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孫斯聽子路如此一說,不由又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是不無道理又:
「只是……費邑一旦墮去了城牆,我們季氏豈不就無有屏障可言?倘若是出現什麼意外,我季氏可就沒了退路啦!」
子路對於季孫斯的猶豫遲疑,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說。
因為他師父孔子早就叮囑過他,此事他絕不能表現得太過積極。
所以,此刻他也只能是拱手說道:
「由還是謹遵家主之意便是。」
季孫斯眼下也依舊拿不定主意,而那些學子們的爭吵也愈發的嘈雜。這讓他不免是有些心煩意亂。
而李然,一直在後排觀察著季孫斯的一舉一動。看到如此情形,知道時機已經成熟,便當即是走了過去。
季孫斯也看到了李然,催促子路一起站起身來便是迎了過去。
二人互相行禮之後,都覺得此地有些吵鬧,於是排開人群,走得稍遠了一些。
子路、宮兒月和光兒則是跟在後面。
尋得一處僻靜,待四周都安靜了下來後,李然這才與之笑道:
「沒想到,季孫大人今日亦是有如此雅興,竟來鄉校集會聽得這些小儒們的緋言緋語啊!」
卻聽季孫斯是一陣嘆息道:
「只因聽聞仲由說起,這鄉校集會上,也是處人才輩出的地方,每每都會有些人才會從中脫穎而出。只是,可能也是在下來得不巧,卻並未聽得有何高論……對了,不知先生何故來此?」
李然卻是與之笑著回道:
「當年李然從洛邑出奔,初到魯國時也是人生地不熟,便是在這鄉校集會上,讓然得以結識了令尊,還有叔孫穆子。所以,今日李然前來,也不過是舊地重遊啊。」
「季孫大人莫不是最近遇到了什麼事?為何會想到要在此另覓賢才的呢?」
只見季孫斯又是長嘆一聲,並是點頭道:
「先生所言正是!哎……只因費邑一事,屬實是令本卿擔憂哇!」
李然聞言,不由是微微一笑,並是說道:
「哦,原來是為了此事。呵呵,此事雖說也關乎魯國之未來,但說到底,卻也乃是季孫大人的家事。我等倒也不便過問吶!」
「不過……這次集會的話題,倒也是正和大人所慮。不知季孫大人可有什麼想法了?」
季孫斯卻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並是說道:
「哎……依舊是難以決斷啊!」
於是,李然當即是順水推舟邀請道:
「不知……季孫大人可有空閒?李某眼下倒也無事,季孫大人若不嫌棄,可前往府中一敘?」
季孫斯聞言,當即回道:
「甚好!如此甚好,先生願意和斯一敘,乃斯之榮幸啊!」
於是,李然和季孫斯便各自登上了自家的馬車,朝著城外杏林而去。
宮兒月卻是有些奇怪的問道:
「先生邀請那季孫斯,究竟是所為何事?」
李然與她是笑了一笑,只淡淡的與他應道:
「呵呵,也就是與他談談心罷了。」
宮兒月卻撇嘴道:
「跟他?跟他們季氏?卻有什麼好談的。」
光兒那對大眼睛滴溜溜的轉,問道:
「父親是要和他談費邑的拆除事宜吧?今天通過這場集會,對於季孫斯而言,想必已經在他的心中是有些動搖了吧!」
李然聞言,不由是一陣訝然的看著光兒。
他沒想到,光兒小小年紀,竟然也能看出這其中的關竅。同時,他也不由是有些擔心起來:
是不是他們做得也太過於刻意了呢?畢竟,連光兒都能看的出來,那麼季孫斯也非愚笨之人,心中只怕也會有所懷疑!
