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自己
這是林守溪第一次見到宮語過去的模樣。
暴雨中,白衣少女的容顏清晰動人,她穿著簡簡單單的習武衣裳,白衣素潔乾淨,長褲貼緊大腿,裁剪合度的衣褲緊緊熨貼身軀,將她凹凸有致的曲線勾勒得淋漓盡致,那雙小巧玲瓏的靴子則薄如白紙。少女輕盈地行過泥濘草地,片雨不沾。
此時的宮語雖已修道百餘年,但她的眉眼間依舊帶著三分嬌色兩分秀氣一分稚嫩的,剩下的,則是仙子獨有的冷傲,故而林守溪第一眼見到她時,下意識將她當成了十八九歲剛剛長成的小姑娘。
他下意識地想要喊宮語的姓名。
念頭才出,他心中就生出一絲警鳴,這是神丹的警告,提醒他只管武鬥,不要多言。
聽到小語張口喊他『時以嬈』時,林守溪才下意識低下頭,他發現,他並不能看到自己的鞋尖。
挺拔的胸脯擋住了他的視線。
這副身體本就讓他感到不適,現在他才恍然明白,原來這是女兒之身——他來到了時以嬈的身體裡。
眾所周知,兩百年前左右時,時以嬈與宮語曾有過一場慘烈的捉對廝殺。
那一戰以時以嬈的屈辱落敗告終,多年之後,宮語看著神女榜上時以嬈高高在上的名字,依舊會笑著說起當年為師如何天下無敵,如何將時神女壓在地上悽厲,時以嬈同樣念念不忘,並說過她遲早會一雪前恥。
時間分娩出無數的支流,映照著無限可能。
林守溪從未想過,當年之戰,會以這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復現。
「怎麼不回我話?長的這般漂亮竟是個啞巴?」小語冷冷地問。
林守溪陡地騰起一絲怒意。
無論如何,看到親徒弟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說話,難免動怒,生出管教之心。
「我只用拳頭說話。」林守溪淡淡道。
「拳頭?那我用布。」小語張開手,說。
「……真無聊。」
「嗯哼,無聊麼?」
小語遙望天幕暴雨,微微失望,道:「你們這些貴家出身的仙人小姐呀,一個個喜歡裝冰山美人,殊不知你們只是在維持對於自己的幻想罷了,稍後你被我打得跪地求饒之時,希望伱還可以維持著這份凜傲風骨……嗯,你的眼神可真兇啊,和個小老虎似的,對了,也不知你是什麼虎,我一路打過來,還留心觀察了一下,有接近六成的是白老虎呢,想不到吧?」
林守溪確實沒想到,這個比例超過了他的預期,不過細想之下倒也合理……當然,現在絕非糾結這個的時候。
「都是女孩子,這有什麼好臉紅的?」小語淡淡問。
「沒有,我只是生氣。」
「生氣?」
「你的師父就是這麼教你說話做事的?」林守溪問。
「師父麼。」
小語清眸一黯,也浮現幾分怒容,她冷冷反問:「不然怎麼說話?與人點頭哈腰,再唱首歌祝她生活幸福萬事如意?」
說著,小語竟真的哼起了歌。
不得不說,這位天下第一的美人高手唱起歌來卻是很要命,當然,小語並不在意動聽與否,歌姬們的聲音再婉轉動人,也只能對一群權貴戰戰兢兢地曲意逢迎,而她唱的再亂來,別人也必須豎起耳朵,乖乖聆聽。
林守溪知道,這個時候的小語大道初成,逐一挑戰天下仙子神女,正是心高氣傲的最巔峰,整天擺出一副無法無天的驕傲姿態。
「我來替你師父管教管教你好了。」林守溪淡淡道。
歌聲戛然而止。
小語再次望向他時,眼神利若劍尖。
師父……
小語聽她再一次提及自己的師父,以為她是提前調查了她的過往,故意以此攻心,同樣動怒。
「你也配麼?」小語輕蔑。
