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李然的仁道
李然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在這幾年中,與李然有過交集的人,諸如羊舌肸,叔孫豹,子產等人,都曾給予了李然很高的評價。
智絕當代,信義守誠,得之可安天下。
即便是楚王,也從來都是對他不吝溢美之詞的。
而這,也正是他為何一定要將李然留在楚國的原因。
然而,他們所不知道的是,李然其實還有一個更為鮮明的特徵,那便是「仁道」。
只不過,他的仁道,又與後世的儒學有所不同。
要說起這後世的儒學,總而言之可以大體分為兩個階段:
一階段,乃是最為傳統的儒學,也就是所謂的孔儒。孔儒,乃是脫胎於西周之封建,講究的乃是君君臣臣,其宗旨乃是調和上下之矛盾。換句話說,孔儒只存在於統治者之間。這一階段的儒學,對於普通民眾可謂不甚關注,自然也就談不上對於民眾的「仁」了。
二階段,則為帝國之倫理。大體上,自秦覆滅之後,歷朝歷代之儒,皆是如此。此時之儒,雖依然有著孔儒之形骸,卻已演變成為了天下人所共同遵循的「道德準則」。這一階段,雖也有了「民本」的思想。但究其根本,卻已背離其初衷,成為了帝王的道統之基石。
而李然所倡議的仁道呢?顯然是二者皆非的。
李然腦海中的「仁道」,雖是脫胎於「周禮」,但實則是更接近於「人民至上」的理念,近乎烏托邦式的理想。
無論是在曲阜的鄉校集會上,還是在鄭國的子產新政中,驅使著李然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很大程度上也正是他心中所秉持如一的這種仁道。
在知道這一點以後,再回頭去思考剛才楚王提出的問題,其實就不難理解了。
楚王不懂的,其實正是李然的這種「仁道」。
他無法想像在這時代中,居然會有人秉持著這種輕君重民的,在他看來是如此荒謬的思想。
畢竟,在社會等級如此森嚴的時代,李然的仁道便如同一顆流星,燦爛絢麗的劃破了深空的黑暗。
而李然也正是在這一微弱星光的指引下,逐漸的找到他所想要走的路。
言歸正傳,當楚王聽到李然的回答,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作答。成聖之心,人皆有之,他並不懷疑李然說出這些話的用意。
但唯獨對於這件事,他還真不能因此而與李然賭上這一局。
他只微微一笑,並是擺手搖了搖頭,格外鄭重的看著李然道:
「恐怕,寡人是不能與先生賭這一局了。」
「非是寡人怕輸,而是事已至此,不得不為。」
在關於賴國之事的問題上,楚王的態度還是顯得異常的堅定。
「為何?」
「難道大王當真不知此舉之害?此舉若成,大王日後何以安民?此乃招致民怨之舉,不可不察啊。」
「大王,民若有怨則國必危,此乃恆古之理啊!」
李然雙眉緊鎖,這回輪到他疑惑不解了。
他很肯定的是,楚王必然知道此舉之弊,可他兀自獨斷專行,這顯然不是楚王的風格。
起碼,不是從前的那個楚王熊圍的風格。
「先生所言,為寡人計,為楚國計,寡人豈能不知?」
「然則,君之言乃金石也,寡人又豈能對臣下言而無信?倘若寡人今日朝令夕改,明日眾卿還能服從於寡人麼?」
「況且,如今正值我楚振興之時,賴國不戰而降,中原諸國必然大為震驚。而寡人遷徙賴人,也正可給這些諸國一個警告,順我楚國者昌,逆我楚國者亡!」
原來楚王此舉,除了他想要彰顯自己的功績之外,竟還有這麼一層意思在裡面。
用強硬的手段使別國的臣民屈服,同時給中原諸國一個下馬威。
換句話說,他楚王雖是沒有屠城,也給了賴國的子民一條活路。但是,對於一個戰敗國而言,顯然楚王也並不打算給予他們起碼的尊重。
而賴國,也終將成為他楚王拿來耀武揚威的對象。
「大王當真是如此作想的?」
李然聞聲,想了想,繼續問道。
楚王毫不猶豫的又點了點頭。
「寡人深知,寡人這一世,我楚國若不能盡其全功,恐怕……恐怕日後也將不再有此等時機了!所以,寡人不能等,楚國不能等!寡人的祖先如今都在注視著寡人,寡人又豈能畏尾不前?」
沒錯,時不我待,這回答的確很楚王。
饒是李然聽到這裡,也不由微微一怔。
不過轉頭一想,他又一時感到沮喪。
「臣在楚國如此之久,為大王所獻之策也不可謂不多,卻沒曾想,大王仍是一如既往的這般急功近利。」
「大王如此,日後只會害了楚國,大王如何就不明白呢?!」
李然一直在用自己力所能及的言行舉止,來勸諫楚王要懂得克制與忍耐。
可惜,時至今日,楚王最終所表現出來的急躁,仍如當年的王子圍一般無二。非但如此,如今的楚王熊圍,相比以前,竟還少了一份「從諫如流」的好習慣。
「先生不必再勸,也不必再講此間的道理與寡人聽。」
「寡人如今求的只是我楚國之鼎盛,至於後世如何,只待後世子孫去評說吧!屆時寡人也早已深埋地宮之內,又何來的煩惱?」
「今日既是打球,便還請先生能將旁事暫且放置一邊,寡人可不想為此而壞了雅興吶。」
楚王口中雖是鄭重如是的說著,但其眼中卻又隱隱的透出一股難以割捨的惜才之意。
他的潛台詞,近乎是一種懇求。
「恕臣實不敢苟同大王之言。」
「臣自出世,非功以求,非名以往,臣乃觀如今這天下之亂,黎民受苦,百姓塗炭,臣心中實在不忍。」
「臣之所為,不為他人,但求民之所安,天下太平。」
「然今日聽大王之言,與臣之所求相去甚遠,楚國之道非臣之道也!……既如此,臣願請辭,還望大王成全!」
李然言罷,行過一個稽首大禮後,便不再多言,起來轉身便走。
他的背影在斜陽下被拉得老長,天邊的寒鴉與雲朵各自一邊。
而楚王,也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李然離開了這裡,徒留下了尚未完成的這最後懸而未決的一洞。
楚王也並沒有出言挽留,他只是極為平淡的望著李然的背影,像是目送一位故友,又像是在秋風中告別夏日的炎熱,那種矛盾的心情一下子在他的心中升騰。
他最終選擇了沉默。
轉過頭,仍是大好河山的秋景波瀾。
這天底下,還有許多地方沒有征服。現在的他,還沒有到傷春悲秋的時候,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光復先祖的輝煌,但同時他也希望這樣的楚國能夠成為天下真正的共主。
他要開創楚國前所未有的高度,以此來證明他這一代楚王,乃是絲毫不遜色前面任何一代,即便他所接手的,是這麼一個不堪的爛攤子。
這便是他一生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