到了杏林李然的府邸。
李然讓宮兒月帶著光兒下去,自己則是親自招待季孫斯與子路來到客堂。
客堂內,季孫斯端著一盞清水,卻是遲遲不喝,只見其一臉的憂鬱之色。
李然見狀,不由笑道:
「季孫大人……莫不是懷疑這盞中的清水有問題?」
季孫斯聞言,這才回過神來,並是回道:
「哦哦,豈敢豈敢……」
季孫斯趕緊是喝了口水,並是一飲而盡,將水盞又放回了案几上:
「子明先生,今日這集會上的爭辯,斯也都聽到了的。但是……究竟費邑是否必須得墮去城牆,斯卻依舊是有幾分疑慮,還望先生能夠解惑!」
李然問道:
「卻不知……季孫大人是有何疑慮?」
季孫斯沉默片刻,朝子路使了個眼色,子路則是當即起身,並一個拱手言道:
「由在外面等候,由且告退!」
子路說完,便是躬身退出了客廳。
整個空蕩蕩的客廳,眼下便只剩下季孫斯和李然二人。
這時,季孫斯這才長嘆一聲並是言道:
「哎……實不瞞先生,斯如今卻有二憂啊!」
「這其一、眾所周知,費邑乃我季氏大邑。而魯國除了有我們季氏外,尚還有叔孫氏和孟氏!我們季氏,若拆毀了城牆,那豈不是等同於讓我季氏自斷臂腕?」
「這其二嘛,我季孫斯倒也並非是有不臣之心,但是作為一個卿族,也自然是要為自家考慮。如今天下大亂,禮樂無制,斯也唯恐自家若無有一城一隅以為屏障,日後將遭旁人暗算吶……」
「先生……今日斯之言語可謂肺腑,斯知先生乃是正人君子。今日斯乃是真心求教,還望先生能夠教我……」
李然聽到這些話,發現季孫斯也確實足夠迷茫的。否則,這一番問話也斷然不會與他這個曾經的「家族宿敵」是說得如此的直白。
李然對此也是有些猝不及防。
他倒也未曾想到,眼前的這個季孫斯還真是與他父親季平子是迥然不同的。
不過,李然很快也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畢竟,要說起來這季孫斯到底是陽虎所扶立起來的。所以其心思也是相對單純。
也正因為如此,陽虎才有可能把持著魯國國政長達數年之久。
要不是最後陽虎是自己在那瞎折騰,恐怕單單就憑眼前的季孫斯,還真是難以令陽虎翻車的。
而對於李然而言,之前李然雖對季氏可謂是深惡痛絕。
但很大程度上,也僅僅是針對季孫意如。對於其後人,比如現在眼前的這個季孫斯,一時倒也提不起更多的恨意來。
更何況,現在他和季孫斯之間,也算得是目標一致。所以,即便李然對於季氏並不感冒,但與季孫斯達成一定程度的和解,也是李然如今所希望達成的共識。
「呵呵,季孫大人這是哪的話,季孫大人既是如此推心置腹的與李然說了,那麼李然自也不會與大人再藏著掖著!」
「大人的第一個擔憂,表面上看是很有道理,但其實不然。如今郈邑有侯犯之亂在先,日後必然先墮其邑。大人可待郈邑被毀之後,再行此事!屆時,季氏與叔孫氏既已墮去主邑,那孟氏的成邑又豈能獨存?」
「至於後一個擔憂,呵呵,恕李然斗膽妄測,季孫大人所擔憂的「旁人」,只怕便是魯侯吧?」
季孫斯聞言不由大驚,卻又不敢多加辯解,只因李然是一語就直接道破了他這最為深層的擔憂來。
是啊,季氏的主城邑被毀去城牆,那到時候萬一魯侯與季氏翻了臉,而費邑又不能守,那他豈不是直接只有出奔這一條路了?
但見季孫斯這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李然不由又是嗤笑一聲,並是言道:
「呵呵,季孫大人實在是多慮了。昔日,自從魯昭公是被裁撤中軍之後,魯國公室便早已是無有任何的軍中實權。而季氏如今又占得三軍中的大頭,所以,眼下公室既然無有軍權在手,難道還能威脅得了你們季氏?」
「更何況,季氏若能日後好好侍奉國君,又何必要擔心為魯侯所棄?魯政出自季氏,這已是不爭的事實。難道,季孫大人卻是連這點自信也無了麼?」
「所以……季孫大人,與魯侯相比,費邑之患只怕是要更甚一籌吶!」
——
第661章_不拘於形的政治家
季孫斯深深吸了口氣,對李然的話顯然也是頗為贊同。
「先生之言,令人茅塞頓開。看來這費邑的城牆……倒也並非是不能墮的!」
這時,李然在心中又盤算了一下該如何措辭。稍是定了定神,隨後又是言道:
「是啊!其實,大夫非但不必為此而感到憂慮。而且,大人若能墮得費邑,其實還有三利!」
季孫斯不由是抬頭驚問:
「哦?怎講?」
李然又不由是淺笑一聲,並是作答道:
「費邑城牆高大,那些城牆,光是每年修繕便是花銷巨大。再加常備的駐軍,更是日費千金啊。若是墮去城牆,則可節其財,省其役,大夫非但可以省下許多錢財,而且還能藉此收買費邑人心。屆時,費邑百姓皆向著季氏,大夫難道還怕費邑臣民不服麼?」
「此乃一利。」
「其二、城牆一墮,費邑便可無所阻攔的往外擴展,並以此增加耕地,擴充商市。由此你季氏也能獲取更多的貢賦,這於國於民,都是有益無害!」
「其三、季氏乃三桓之首。正所謂『木秀於林』,若大夫能夠自己墮去費邑的城牆,日後亦可免去許多的非議。如此乃是令季氏得以長久之計啊!」
「所以,有此三利,大夫又是何樂而不為呢?!」
季孫斯一邊聽著,一邊是若有所思。
李然的這一番見解,顯然是比鄉校上的學子要高明許多。起碼,李然的話,每一句都是從季氏的利益出發,那自然就更容易打動季孫斯。
不過,話雖是如此,但其實季孫斯卻依舊是有些疑慮。
畢竟,李然和季氏之間的恩怨,他雖未曾親身經歷,但是其如今既為季氏宗主,那也是不可能毫不知情的。
而且,以前李然很明顯是和叔孫氏走得更近一些,這一點不免是讓季孫斯也很是顧慮。
季孫斯聽完了李然的這些話,一時也無有更多言語,卻也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李然又是何等聰明的人物,他又豈能看不出季孫斯之所以依舊還在那猶豫的原因?