接著,這小姑娘整天不知是在看什麼書,低聲說了句『龍有逆鱗,觸之則死』後,雷厲風行地撲來了第一拳。
戰鬥一觸即發。
林守溪真正感到了與小語為敵時的壓迫感。
少女的拳頭在他的眼中飛快放大,拳頭侵占了視野的全部,山嶽般撞來!林守溪以臂去擋,只覺萬鈞之力壓上手臂,震得他壁骨發麻,身軀向後倒滑……他用慣了自己與不朽道果合一的堅韌體魄,此時換上時以嬈的身體,他難免感到些許不適應。
林守溪還未用慣這副身體,又一道白影落下,那是小語的鞭腿。
她仿佛是叢林裡竄出的獵豹,那雙修長緊緻極富美感的腿,在發動攻擊的瞬間,立刻迸出了山呼海嘯般的爆發力,又將林守溪用以阻擋的手臂抽得一陣酸麻。
在另一個世界,林守溪與宮語對練過一個月,當時的他被打得很慘,但現在他才知道,原來小語還是留手了。
在真正的戰鬥里,小語一旦掌握上風,就是一套連珠炮似的追擊,攻勢密不透風,幾乎將人壓得窒息,一股股雄渾充沛的巨力從少女的拳腳間迸發出來,他就像是一顆頑固的球,被少女以雙腿踢踹著向後挪動,只能招架不能還手。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過去世人總將我們兩個並稱,我本以為你會給我驚喜……哎,果然不該抱有期待。」小語搖了搖頭,擰腰躍起,凌空轉身,一記回踢直踹向對手的胸口。
果然,在那個時代,無論是說話還是作風,小語都是一位活脫脫的反派。
林守溪被少女雄渾的力道掀飛,連退了數十丈才重新落地站穩,小語可不會給他喘息之機,眨眼之間,這個少女又雷厲風行地竄到了他面前,樸實無華的拳腳在她手中也顯得靈動而強大,仿佛一陣陣強風,無形又無處不在。
林守溪在風暴中東倒西歪,幾乎要被暴雨給吞沒。
「真的只有這點本事麼,要是只有這點本事,待會兒你的小屁股可是要被姐姐抽爛的哦。」小語輕描淡寫地譏諷著。
林守溪聽她這般對自己說話,更覺奇怪。
他當然不只有這點本事,但他實在不適應這副新的身體,他無法與身軀形神合一,更像是在操控一個玩偶,他的指令無法真正在第一時間傳達給手腳,於是,哪怕時以嬈的身軀境界更高,可無論是出拳還是出腳,都比過去要遲鈍了不少,無法組織起對小語的有效還擊。
幸好,他挨打的本事沒有減弱。
狂風驟雨席捲天地。
小語的攻勢比狂風更加連綿,比驟雨更加暴烈。
她盯著眼前紅裙妖冶的女子,神情冷淡,她覺得自己是在打一個不會還手的木樁,甚是無趣,不過,一連數百招後,『時以嬈』依舊沒有潰敗,還是讓小語感到了吃驚。
那又如何呢?
她只要一直出拳,一直出拳,總能轟出縫隙,只要有了裂隙,再堅固的磐岩也會很快分崩離析。
只是,對手的反擊竟比裂隙先一步到來。
小語又一記回身鞭腿抽去時,腳腕竟被對方抓住。
小語並不知道,她狂暴的追打竟是在幫對手夯實神魂,如今,林守溪形神基本合一,終於有了與這個逆徒一較高下的資本!
如猛虎醒來,戰鬥瞬間變得兇猛十倍。
林守溪抓住小語的腳腕,將她直接掄起,向著天空一拋,旋即沉膝蓄力一躍,對空轟拳,直接砸向了她的胸口。
林守溪的拳頭宛若一面傾軋過去的牆壁,小語雖然已交錯雙臂抵擋,還是被轟得胸口發悶,一股巨力將她強推著逆空而上,周圍的暴雨被盡數排空。
「這才像點話嘛。」
小語揉了揉胸口,終於認真了起來,她在最高處懸停片刻,旋即掠空而下,滑出凌厲的弧線,鐵槍般刺向大地。
林守溪對空出拳。
轟——
拳與拳頃刻相撞。
鬆軟的草地翻犁而起,狂暴的大雨震成白霧,小語的長髮被風吹得筆直,『時以嬈』的紅裙亦獵獵翻飛卸力,推走足邊的積水。
