍多駐紮在臨漳縣。
曾公亮與蘇良也是直奔臨漳縣,決定在城內先住下,等待情報。
當下。
相州知州、通判等一眾官員都在忙著全宋變法事宜。
他們與地方駐軍的聯繫並不緊密,只有得到樞密院的調令,才能調動這些軍隊。
再加上地方軍隊經常換防,他們根本不知曉地方禁軍的日常在做什麼。
並且,有些武將做生意是能夠帶動地方商貿發展的,故而有些文官知曉後,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曾公亮和蘇良並不準備去尋當地的主官幫忙。
又一日,午後。
相州臨漳縣縣城,一處客棧內。
曾公亮與蘇良望著皇城卒與偵察兵陸續送來的情報,皆臉色陰沉。
當下所查還不足三成。
但幾乎是一查一個準,差別只是程度深淺不一。
從低級的副都頭、都頭到中高級的都副指揮使、都指揮使、都虞候、州巡檢使、鈐轄、都監等,大多都不乾淨。
曾公亮開口道:「景明,相州的情況遠比我們想像中的糟糕啊!」
「待清查完畢,恐怕是十中有七都有問題,咱們若全部嚴懲,那將要血流成河!」
蘇良無奈一笑。
「預計再有五日,便能全部篩選一遍,到時我們再視情況處置,我們的目的不是殺人,而是將全宋武將經商的陋習除掉!若血流成河管用,我倒是不介意。」
「好吧,老夫也不懼落下一個嗜殺的名頭!」
就在這時,一名護衛匆匆跑了過來。
「曾相公、蘇御史,外面有個商人在後院看到了我們的藥材車,稱要買我們的藥材,我稱此乃送往大名府的藥材,不在相州賣,他意欲強買,還要見主事人。」
蘇良一行,共拉了六馬車藥材,主要是白朮、牛黃、乾薑等熱銷藥材,還有少量的人參與干白花蛇。
他們交待給下面的統一說辭是:他們來自揚州,欲拉到大名府去售賣。
曾公亮扮作押車人的總管事,蘇良則扮作他的副手。
當即,曾公亮與蘇良便帶著數名護衛來到了客棧後院。
此刻的他們,還不能暴露身份。
客棧後院,藥材車前。
站著一個大腹便便,面色白皙、耳朵旁有一道傷疤的中年人。
其後還跟著兩名隨從。
此中年人看向走在最前面的曾公亮與蘇良,打量了一番二人的衣著,笑著道:「二位便是這些藥材的押車管事吧!若我所料不錯,二位以前應該沒押過車,大概率是這些藥材的東家或掌柜吧!」
曾公亮一愣。
沒想到對方一眼就看出他與蘇良不是職業押車人,而是藥材的東家與掌柜。
中年人繼續道:「我聞著味道,便知車內的藥材皆是難得的上等品,看這些護衛,也都有些身手,不過這押車的捆綁方式和對這些藥材的看管卻不像是專業的押車人,也只有一些藥材商首次出遠門,親自探路時才會是此種情況。不知在下推斷的是否正確?」
曾公亮微微一笑,並沒有對中年人的推斷表態,而是問道:「這位員外,不知有何事要見我們?」
「在下姓崔名志,乃是相州本地的藥材商,我聞你們藥材的氣味,便知不是凡品,此等質地,很難尋到,將這些藥材統統賣給我如何?」
這些馬車上的藥材都是三司供給汴京城的各大藥鋪的,質量自然都是上乘。
曾公亮搖了搖頭。
「抱歉,此乃運送大名府的,和主家已經商量好了,一兩都不能賣!」
「哈哈,世上哪有不能賣的藥材,我給的價格,絕對能讓二位動心,能否讓我先看一下藥材?」
曾公亮正要阻止,蘇良搶先說道:「可以。」
作為一個買賣人,若有僱主詢價,不管買與不買,都會讓對方看一看貨,若不讓對方看,那就顯得古怪了。
當即,兩名護衛打開了車上的麻袋。
白朮、牛黃、乾薑、人參、干白花蛇都展現在了崔志的面前。
崔志看著這些藥材,就像看到寶貝一樣,看了一遍又一遍,嗅了一遍又一遍,不斷地誇讚道:「好藥材!好藥材!真是好藥材啊!」
此刻,曾公亮與蘇良恨不得將為他們準備這些藥材的人揍一頓。
若非準備如此上乘的藥材,哪會有這麼一場意外。
約一刻鐘後。
崔志拿出手絹,擦了擦手,然後道:「這些藥材,我全收了,價錢嘛,白朮一兩10文,牛黃一枚兩貫,乾薑一兩50文,人參與干白花蛇的量比較少,送我得了!」
聽到此話,曾公亮瞪起眼睛。
「這是要明搶了?」
蘇良大手一揮,周邊的護衛便圍了過來。
曾公亮和蘇良雖是首次運送藥材,對行內情況的了解程度一般,但還是知曉這些藥材的市價的。
白朮一兩15文,牛黃一枚五貫,乾薑一兩80文。
此乃普通品質的市價。
他們手裡的藥材至少還能加兩成價。
崔志提出的價格,完全是腰斬價。
這不是做生意,而是明搶!