李然這時又是微微一笑,並是開口問道:
「呵呵,季孫大人是不是還在擔心叔孫氏的郈邑究竟何時會動?」
季孫斯聽了,猛然一個抬頭,甚是驚訝的看著李然,然後卻又是與李然甚是尷尬的拱了拱手。
這時,只聽李然又是氣定神閒的在那回道:
「呵呵,其實……叔孫氏那裡,與大人的顧慮又何嘗不是一樣的?他們那裡,如今是只等一個契機,郈邑便是必墮無疑啊!」
「大人若是不信,可在明日早晨朝議之時便在君上面前提及隳三都之事!」
「季氏乃三桓之首,若能由大人主動牽頭,那么叔孫氏必先墮去郈邑。屆時,季孫大人便可徹底高枕無憂了。」
季孫斯聽了,不由是點了點頭。但緊接著,季孫斯又拋出了一個極為敏感的問題來:
「先生……斯其實……尚有一事不明,還請先生賜教……」
李然聽問,便是問道:
「哦?大人是還有何疑問?」
季孫斯又想了想,只嘆息一口,卻又言道:
「哎……承蒙先生不棄,多番領略先生教誨,斯感激不盡。斯其實如今倒也別無他疑,只是……先生之前與我先父乃為死敵。但如今……先生卻又為何要助我季氏?斯實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李然聽得此問,也是不由得為之一怔。
顯然,李然也沒想到,這季孫斯竟會問得如此直白。
不過,這一問題對於如今的李然來講,卻也已是不成問題了。
只見李然是微微一笑,並是作答道:
「呵呵,大人既是誠心誠意的問了,那李然又豈能不坦言相告?」
「要說我李然,與令尊,乃至令曾祖確為宿仇。是以李某當年也曾恨屋及烏,對季氏是深惡痛絕的。」
「但是,李某在經歷了這些年之後,也是從中看清了許多事。」
「就譬如對於季氏而言,正如我之前所言,魯政出於季氏其實也已是不爭的事實,而如今魯侯暗弱,季孫大人隨著年紀的增長,閱歷的豐富,也遲早是要替魯侯執掌國政的。」
「而季孫大人,卻又與令尊之道是截然不同的。令尊在世之時,只知權卿之利,卻不識權卿之弊,是以與魯昭公之間乃成生死之敵!」
「二者相爭,魯昭公雖是不敵季氏,鬱鬱而終。然則季氏最後亦為陽虎所攝。由此可見,二者終究還是一損俱損吶!」
「往昔之事,歷歷在目,大人即為季氏宗主,對於此間的道理,不可不察呀!」
「所以,李某今還有一言,請季孫大夫謹記!」
這時,季孫斯聞言,卻是二話不說,當即是起身跪拜在地,並拱手作揖,準備聆聽李然的這一番教誨來。
只聽李然是繼續言道:
「季氏本已是多行不義,危在旦夕。虧得天不絕季氏,出得大人這般的忠厚之主。大人若真是替季氏未來著想,還請謹記四字——尊君愛民!」
「大人若能如此,則季氏幸甚,魯國百姓幸甚!就如昔日鄭國子產那般,大人若真有心懷家國,計利庶民之志,那李某又何必再要與季氏為敵呢?」
「然今日這些話,卻是肺腑之言!還請季孫大人思之,慎之。」
李然這一番話,說的確實出自誠心實意,也極為直白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季孫斯聽得也是不由為之動容。
李然經過這段時間的沉澱,其想法也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之前的他,確實是一心希望扶持公室,打壓權卿的,尤其是在看到季孫意如,豐段等人的專橫之後。
但是,在歷經了一番失敗與磨鍊之後,尤其是在見識到楚靈王的剛愎自用,王子朝的嫉賢妒能之後,李然如今的想法,卻是發生了極大的轉變。
在他如今看來,真正好的政治,其實並不在於其本身是怎樣的,而最重要的,依舊還是「人」!