拳與拳相抵。
壓力來到極點時,空氣轟然炸開,兩道身影終於分開。
誰也沒有停下來喘息。
白霧之中,兩道身影丹丸般撞在一起,一時間兔起鶻落,打得難捨難分。
單論境界,當年的時以嬈與宮語是相仿的,但時以嬈在武道與搏殺的造詣上差宮語太多,所以才會恥辱慘敗,林守溪與之相反,他境界不足,但武道造詣與宮語相比亦不遑多讓,如今兩者結合,取長補短,天衣無縫。
但小語不愧是古往今來的武道第一人。
哪怕是面對這樣的怪物,她也絲毫沒有落於下風,相反,她還越戰越勇,數度把對手壓制,將拳頭暴雨般往時以嬈身上傾瀉。
林守溪感受著身體不斷傳來的痛意,心想這欺師滅祖可真是一脈相承。
林守溪看著眼前冷漠肅然的仙靨,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書房中師祖婉轉承歡的媚態,不真實感令他微微心亂,他想將這逆徒打倒,痛揍一頓,但現在的小語儼然是一隻炸毛的刺蝟,碰也碰不得。
草原廣袤,雨中的山嶽像是永遠也無法抵達的虛影。
這一戰打得昏天黑地。
雙方都爆發出了難以想像的意志力與妙到毫巔的武技。
哪怕是滿地的青草都被充分地利用起來,在林守溪的手中變成了暴雨梨花般落下的鋼針。
雙方互相餵拳。
時而是林守溪被肘擊胸口,倒滑百丈,時而是宮語被拳打額頭,掄向大地深坑,兩人的衣裙在雨水中濕透,林守溪破碎的袖臂之下,更是布滿了小語用腿抽出的淤青。
「不錯,你的確有資格當我的對手。」小語誇獎一句,又是鞭腿甩去。
林守溪看準了她的攻勢,閃身避開,一拳打向她的額頭。
「我當你師父都綽綽有餘。」林守溪淡淡道。
「你有完沒完了?」
提及師父時,小語又露出了怒容。
半空中,兩人拳腳相加,撞了足足六十四下後才重新分開,重新落地。
大地遍布瘡痍。
劇烈消耗的真氣在兩人的身軀之外形成了一道滾燙的壁,雨水觸及真氣壁就會劇烈蒸發,變成白茫茫的霧氣。
天地一白。
若有人路過這片草地,恐怕都會以為這裡有邪神降臨。
「好了,我今天也玩盡興了,就不陪你打打鬧鬧了。」小語忽然說。
林守溪本以為她又在大放厥詞。
可很快,他臉色變了。
只見小語徐徐站起,開始脫那身在戰鬥中略顯殘破的衣裳。
她脫下靴子,捲起長褲的褲管,取下了一個綁在腿上的細長金屬圓環,接著,她又如法炮製地將另一個腿上捆綁的圓環卸下。
兩個銀色圓環極為纖細,打鬥之時林守溪甚至沒有感受到它的存在。
她隨手將其一拋。
砰。
地面頃刻砸出一個大坑,可見這看似細小的圓環何其之重。
不僅僅是重,它還能封印一部分真氣修為。
原來,小語方才與他作戰,始終是在負重而戰。
小語又捲起衣袖,解下了手腕上的細環。
銀環全部解下,小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盈,仿佛她只要跑兩步,身體就能飛起來一樣。
小語甚至懶得將鞋襪穿回去。
她揉著手腕鬆動筋骨,對時以嬈招了招手,微笑著問:「再來?」
……
幻境中的一天,於現實而言不過幾個瞬間。
但沙濁妖亂之時,這幾個短短的瞬間也足以致命。
林守溪在撲向沙濁大妖時昏厥了過去。
大妖張開深淵般的巨口,就要將他吞噬。
慕師靖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她知道林守溪體魄卓絕,可大妖的體內,可都是污染性極強的神濁,他的強橫肉身可以抵擋刀劍的劈砍,卻能擋住神濁無孔不入的滲透嗎?