崔志被圍住後,並不著急,而是笑著說:「二位莫急,聽我說完嘛!」
「你們若願做這筆生意,我可助你們打開西北與北境所有商道,你們只需將藥材運送到相州,便有專人為你們運送藥材,無需運費,只需分你們成本利潤的一半,如何?」
曾公亮和蘇良面帶疑惑。
將藥材從相州運送到西北與北境,路途遙遠且存在一定的危險,需要僱傭許多護衛,運費相當高。
足以抵得上成本利潤的六到八成,遇到惡劣天氣,甚至會達到九成。
對方分利一半,也是值得的。
但將運送價格壓到如此低,根本不會有運送隊伍承接。
忽然,蘇良明白了過來。
能這樣做的,唯有軍隊。
軍隊運送軍糧、衣服、鹽、茶、米之時,完全可以私帶藥材。
蘇良看向崔志,問道:「莫非伱在軍隊中有門路?」
「哎呦,遇到了個懂行的!二位,可否借一步說話?」崔志笑容燦爛。
片刻。
三人來到客棧二樓內的一間屋內。
崔志開門見山地說道:「不瞞二位,我軍中有人,且是個大人物,無論你們有什麼貨物,只要路過相州的,我都有辦法讓兵卒將貨物運送到目的地。」
「這相當於用朝廷的人,賺咱們自己的錢,安全快捷,我只需要分一半的利,卻能幫二位將買賣做大,此等互贏之買賣,何樂而不為呢?」
曾公亮與蘇良相視一笑。
沒想到誤打誤撞下,竟然撞到了一條大魚。
曾公亮笑著道:「用兵卒運貨確實是又快又安全。但是但是當下朝廷正在變法改革,萬一被查到,恐怕」
「放心!那群文官們都忙著變法,根本無暇查此事。並且真若要查,地方軍隊基本沒有不經商的,殺都殺不完,有上面的大人物為咱們撐腰,大家共同賺錢,不也算是為變法出力了嘛!」
「我未打聽二位底細就敢與二位合作,就是能保證我們的買賣絕對會順風順水,我都做了十餘年了,還從未出過任何意外。」
「並且,你們再細想一番,咱們大宋朝向來都是重文抑武,一名武將做點買賣,貼補家用,朝廷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但一名武將若是日日勤於練兵,那朝廷恐怕就要調查他是否有圖謀不軌之心了!」
此話一出,讓曾公亮和蘇良的臉上有些掛不住。
前兩年,朝廷的整體觀念確實是這樣。
這時,蘇良道:「崔大官人,這確實是個賺大錢的機會,我們自然願意做,不過,能否告知上面那個大人物是誰,然後讓我們見一面,不見面,我們心中沒底啊!」
「當然,只是見一見,若真要開始合作,您還是中間人。」蘇良補充道。
崔志眼珠一轉。
「不是不能見,但要看你們的買賣到底有多大,若每次都是三千貫以下的買賣,有我便足矣,那位大人物是不可能見你們的。」
聽到此話,蘇良明白了崔志的意思。
「崔大官人,這樣吧,我們此次的藥材,贈你一半,剩下的一半,我們還是要運往大名府,另外再孝敬你五百貫錢打點上下。」
「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見過那位大人物,我們放了心,日後我們每趟貨物的總價值,絕對不低於萬貫,我們乃是從揚州走出的藥材商,這位是我們的東家曾員外,我是掌柜,你喚我蘇有明即可。」
「只要能打通西北和北境的商路,你的好處,我們絕對不會少!」
說罷,蘇良直接拿出五百貫交子票,遞給了崔志。