君道也好,權卿也罷,若是真的能夠為天下蒼生帶來福祉,那又何必執著於「形式」呢?
一國之君,固然有像魯昭公這樣勤政愛民的,但同樣也有像楚靈王這樣窮兵黷武的典範。
而作為權卿,雖然更多的是像范鞅、田乞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勢利小人,但是也不可否認,也確是有像子產和叔向這樣,一心為國,鞠躬盡瘁的典範。
季孫斯也是沉默了許久,最後抬起頭來說道:
「先生之言,令斯刻骨銘心,斯謹記先生教誨!明日早朝,斯便會向君上提議,隳去三都!」
李然聞言,不由是欣慰道:
「季孫大人得國之大利,而捨棄私家之小利!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季孫斯擺手道:
「先生大義,又是替斯解得此惑,斯也絕非鐵石心腸之人,又怎會無所感觸?」
李然和季孫斯又如是交談了一番,言說了明日朝議上的細節後,季孫斯便是告辭離去。
李然將季孫斯送出府門,子路看到兩人都掛著笑容,猜測也已是談妥。
季孫斯和子路各自上了馬車,絕塵而去。
而李然站在大門口,心情也是久久未能平復。
范蠡這時突然說道:
「先生方才和季孫斯的那一番話……究竟是話術,還是誠心?」
李然回過神來,看了一眼范蠡,看來范蠡也是聽到了他和季孫斯的談話。
「呵呵,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吧。自有話術在其中,但是心意卻也是誠的!」
范蠡奇道:
「先生的想法,莫不是真的有所改變?」
李然倒也是毫不避諱,與他是點了點頭:
「君道與卿權,難道果真是有區別的嗎?君道不存,以卿權代之。卿權無制,則以君道制之。此二者,難道不是互為表里的存在?」
「君道之不存,乃為天衍之數。縱是偶得賢明,卻也終非長久之計。卿權雖居其下,但若能以厚德載物,難道不比那些個昏庸暴戾的君主要強上許多?」
李然確實是想通了。
其實,嚴格來說,後世的霍光、諸葛亮、張居正等人,那不也是一等一的權卿嗎?
這些人雖不是一國之君,卻又無一不是心懷天下的一國重卿。
而這一時代的管仲、子產等人,也無一不是以權卿而攝一國的典範。
范蠡對於這一番言論,一時感到頗為驚奇。
不過,他為人也是最擅於變通的,很快就理解了李然的意思。
「先生此言倒也不差,現實如此,自古以來權卿不計其數,但讓國家成就霸業、海晏河清的,比如晉國的趙文子、鄭國的子產、齊國的管仲等,亦絕不在少數啊!」
李然卻又是不由嘆息道:
「只是……不知道季孫斯,能否真正的理解得了這其中的深意呢?……」
很顯然,季孫斯因其資歷不夠,如今還未得暗行眾的重視。但真的待到他以季氏宗主的身份重掌魯國之時,究竟會不會變心,卻也就不好說了。
「不過,隳三都之事,依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如今此事,志不在攻城,而是在於攻其心!」
范蠡聽李然如此說,也是心下瞭然,不由是一個機靈回道:
「呵呵,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只是……恐怕那公山不狃,是要寢食難安咯!」
李然一聽,不由是朝范蠡看去,並是拿手指點了點他,與他是會心一笑。
就在這時,卻聽到府內的麗光是在那四處喊道:
「阿蠡君,你在哪啊?」
范蠡一聽,連忙應道:
「光兒,范蠡在!」
麗光則是說道:
「快些過來呀!」
范蠡看了一眼李然,李然則是笑道:
「呵呵,去吧。」
范蠡則是朝李然一個拱手,便應聲退下。
而李然則是又在門口又站了一會兒,這才入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