慕師靖心急如焚,她持劍掠去,絲毫不顧自己與妖魔之間的實力差距,就要護在林守溪面前。
「不要……」
楚映嬋也瞥見了這幕,可她被沙濁們圍攻,根本抽不開身,只能眼睜睜看著少年少女被妖魔一口吞下。
沙濁吞沒他們。
牙齒閉合。
慕師靖想要喚醒體內的力量,卻是怎麼也呼喚不起來。她抱著懷中的少年,無法從他的身上感知到一丁點生命的氣息,這番變故令她不知所措,一時間,她心中空落,死亡似乎都不是什麼恐怖的事情了。
心念如灰之際,少女的耳畔,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別怕。」
慕師靖一呆。
眼花繚亂的劍影在眼前切開。
原本抱著林守溪的她反而被林守溪抱住,一躍而起,從裂縫中飛出。
「你……沒事?」慕師靖看著甦醒的林守溪,痴痴地問。
「我能有什麼事?」
「你剛剛明明……」
慕師靖的拳頭柔軟地砸上他的胸口,說:「你要嚇死我啊?」
「你忘了嗎,我是驚嚇術師。」林守溪笑了笑。
慕師靖柔軟的拳頭一下子變硬了。
當然,林守溪不會告訴她,他是被小語的巔峰一拳轟得神形分離,魂魄直接回歸身軀的。
這孽徒……
林守溪深吸口氣,劍出如虹,帶著慕師靖在狂沙中飛掠,拿這些沙濁發泄。
清出一片空地之後,林守溪將手中劍拋給了慕師靖,他則盤膝而坐,雙手攏袖,淡淡道:「幫我護法。」
「你要做什麼?」慕師靖疑惑。
「清理門戶。」林守溪說。
衣袖中,林守溪取出一隻至毒至黑的心魔蠍,抓住它的尾巴刺向自己的血管,毒素噴薄而出,流遍周身,幻覺宛若大手,將它拖拽回那個深邃的旋渦里。
……
見『時以嬈』重新睜開眼,小語鬆了口氣,她拍著胸脯,道:「還以為我下手太重,一拳砸死你了,嚇死我了。」
「你太自大了。」林守溪緩緩起身。
「哼,被我打成了這樣了,還敢這般大放厥詞,自大的到底是誰?」
小語打量著搖搖晃晃,立都立不穩的對手,輕輕搖頭,她抬起手,做隔空取物的姿勢,很快,一柄由雨水凝成的剔透戒尺出現在她的掌心。
小語端著戒尺,一副寬宏大量的神情,她說:「按照規矩,敗給我的仙子神女都要挨罰的哦,時以嬈,你今天表現不錯,所以我可以讓你自己選挨打的姿勢,趴著?跪著?吊著?快些決定吧。」
「這是你的癖好麼?」林守溪問。
小語神色一幽。
「今日也算不打不相識,你與我說說無妨的,我會替你保密的。」林守溪模仿著時以嬈清冷的口吻。
小語想了想,她雖然覺得時以嬈的話有幾分道理,可這種事要說出來的話,還是太過羞恥了。
「其實,你也很想找人傾訴的吧?」林守溪繼續展開攻勢。
小語眉目一動,欲言又止。
「要你管。」小語重新冷下臉:「喜不喜歡,你等會就知道了。」
「其實你更喜歡被打,對麼?」林守溪的話冷不丁又插了一句。
小語像是被戳中心事,一下子沉默了,她瞪了時以嬈一會兒,竟生出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親切感鬼使神差地驅使著她敞開了心扉,她淡淡道:「是又怎麼樣?」
說完之後,她就後悔了,仙靨一下微紅。
「是就好。」
林守溪笑了笑,吐出一口綿長清氣,他看著眉目桀驁的少女,問:「你選好挨打的姿勢了嗎?」
「放肆!」
小語聞言,心知被耍,勃然大怒,她清叱一聲,身後的雨水凝結成了數千柄劍,好似即將乘風破浪的飛舟。
她已然解開了身體的束縛,方才一拳就險些將時以嬈錘得暈死。
對方絕無戰勝她的任何可能,只是逞口舌之快罷了。
逞口舌之快是要付出代價的。
小語立在風雨中,雙手負後,青絲飄飄,儼然是淵渟岳峙的宗師風采。
林守溪也知道,若是現在的狀態,他根本沒有一點機會戰勝小語。
但戰勝不了小語的是時以嬈,不是他。
這些天,他扮演了太多的角色。
馭魂師,鑒寶師,一宗之主,一代妖王,趕考的書生,西行的取經人……
身份太多,多到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但這些都不是他。
他是林守溪。
今日,他占據在時以嬈的身軀里,高高舉起手臂,像是在對某個遙遠的存在發出呼喚。
小語神色微變。
『時以嬈』的上空,霎時虛空開裂,流光溢彩,一道又一道的光柱憑空落下,灌入了紅裙之中,將她照得宛若神人。
不朽道果、白瞳黑凰劍經、宮語親手錘鍛的體魄、巫家修的劍、楚門修的仙、洛書的心經、岳父的神守山功法……一切本屬於他的存在重新灌回這副身軀。
他扮演了太多太多的身份。
今天,他要扮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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