此刻的崔志,兩眼放光。
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大方的商人,數千斤的藥材,說贈就贈,還直接給現錢。
這絕對是大商人。
崔志將錢塞到袖子內,笑著道:「曾兄、蘇老弟,真是爽快人,二位靜候佳音,可在此客棧小住兩日,最遲後日晚,我一定讓你們見到那位大人物!」
隨後,曾公亮與蘇良將崔志送出了門,並命護衛將一半的藥材給其運送了出去。
二人相信,待抓到這條大魚,一定能引出更多大魚。
入夜。
曾公亮與蘇良正在屋內翻閱情報。
一名護衛快步走了進來。
「曾相公、蘇御史,那崔志命人送來了四個年輕的小娘子,說說都是雛兒,剛從外面買來的,特送來讓您二位嘗嘗鮮!」
聽到此話,曾公亮的臉色不由得黑了。
「豈有此理!用軍隊的路子經商也就罷了,竟然還敢買賣人口?」
蘇良笑著道:「曾相公,地方上這種事情太多了,這個崔志是在感謝我們為他送財呢!」
蘇良看向那名護衛。「將那四名小娘子都留下,然後詢問她們被買賣的情況。在我們未曾見到那位大人物之前,不可將她們放走,更不能讓崔志見到她們,另外也要提防這四個小娘子,她們有可能是試探我們的。」
「是。」護衛拱手。
地方上的官商勾結,都是酒色財氣全都占。
若遇見一個沒有同流合污的,反而會令人生疑。
曾公亮與蘇良若將這四個小娘子送回或明日讓她們原封不動的回去,崔志知曉後,必會生疑。
兩日後,近午時,崔志命人送來消息。
晚間在客棧對面的酒館,那位大人物將會見他們一面,不過只有半個時辰,他囑咐二人準備好見面禮。
黃昏時分。
崔志來到了曾公亮和蘇良的面前。
「二位,見面禮可曾準備好了?」
蘇良笑著拿出一個木匣子,道:「準備好了,一共是十片金葉子,不知能否讓這位大人物滿意?」
唰!
蘇良打開木匣子,匣內金光閃閃。
崔志看得兩眼放光,其眼珠一轉,道:「可以,可以。不過不過這位大人物最喜歡的數字是八,送十片有些多了。」
蘇良立即會意,拿出兩片遞給了崔志。
「多謝崔大官人提醒,這兩片是孝敬您的,接下來的生意就全仰仗您了!」
「好說,好說,我就喜歡和你們這種聰明大方的生意人做買賣!」
這時。
蘇良又道:「崔大官人,馬上就要見面了,不知可否讓我們知曉這位大人物的身份,不然見面時,若有怠慢就不好了!」
崔志猶豫了一下。
「這位大人物不讓我告知別人他的身份,他一般都是自己講,我可告知你們,但是你們要裝作不知道,明白嗎?」
「沒問題。」曾公亮與蘇良齊聲道。
「他便是相州兵馬鈐轄崔昊,與我有些親戚,你們喚他崔將軍就好!」
相州兵馬鈐轄,六品武將,掌軍旅戍屯、攻防等事務,除可調配禁軍外,地方廂軍也歸其管理,確實有能力夾帶私貨。
「明白了!」曾公亮與蘇良拱手。
對商賈來言,這確實算是個大人物,且足以讓他們發家致富,將生意做大做強。
半個時辰後。
崔志帶著曾公亮、蘇良來到了對面酒館的二樓包間。
與此同時。
數名帶著袖弩的護衛隱藏在周圍,只要曾公亮與蘇良下令,他們立即就會動手抓捕。
不多時。
一名身材健碩的青壯年將軍帶著兩名隨從來到了包間。
正是相州兵馬鈐轄崔昊。
曾公亮與蘇良連忙跟著崔志一起拱手。
崔昊瞥了三人一眼,徑直坐在主位上,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表情。
崔志看了蘇良一眼。
蘇良立即會意,走上前,將裝有八片金葉子的匣子放在了崔昊的面前。
「將軍,初次見面,略備薄禮,煩勞您收下!」
崔昊打開匣子,當看到裡面的金葉子後,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然後將一塊篆刻著「鈐轄」的令牌扔在桌子上。
收了錢,他才將曾公亮與蘇良當作自己人。
「都坐下吧,說一說你們要本將軍做些什麼?」
當即,曾公亮三人坐了下來。
曾公亮道:「將軍,我們是揚州的藥材商,手中藥材非常多且皆為上品,但缺出售途徑,我們想打開西北與北境的商路,並請您來找人運輸,至於報酬,我們已與崔大官人聊過了,完全可以接受。」
崔昊點了點頭。
「沒問題。有本將軍在,你們即使想要賣貨到西夏或遼國,也完全可行。」
曾公亮又道:「沒想到將軍竟有如此能耐,真是厲害。我們的藥材離開相州後,不需要再交納其他孝敬了吧?」
崔昊伸手拿起桌上的金葉子。
「放心,本將軍在外地有的是人脈,只要將本將軍伺候好了,西到熙州,北到宋遼榷場,都是一路坦途!」
聽到此話,曾公亮與蘇良對視了一眼。
他們想聽到的正是這句話。
這說明崔昊的走私買賣鋪得很大,這條走私鏈條上還涉及著其他地方的武將。
但凡涉及。
曾公亮與蘇良便準備將其拿下。
「來人啊!」曾公亮突然喊道。
砰!
頓時,房門大開,數名護衛將崔昊與崔志圍了起來。
而崔昊的兩名隨從,早已被制服。
「崔昊,你作為一州之鈐轄,領朝廷俸祿,不思回報君恩,保護百姓,傾力練兵,卻做起這種走私勾當,真是該死!」曾公亮怒斥道。
崔昊和崔志都有些發愣。
「你你們是朝廷的人?」崔昊率先反應過來。
他眼珠一轉,率先道:「二位官人,先莫抓我,我我上面有人,你們若抓了我,仕途仕途一定完了!」
「何人?」曾公亮反問道。
「你們先告訴我,你們是誰?」
崔昊此話剛說完,一把匕首便放在了他的脖頸處。
「我我說,我說!我幕後站著的乃是樞密院樞密副使曾公亮曾相公,他也參與其中,你們你們若得罪了他,是什麼下場,你們應該明白!」
此話一出,曾公亮是一臉懵。
蘇良也有些哭笑不得,對方吹牛竟碰到正主了。
曾公亮耐著性子問道:「你有何證據證明你的幕後是當朝的樞密副使曾公亮?」
「家父家父崔三岳乃是樞密院書吏,是曾相公身邊最信任的吏員,你們查到我父親在曾相公身邊的地位,便知我所言非虛了,或者或者你們尋我父親問一問,不過,你們莫直接尋曾相公詢問,他愛惜羽毛,若知我供出他受賄,會殺了我的!」
崔昊挺著腰杆,一臉自信。
曾公亮緩了緩道:「樞密院確實有個書吏叫做崔三岳,去年過年時,他還曾送給曾相公一隻大公雞,除此之外,二人並無其它財物往來!」
「你竟竟知我父親送雞之事?看來你知曉我所言非虛,送雞隻是明面的,私下我父親送什麼,豈是你能知曉的!先放我走,不然此事鬧大了,我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崔昊的語氣甚是囂張。
這時,曾公亮突然走到崔昊的面前,然後一巴掌扇了過去。
啪!
聲音清脆。
「你可知老夫是誰?老夫便是樞密副使曾公亮,老夫從未收過你父親一文錢!」
頓時,崔昊和崔志都愣住了。
蘇良高聲道:「本官乃是監察御史蘇良,曾相公與我奉聖命暗查相州武將經商之事,沒想到還查出有人膽敢誣陷朝堂相公,你可知這是何罪?」
「想要活命,便老實交待問題,有一句虛言或隱瞞一事,我們便可將你立即處死!」
蘇良之名,甚至比曾公亮之名還要響亮。
噗通!
崔昊和崔志都跪在了地上。
崔昊苦著臉,他靠著「家父乃曾相公書吏」的名頭,招搖過許多次,沒想到這次撞在石頭上了。
他完了,他爹也完了。
當日晚,崔昊與崔志便交待了一切。
他們的商貿活動已涉及數州,除了買賣貨物,開設當鋪、賭場、妓館外,還涉及買賣人口,且外面還有三十多名低中級武將參與。
此事若再晚兩年調查,恐怕這些人都能編織成一張巨大的商貿網了。
與此同時。
皇城卒們查出,相州的州巡檢使、州都監、都副指揮使、都虞候等高級將領,皆有問題。
三日後,午後。
一千名負責偵查的兵卒完成任務,將所有的情報整理後,放到了曾公亮與蘇良的面前。
二人看後,鼻子差點沒有被氣歪。
相州副都頭以上的武將共計有一千八百六十三人,其中涉及以手中之權牟私利者竟然高達一千五百二十四人。
餘下的三百餘人,有人是潔身自好,但更多的是沒本事、沒膽量,或徹底擺爛,等待致仕。
這說明相州的地方軍營已經徹底糜爛,這樣的軍隊定然不可能有什麼強大的戰鬥力。
相州如此,其他地方州府的情況定然也不會有太大差別。
曾公亮與蘇良商議許久後,定下主意:殺一批,關一批,降一批,揍一批,警告一批。
此次懲罰,必須讓全宋的武將都不敢再以權經商謀私利。
當日,曾公亮以樞密院的名義下令:
相州境內,副都頭以上的軍官將領,務必要在兩日後午時前,在相州城南十里外的相州禁軍軍營集合。
軍令對武將而言,就是聖諭,樞密院之令,地方武將莫敢不從。
兩日後,近午時,相州城南軍營。
武將們接到軍令,紛紛趕到了軍營內。
而此刻。
曾公亮與蘇良正坐在一處沙場前面無表情地飲茶。
不遠處,數名禁軍統領都是一臉迷惘,他們追問半天,仍不知曾公亮下此軍令是為了什麼。
不過觀曾公亮與蘇良的表情,外加他們身後的千名手持刀棍與弓弩的親兵。
他們隱隱覺得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
就在這時,蘇良看向他們。
「諸位指揮使,馬上就午時了,你們不用列隊嗎?」
眾指揮使一愣,沒想到他們也要列隊,當即向曾公亮拱手,然後紛紛回到了隊列中。
眨眼間,午時到了。
「稟曾副使,相州境內,一千八百六十三名副都頭以上的軍官將領全部到齊,請您檢閱!」
曾公亮緩了緩,道:「先站半個時辰吧!」
隨即,曾公亮與蘇良繼續吃茶,不時有說有笑,而一千多名將領們筆直地站在沙場中,一動都不敢動。
半個時辰後。
曾公亮與蘇良才緩緩站起身,然後來到眾人的面前。
曾公亮站在高台上,環顧下方。
「沒想到,沒想到啊!相州的將士們各個有勇有謀,是老夫輕視你們了!」
聽到這句誇讚,眾將領都是一頭霧水。
曾公亮繼續道:「你們不做商人真是可惜了!」
「有人開酒鋪,開到了全州第一,有人賣茶葉賣到了宋遼榷場,有人表面上不愛女色,私下了卻擁有五家妓館,有人看似敦厚老實,不貪不搶,但卻早早在家裡置辦了上千畝良田」
眾將領聽著聽著,覺察出了不對勁,漸漸明白曾公亮是在怒斥他們私下經商之行徑
這時,相州兵馬鈐轄崔昊被押了過來。
此刻的崔昊,身穿白色囚服,被揍的滿身都是血痕。
很多將領都認得他。
「相州兵馬鈐轄崔昊已交待了他以公權經商謀私之事,你們誰手裡不乾淨,老夫非常清楚,速速站出來!」
「相州兵馬鈐轄崔昊已經認罪,有以公權經商謀私者,速速站出!」沙場四周的皇城卒們高聲喊道,確保每個人都能聽到。
稍傾,陸續有人站出。
半刻鐘後,約有三十多人站出。
曾公亮微微皺眉,看向蘇良。
蘇良緩緩走上高台。
給官員治罪,乃是台諫官的主責。
「劉虎劉巡檢使,相州城南的兩家香料鋪,三處放貸行都是你的吧,你以為將其交給合夥的商人,就可保萬無一失了嗎?」
「孫銘孫都監,你倒是個聰明人,竟開設三家寺廟靠貸錢獲利,你以為將錢物塞進佛像的肚子裡,便無人知曉了嗎?」
「洪飛洪虞候,組織士兵紡織、釀酒,且偶爾還在官道上充當盜賊劫道,你賺的錢,有沒有一文錢是沒有血腥味的?」
「蔣壽蔣副指揮使,你的三個僕從,四位堂弟在江南都有多所住宅與商鋪,你要不要站出來解釋解釋是如何獲得的?」
蘇良一口氣說出了三十多名武將的罪行,且大多都是相州的高階武將。
這些人紛紛癱坐在地上,面色如蠟。
「有以公權經商謀私者,速速站出,本官可減免罪行,死扛者,皆重懲!」蘇良高聲道。
隨後,皇城卒們重複著蘇良的話語。
頓時。
一批又一批武將從沙場內走出,然後跪在了地上。
不多久,便跪下了近六成將領。
蘇良環顧四周,道:「本官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主動承認與被揪出來,罪行完全不一樣!」
稍傾,又有一批人站出。
蘇良再次環顧四周,發現竟然還有五百餘人沒有站出。
這些人仍心存僥倖。
蘇良朝著皇城卒們招了招手,後者立即會意,當即將剩餘那些人的身份腰牌全都收了起來。
收完後。
蘇良又高聲道:「半個月前,五百名皇城卒與五百名偵察兵赴相州調查武將經商之事,得出的結果是:在相州副都頭以上的一千八百六十三武將中,以手中之權牟私利者達一千五百二十四人。」
「只有三百多人是乾淨的,而現在還有二百多人在說謊,待查明後,這二百多人,罪加三等!」
此話一出,一些站出來的將領都暗道幸運,而那沒有站出的二百多人則大多都是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他們明白自己都做了什麼事情,清楚罪加三等後,自己是什麼罪過。
很快,這二百多人便被抓出,跪在了沙場一側。
這時,蘇良從懷中拿出一份文書。
「諸位,曾副使與本官前來相州,目的便是清查武將經商之事,依照朝廷法令,一律嚴懲。經查,經取證,本官將調查結果率先公布。」
「相州副都頭以上,以手中之權謀私利者,共計一千五百二十四人,依罪,需處以斬刑者,共計七十二人,分別是」
「去官奪職,判處流刑者,共計三百二十六人,分別是」
「去官奪職,杖五十者,共計五百六十二人,分別是」
「降官一級到三級者,共計二十八人,分別是」
「所有刑罰,將在五日後統一執行,剛才罪加三等的將領,罪名另算。此番刑罰,不容申訴,不容辯解,亦不會做任何修改!」
聽到此話,下面的將領們都慌了。
他們想過會受到懲處,但沒想到會受到如此嚴重的懲處。
「我我不服!天下經商的武將多了,為何專懲處我相州之武將,武將經商乃是我朝祖宗故事,我無罪,我無罪!」
「我也無罪,我我要上書官家,我要大理寺來判刑,你一個小小的御史無權定我的罪!」
「依照《宋刑統》,我不應有此重罪,我不服,我要面見官家,我要看到官家判處我死罪的詔書!」
沙場變得躁亂起來,甚至有人想要逃出去。
這時,曾公亮高喊道:「有企圖逃竄者,直接射殺!」
嗖!嗖!嗖!
其話音剛落,便有三道弩箭射穿了三名將領的胸膛,後者應聲而倒。
很快就沒有了氣息。
「官家特許本官便宜行事,本官遵軍令定刑,不違任何法令,再有反抗者,死!」曾公亮冷聲道。
頓時,軍營變得安靜下來。
無人敢再說話。
若是文人,或許敢鬧一鬧。
但他們是軍人,軍營之內,違軍令者,重則死罪,可當場執行。
曾公亮有這個權力。
見眾人安靜下來,蘇良再次緩緩開了口。
「你們覺得刑重了嗎?覺得自己不該懲嗎?誰敢站出來告訴我,他是無罪的,是清白的!」
下方武將,無人敢抬頭。
蘇良接著道:「你們是大宋的將士,是我大宋北境的一堵牆,朝廷養你們是做什麼的,是用來護國保民,抵抗契丹人、党項人的,而你們做了些什麼?」
「販賣人口,逼良為娼,該不該死?開設賭場,高息放貸,該不該死?以權謀利,偷稅漏稅,該不該死?」
「你們是護民保國的兵,卻做的是盜賊的勾當,該不該被重懲?若我大宋的將士們都如你們這般,大宋能變好嗎?百姓都不受欺負嗎?」
「有人覺得自己無罪,是篤定法不責眾,別的武將能經商謀私,他也能經商謀私,篤定軍隊經商是太宗皇帝同意的,所以才肆無忌憚,膽大妄為。但可曾想過,太宗皇帝的目的是什麼,你們的目的是什麼?」
「逼良為娼時,你們想過自己的妻女嗎?將大把大把的髒錢塞進腰包時,你們想過因你們而食不果腹的窮苦百姓嗎?縱情聲色時,你們想過入軍之時的誓言嗎?」
「你們是大宋的蛀蟲,你們爛透了,比盜賊,比擾亂邊境的党項人更加可惡!」
「當下的全宋變法,朝廷一直在努力地提高武將的地位,向軍中輸送更多的將才,讓武將們擁有更高的身份,目的是什麼,是一旦有戰,武將能打能沖,能護衛我大宋的江山社稷!」
「但是你們呢?」
「你們這些蛀蟲,自言好男兒不當兵,你們自己都看不上自己,自輕自賤,自暴自棄。如今,燕雲未收,西夏、遼國虎視眈眈,你們不思勤練體魄,卻變成了連累朝廷、坑害百姓的廢物,你們說,自己有沒有罪?該不該重懲?」
蘇良這番話,不僅僅是面向這些人,而是針對天下所有的武將。
當下,朝廷已將提高武將地位的承諾提出來了,但目前多數武將的行為與意識卻配不上朝廷的承諾。
「有沒有人覺得自己受委屈了,可與本官辯一辯,若本官冤枉了你,本官向你道歉!」蘇良提高嗓門,連說三遍。
下方鴉雀無聲,被懲之武將,沒有一個不心虛的。
五日後。
近百名將被處以斬刑的武將被拉到了相州城城南,全民觀刑。
相州百姓們紛紛叫好。
與此同時,其他地方武將與相州犯罪之武將有勾連者,也都被記錄在案,他們也會被重懲。
三日後。
此事在地方各州蔓延傳開的同時,也傳到了汴京城。
趙禎當即命中書擬旨,令各地路州府主官嚴查「武將經商」之事,朝廷將給予一個月寬限期,一個月後,若仍有武將與商貿有勾連,皆會被重懲。
一個月,足以讓武將們將自己的屁股擦乾淨了。
與此同時。
命監察御史蘇良遊走巡查地方,若遇有繼續經商為惡的武將,可先斬後奏。
素有砍頭御史之稱的蘇良,完全就是武將們的噩夢。
他們可能不懼宰執,但怕蘇良卻怕得要命,這位可是真敢不顧一切地瘋狂砍頭的。
一時間,各個地方的武將都紛紛棄財自保,商人們紛紛拍手稱快。
去除了此惡疾的大宋商貿,變得更加公平、公正,在朝廷新法的托舉下,民間百姓也變得越來越富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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